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励机制与和谐社会

2010-03-21 22:24贾聚林
文化学刊 2010年5期
关键词:物欲

贾聚林

(大连市教育局,辽宁 大连 116021)

什么是文化?这是一个似乎十分简单但却众说纷纭的话题。国学大师钱穆老先生曾说过:“文化不过是人生式样之别名。”(钱穆著:《中国文化与中国青年》)人类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因此也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文化。比如,夏威夷的土著人喜欢穿草裙,中国女士则喜欢穿旗袍,这就是不同风俗,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就代表着不同的文化。通常人们把文化分为器物性文化、制度性文化和精神层面的文化,穿衣戴帽显然属器物性文化。生活中喜欢使用的器物不同或生活方式不同并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涉及到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等精神层面的文化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近几年在中国盛行着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那就是“比”和“争”。企业为盈利需要争,学生为了升学也需要争,中学生要争,小学生同样要争,公务员晋级、干部选拔更需要争。“争”的孪生姐妹则是“比”,现在全国到处都在搞评比,地区间各项经济指标要比,学校与学校之间升学率和考试成绩要比,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也都在比。可以说事事需要争,处处都在比,争得是矛盾四起,比得是人心躁动。这与建立和谐社会的主旨似乎并不一致。

“和”在中国哲学中代表着一种很高的境界,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认识到了“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的道理。何为“和”?中国先哲们认为“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国语·郑语》)这里“平”显然有互补和调剂之意。春秋时齐国的晏婴用一个生动的比喻来说明何为“和”。他说,如果我们想做一碗上好的汤,除了鱼或肉等主料以外,还必须有油盐酱醋等各种辅料。这些原料不仅各有各的用途,而且这些原料如能搭配得当,还常会起到互相平抑和调剂的作用。比如,做鱼汤时加入适量的醋,不仅可以平抑鱼的腥味,还可以对油起到调剂的作用。这里关键是要搭配适当,只有搭配适当,做出的汤才能沁人心脾。如果搭配不当,油放得太多,喝起来可能会感到油腻;醋放得太多,喝起来可能会感到酸;盐放得太多,喝起来可能会感到太咸。当然做汤也不能只是用白水煮,因为水加水最终还是水,这就叫“同则不继”。由此可知,所谓“和”就是不同事物、不同方面,互相补充,互相调剂,以达到总体上的和谐。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每一个人都应当各守其位、各尽其责,而且能互相关爱、互相补充、互相支持,只有这样人际关系才能和谐。不停地争,不断地比,每一个人都只想突出自己,这显然有违“和”的道理。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其意思是说君子承认每个人在社会生活中都有自己的地位和作用,人们只有承认人的差异,尊重人的差异,互相补充,互相帮助,社会才能达到整体的和谐;而小人不承认人有差异,更不尊重差异,只允许相同的意见存在,不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出现。显然和谐社会需要的是“和而不同”而不是“同而不和”。

但盛行于全国的“比”和“争”的风气,与建立和谐社会的音符似乎并不相符。“比”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争”,就“争”而言,有竞争,有斗争,甚至还有战争。有争则必然有斗,争得激烈,常导致斗得惨烈。翻开人类的历史,几乎每一页都血迹斑斑,而这血大都因争斗而流。人们不仅要问,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争,一定要斗呢?这是古今中外许多哲学家和人类学家苦苦思索的问题。中国的大哲学家和思想家荀子从人性的角度揭示了人类好争的秘密,荀子认为人与人相争大都源于利。他说:“人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生而辞让亡焉。”(《荀子·性恶》)其意思是说,因人生性好利,故顺人之性,则人必然会为利而争,辞让之风就会消亡。他还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荀子·礼论》)也就是说人是有物欲的,若物无法满足人的需求,或人的物欲如果不能加以节制,欲望超出了人的正常需要,则必然会引起纷争。而争则乱,乱则穷。此穷非贫穷之穷,乃乱至极至之穷。看来人生而就有物欲,有欲心有所求,求之无度,才会引起争斗。其实人并非只有物欲,人还有许许多多的欲望,比如:荀子在论证人性恶时曾说过:“今之人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性情也。”(《荀子·性恶》)倘若人只是“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并不一定会引起纷争,人与人争大都源于欲望过度。以“饥而欲饱”为例,“饥而欲饱”是连动物都会有的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只是人和动物不同,就大多哺乳动物而言,饥而能饱就足矣,仅此而已,并无他求。而人则不同,人不仅饥而欲饱,而且常常还要吃得好;不仅吃得要好,还要愈多愈好;不仅要满足自己的需求,还要留给子孙,甚至于子子孙孙。也就是说人不仅有正当的、必需的欲望,而且人常常还有超出正当欲望之外的贪欲,而人的贪欲如不加以节制,常常会贪得无厌,永不满足,正是人的贪欲才引起人与人的纷争。也就是说,人类要想避免自相残杀,就必须想办法限制人欲或引导人欲,使人的欲望保持在“必需”的范围之内。正因为如此,古今之圣贤,或提倡节欲,如荀子;或提倡寡欲,如孟子,甚至有人主张去欲和灭欲。中国历史上的先哲们,还没有哪一个人是主张人们去纵欲的。即使西方一些提倡个性解放的人权主义者,也并不赞成人类可以放纵自己的欲望。

