●文 朱振武
很大程度上说,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是现实生活的形象表达,因此它毫无疑问要关注当下。尽管这是个貌似“古老”的说法,但好像人们已经淡忘了许久,本应不成问题的问题反倒成了问题。当看到美国作家丹·布朗的小说在一部部“蹿红”时,看到《达·芬奇密码》成为超级畅销书随后成为长销书,《失落的秘符》首印六百五十万册创记录的时候,文学家们有的惊讶,有的困惑,有的妒嫉,有的鄙视,当然也有些聪明绝顶的争相效仿,弄得个一时洛阳纸贵。但我们却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他的作品走俏的原因其实也许简单得很,那就是作者丹·布朗的每部小说关怀的都是当下和未来,而不是囿于自己生活或心灵小圈子的一桩桩陈年旧事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从而决定了其作品面向的是大众,而不是小众。
实际上,转念一想,丹·布朗只是恢复了小说的本来面目,尊重了小说的向有传统而已。小说本是“道听途说”的东西,之所以能被道听途说,是因为有新奇的内容,所谓无巧不成书,正是这个道理。西人说的“novel”本来就是“newandstrange”,亦即“新、奇”的意思,所以才用来指代这一文学样式。小说要想“新”,其着眼点或表现重心首要的是放在眼前,放在过去就很难出新,丹·布朗显然是深知个中肯綮的,尽管其作品的“材料”或素材从历史的沉渣中搜索了不少,但这些爬梳来的东西无一不是拿来为“现在”,或时髦点说就是为当下服务的。当然“新”自然就很容易“奇”,丹·布朗的每部书里都涉及那么多学科,那么多新的知识点,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就像《骗局》一部书就涵盖了海洋学、冰川学、古生物学、天文学、地质学、天体物理学、气象学以及航天科学和军事科学等领域的专门知识,同时还涉及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美国全国勘测局、美国太空署北极科研基地、三角洲特种部队等多个美国政府高度秘密机构一样,的确让人无不称奇。但作者并不是一味地卖弄学问,而是关注其背后的故事,揣摩其文化蕴涵及其与现世人的连接关系,从而提升了其作品的整体品格。我们把丹·布朗的小说称作文化悬疑小说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当然,往大了说,西方相当比例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都有这样的特点,法国巴尔扎克的煌煌巨著“人间喜剧”,英国狄更斯的多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美国爱伦坡的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还有霍桑的罗曼司和梅尔维尔的鸿篇巨制,等等,真让我们瞠目,读过他们作品的人都免不了说他们“真是太有才了”!这样的小说在国内我们一下子能想到清代李汝珍的《镜花缘》,其他就很难想到,一时间恐怕也很难出现,一则大家忙着搞经济建设,无暇去十年磨一剑,一则是我们这代人的知识储备先天不足,我们的文理科之间隔着的可不是一个沟,那可是冰火两重天。我们没有几个作家真正懂得自然科学或那些不相关或貌似不相关的学科知识,很多科学家或院士也不是理解或真正懂得文史哲,相互间不理解乃至瞧不起那倒是常有的事。当然,这与我们的教育断层和考试机制不无关系,重要的是我们的教育水平与发达国家比起来还有一定差距。而这样的反例在西方和其他一些国家中却时常可见。以科幻小说为例,我们像两院院士潘家铮那样创作过多部质量上乘的科幻小说的科学家真是少之又少,而像重庆出版集团出版的《接触》、《太空序曲》、《时间景象》、《离太阳只有七步》、《人海之门》和《冲击参数》等六部科幻小说则都是由国外著名科学家创作的,至于美国海洋生态学家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就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以说,写出很有分量很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的科学家在西方一点都不稀罕。纵观科技领域,西方不少天文学家、航天工程师都有过相关的创作经验,而很多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态学、地质学、考古学、心理学、工程技术、电脑科学、医学等许多学科和专业的科学家、工程师、工作者,都对科幻文学创作情有独钟,而且成绩斐然。以美国心理学家斯金纳为例,他不但是新行为主义心理学的主要代表,还是科幻小说《瓦尔登第二》的作者。而文理兼通且做到较好平衡的文人在欧美国家着实不少,我们熟悉的许多美国作家都是这样的例子,远一点的霍桑、马克·吐温、海明威,近一点的斯蒂芬·金、约翰·格里森姆和眼前的丹·布朗就都是如此。接触过丹·布朗或阅读过其作品的人毫无疑问都会同意这种看法。