今天的中国到处都在搞评比,处处都在提倡竞争,其实问题并不在于“比”,也不在于“争”,而在于究竟应当采取怎样的机制去激励人们“比”和“争”。如果我们真能实事求是地分析和对待我们存在的问题的话,不难发现,我们激励人们去“比”和“争”的机制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物质利诱或叫做金钱刺激。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既没有引导人们去节欲、导欲或寡欲,更没有像有些宗教那样号召人们去欲或灭欲,我们采取的机制恰恰是利用了人的物欲。因“人生而有好利焉”,所以用利做诱饵,鼓励大家“比”,鼓励大家“争”。致使许多人因利而忘义,为利而丧德。甚至有些人为争利而不择手段,败坏了社会风气,给和谐社会的建立投下了重重的阴影。

以中小学教师绩效考核为例,谁都知道教师的主要职责不仅仅在于教书,更重在“育人”,在于培养学生良好的品行和完美的人格,但“育人”的绩效又如何能准确地量化呢?另外,我们现在推行的素质教育,何为素质?从字面上解释,素者,白也,质者,物之质地也,在洁白无瑕的质地上才能画出最美最好的画来。也就是说中小学教育是为了人的“明天”,是为人的“未来”打基础的教育,如果我们用今天学生的成绩作为教师的绩效考核成绩,有谁还关心学生的“未来”和“明天”呢?种种理由都说明教师的绩效是难以考核、更难以量化的,用一个并不科学的评价标准对教师进行考核评价,并以此为依据将教师分等排序,并根据分等或排序的结果发放奖金或决定工资待遇,这实在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首先,我们应当承认人是有差异的,每一个人在生活和工作中都会因各种原因而存在着差异,有些人工作会感到很顺利,而有些人工作会感到有困难。我们究竟是应当承认差异,并尊重差异,鼓励人们互相宽容,互相帮助,还是否认差异,视客观存在的差异而不见,鼓励人们互相比拼,互相竞争,残酷淘汰。这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它实际上涉及到了人的最重要的人格和尊严问题。不承认人有差异,采取从名誉上威胁,从物质上利诱的手段,强迫人们竭尽所能去为了一个也许他一辈子也无法实现的目标而奋斗,而这些人中有些人又注定会颜面扫地,注定会永远生活在阴影之中,这种“待人”之道,实在过于残酷。中国人是相信恕道的,恕者,人心如己心也,亦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相信没有人会喜欢“被”人排序,“被”人分等,将人按绩效排序,按绩效分等,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有违“人道”,都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另外,将人评定出等级并按所评等级给予报酬,这颇有点儿像马戏团的驯兽师对待动物的办法。在马戏团里,一只猴子完成一个动作后是一定会得到物质奖励或者物质刺激的,当它的动作没完成好,或抗拒人的指挥时,会立即招致惩罚。绩效考核与之颇似,对于那些被评为优等的人,一定会给物质或金钱的奖励,对于那些绩效考核不好的人,至少在精神上是一种羞辱,在这里,人和动物几乎没有区别。这样做的目的据说是为了奖勤罚懒,以提高人们的劳动热情。这样做或许真能起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作用,但我们似乎从理论上犯了一个大错误,那就是我们无意中是利用人的物欲来调动人的积极性,或者说我们是以牺牲人的道德来换取劳动生产的效率,这实在难以容忍。人的物欲是生而就有的还是后天习得的,这并不重要,但人有物欲这是不争的事实。人的物欲又极易演化为人的贪欲,贪而不得,必有所争,“争则乱,乱则穷”。所以先哲们才劝诫人们节欲、导欲、寡欲、甚至灭欲。今天我们公然利用人的物欲来调动人的积极性,岂不近于鼓励人们放纵自己潜在的贪欲,公开号召人们为利而争,为利而夺。老子说:“不尚贤,便民不争。”(《老子·第三章》)就是说位于上位的人不崇尚贤能,百姓就不争着做贤能。因为人的欲望虽然有时可以成为发展和创造的动力,但贪欲又是人相争、相残的祸端。不尚贤,就是不提倡、不鼓励人们相争。所以老子又说:“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老子·第三章》)使民虚心弱志,无知无欲,不是什么愚民政策,实在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哲理。我们今天仅仅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就利用人性的弱点,鼓励人们相残相争,实在有违先哲们的教诲。

这就是说,不论从哪一个方面讲,在教师队伍搞绩效工资都是非常值得商榷的。当然“比”和“争”何止是学校教师,现在似乎举国都在“比”,处处提倡竞“争”,“比”和“争”已经成了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积极地倡导“比”和“争”的人也是有充分根据的,其根据据说有二:其一是说,中国人素质太差,不引入竞争机制就难以提高效率,难以起到奖勤罚劣的作用;其二是说,市场经济本身就是竞争性经济,竞争是客观存在的,人们必须学会适应竞争。因为适者生存,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是规律。