但我们不觉得丹·布朗在掉书袋,在故作玄虚,在卖弄夸耀,更没胳肢读者以期达到让读者会心一笑或点头赞许的简单目的,而是很自然地引导读者一起思考我们当下应该关注的一些问题,或者是一些关乎人类生存状况和未来命运的大是大非问题。读者都是生活在当下的现实之中,不是生活在虚空中,更不是生活在历史中。尽管丹·布朗也钩沉了大量的历史文化知识,《失落的秘符》、《达·芬奇密码》和《天使与魔鬼》也以一定的历史为背景,但我们却一点也看不出作者的学究气,他真正是活学活用了,竟然都巧妙地与当下发生着密切关联。如果说《数字城堡》十多年前刚一出版时我们关注的还是美国公民隐私与国家安全问题的矛盾,那么现在看来这部小说给我们的启示已经涉及到网络安全问题、因特网给我们带来的正反两方面影响和对人类生活方式发生的深刻冲击,现在我们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普遍意义。《天使与魔鬼》中的最关键的“道具”,那个能量无比强大的反物质,几乎让每个读者都能把科学与双刃剑联想到一起,使人们很自然地去思考对科学发明的正确、合理、节制、生态地使用的深层问题,甚至思考人类要避免自我毁灭的大问题。《骗局》以美国总统大选为背景,关注政治道德、国家安全与高科技之间的矛盾,可以说是高科技政治惊悚小说,对美国大选这一敏感话题的切入着实拨动了读者的心弦,而高新科技等新元素的有机融入又极大增加了作品的耐读性。《达·芬奇密码》则在艺术与宗教交织的谜团中探索古老的宗教悬案,这部小说可以有多种解读,但它对“上帝已死”的信仰危机时代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可能是打扰了人们多年来理性的沉寂,也可能是搅乱了很多人单一童稚的心灵,也可能是像《水浒传》中的洪太尉误走妖魔那样弄得一时天下大乱,总之都形成了轩然大波,但这正是最好的阅读效果,也正是作者和出版商梦寐以求的书市效应。当然小说就是小说,这点人们心里都明白,不会走火入魔,也不会无所适从。
《失落的秘符》的走俏再次证明丹·布朗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但他的成功也证明了他绝不是个只会讲故事的人。他的作品总是在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中表现出对文化问题的深层认识,探讨着当下社会中的诸多疑团,关心着后工业时代人们的生活现状,字里行间流露着深厚的人文关怀。就在经济危机席卷全球的社会环境之中,就在人类因自身渺小而惶恐的历史时刻,《失落的秘符》让人找回了生活的乐趣和勇气,让人们认识到原来人类还有很多潜能有待开发,身边还有很多意义有待寻觅,而我们自以为已经对我们人类自身、对我们所建构的这个物质世界知之不少,其实我们在许多方面的都熟视无睹甚至懵懂无知,与我们掇拾到的东西相比,我们失落的似乎更多,我们深知失落了人类生存的根本和意义。因此,在人类历史文明的长河之中找寻人类社会发展前行的力量之源,让沮丧的人类找回失落的信心,或许是这部小说给我们的又一重要启示。
丹·布朗的写作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闭门造车,不是面向一隅,自我沉溺或自恋,挖掘自己的隐秘史或抖落自己的私生活,不是随帮唱曲,随波逐流,不是靠低级的情节吸引廉价的眼球,也避开了已经为很多人所厌弃的互文、拼贴、戏仿乃至恶搞等所谓“后现代”叙事手法,而是花大气力,下大工夫,走进当下人们的生活,走到学科的前沿“调查取证”,走入学人们都已无暇理会的图书资料的瀚海中寻寻觅觅,然后理清头绪,批阅数载,增删多次,个中辛劳、专注和用心实在是我们许多作家所欠缺的。这样的创作态度和方式使他从来面向的就都是大众,而不是小众。从这个意义上说,丹·布朗更懂得小说的定义和内涵,更尊重小说的读者,更尊重读者的智商,更多地从读者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他清楚地知道他应该为读者提供些什么样的文本,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也就是说,他很清楚要让读者读到些东西,甚至能让不同层面的读者都能读些什么东西,他熟稔大众的审美情趣和文化消费心理,这是读者能够“不虚此行”的原因所在。而对于那些洋洋几十万字却没有任何读头儿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小说,我们真应该钦佩其制造者的另类才华,因为能做到这一点也并非易事。真该让丹·布朗给我们开一张文化和科学通识的书目,在这方面扫扫盲,补补课。丹·布朗没有一味地孤芳自赏,沉醉在自己的创作中,也没有陶醉在《达·芬奇密码》的巨大成功中,更没有借助“密码”“走俏”之势粗制滥造,急忙炮制出不像样的东西去蒙人骗钱,而是还照样沉下心,静下气,全力以赴,精心打造,六年之后推出他的葵花宝典《失落的秘符》,在全球范围内再次掀起“解码”热潮,似此大手笔,大气魄,大工夫,大智慧,够我们许多文学家学些年的!
小说就是小说,小说就是要讲故事,就是要通过故事讲述人生体验,讲述和传达作者对人生和对社会的理解,但要与当下的人有关系,不能让当下的人有被忽视的感觉,不能让读者产生自己不存在的感觉,也就是说能让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感觉到“我”的存在,要有“我”的参与,这样才能使“我”成为一个“pageturner”(翻页机)。丹·布朗的小说在销量上创造了奇迹,说明其在许多方面是成功的,尽管光凭销量还不能说明一切,但我们很多文学作品销不出几本应该是说明了一切!国内这些年来的小说也有发红发紫的,但即使非常偶然地大红大紫的作品,与丹·布朗《失落的秘符》在美国本土首印就达500万册相比,与《达·芬奇密码》的全球销量8000万册并形成一种文化现象相比,我们是不是该在脸红之后好好地反思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