这种说法是否真有道理呢,我们以为非也。

其一,一个社会究竟是效率第一位还是公平和正义第一位,这非常值得探讨。这几年有些学者提出:社会主义就是应该效率第一,兼顾公平;但也有的学者认为:社会主义应当是公平第一,兼顾效率。我以为是否一定要强调“兼顾”暂且不论,在任何社会里,人们的最根本诉求都是公平和正义,没有谁是愿意只要物质利益,宁肯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因提倡“效率就是生命”,所以中国的经济发展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绝对不应该回避一个严酷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在过分强调效率的同时,社会的公正性受到了严重的质疑。分配不公已近于红线,干部滥用权力、腐败丛生,已使干群关系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许多人开始怀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生活上十分贫穷的时代。无数的事实可以证明,人们的幸福指数,绝非单单由物质生活水平决定的。人们更向往公平和正义,公平和正义较之物质生活要重要得多。

其二,中国人的素质是否真的很差。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勤劳,那样节俭,那样能吃苦、能忍耐,那样不怕艰险。今天中国在经济上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并非全是因社会主义制度优越而取得的,许多时候都是因中国人非凡的干劲和创造才能取得的。不要说在今天,一百多年以前,美国发布排华法案时,那时在美华工尽管大多都是文盲,但没有人能否认华工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人。美国国会之所以发布排华法案,是因为优秀而廉价的中国工人的出现,严重威胁了欧洲人长期霸占的美国劳务市场。我们知道美国人大都是欧洲人的后裔,排华法案明显地排斥中国劳工进入美国市场,以保护欧洲人利益,而非别的什么原因。今天一些人认为中国人素质不高,主要是从道德的角度看问题,从道德上讲,今天的中国人较之他们的父辈的确差了许多。什么三鹿奶粉事件、黑包工事件,许许多多的社会问题都反映了我们这个社会道德的堕落。但如果只是因为中国人的道德素质差,就采取利用人的物欲来调动人的积极性,岂不是饮鸠止渴。

其三,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的确是规律,但它是自然界的法则,而非人类社会的法则,这一法则是否完全适合于人类,大可值得怀疑。非洲大草原上有着一个完整的食物链,那里的动物们完全依着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原则自然而然地生活着。人类世界也有自己的法则,这个法则完全不同于自然界的法则,比如,任何社会制度的人们都会遵从友爱、合作、同情、互助、和睦、和谐等法则。自然界,包括动物世界的法则,肯定会对人有启示作用,但人类绝不能照搬自然界,包括动物世界的法则。倘若“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适用于人类,那么非洲丛林中的原始部落早就该被赶尽杀绝。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大屠杀也就不应该遭到谴责,因为前者明显优于后者。大概今天文明世界里的人没有人会同意这种观点。因此,把动物世界的法则用于人类,不论从哪一方面讲都是野蛮的、不可容忍的。

世界上大概还没有哪一个国家像我国这样如此大力地提倡“比”和“争”,致使“比”和“争”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现象,而且是一种对人的道德和价值观极具腐蚀力的文化现象。据我所知,不论是在欧美还是在日本,一般来讲工资收入是个人隐私,是不对外公开的,也没有我们所谓的绩效考核和等级评定。日本的公务员,包括教师的奖金是不需要经过任何评比过程的,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竞争机制。今年如果政府发了15个月工资,不言而喻,那多出的3个月工资就是奖金。无需评,也无需比,更不需要争,谁的工资高,谁的奖金自然就多。美国的公教人员没有奖金,美国企业的奖金完全是由领导决定的。每年的年末,主管的领导都会通过电子信箱给每个员工的工作给予评价,并根据评价决定奖金数额,然后将奖金汇入个人账户,对外严格保密,既不用评,也不需要争。欧洲国家和美国、日本差不太多。大概没有人认为这些发达国家不重视效率,也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职员和工人不需要激励。唯一有可能的是他们太了解人性的弱点了,他们绝不想单单为了效率而败坏了人的道德。反而是我们这个昔日视物质刺激为洪水猛兽,以思想教育作为制胜法宝的国家,却如此重视物质刺激,这实在值得我们深思。联想到近年来暴力案件不断增多,社会矛盾日渐尖锐,弄虚作假现象屡禁不止,我们真的应该从理论上、思想上好好地进行反思。

没有人不企盼着公平,没有人不希望社会祥和,和谐社会既包括人与人的和谐,也包括人与自然以及社会诸方面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和谐。承认人与人有差异,尊重人的人格与尊严,提倡人与人之间讲友爱、讲合作、讲谦让、讲和睦与和谐,要比提倡人们为物而争,为物而夺高明得多。我们不能一方面喊着要建立和谐社会,另一方面又提倡人们盲目攀比、互相竞争。现行的机制是否真能起到激励的作用,我深表怀疑,但这种机制的确会起到制造矛盾、败坏德性的作用。我们应该从理论上、思想上,深刻认识到这种机制的危害。用科学的、符合人道的原则指导我们的工作,努力促进而不是破坏和谐社会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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