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偎丽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且读“无形之文”
—— 徐小斌《羽蛇》中画的象征隐喻探析
包偎丽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在徐小斌的《羽蛇》中,以语言文字描绘的一幅幅画面贯穿了整个文本。在有形的想象中,这些“画面”成为文本中的“无形之文”。这些画面由陆羽与陆绫所作的画组成,纵横交织,充满了现代主义绘画艺术的意味。它们是《羽蛇》的象征隐喻点,也是解读文本深层意蕴的语言符码。《羽蛇》中的画的隐喻意蕴体现为三个方面:女性自我性别的体认;男权框定的覆灭;相对融合中的绝对对立。
徐小斌;《羽蛇》;画;象征;隐喻
徐小斌的长篇小说《羽蛇》①参见: 徐小斌.羽蛇[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年.下文论及该作品者均出自同一版本, 不再一一作注.自1998年首次在国内出版,至今已再版了七次。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其列为中国当代名家代表作。同年,《羽蛇》全球英文版权被西蒙·舒斯特高价买断。由此可见《羽蛇》深受国内外广大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李敬泽围绕“紫灯”和“太阳女神”这两个意象重点探讨了《羽蛇》“隐秘地企图建立一套女性的神话系统和意义系统”,认为《羽蛇》“显然是极自觉的女性文本”[1]。谢有顺从内心生活着手来解读陆羽的破碎-恐惧-受难-救赎的人生历程,认为羽蛇是一个符码,“表征着犯罪与失爱的人类基本的生存境遇”[2]。邓寒梅和江澄以《羽蛇》中的色彩艺术作为解读视角,认为徐小斌借助色彩化词汇丰富的表现性和象征性,来烘托《羽蛇》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3]。这些评论的视角各异,却少有注意到《羽蛇》文本中那几幅用文字描绘出来的“画”。
文学与绘画几乎历来就是密不可分,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正所谓“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②参见: 孔武仲.东坡居士画怪石赋[C] // 王遽.清江三孔集.《豫章丛书》胡思敬刊本.1923: 22.而以语言描绘的画则又集两者之异处,在有形的想象中,成为文本中的“无形之文”。徐小斌的《羽蛇》就是以语言描绘了一幅幅“画面”来贯穿整个文本的。本文试图解读《羽蛇》中画的象征隐喻意蕴。
女性自我性别的体认过程是女性自我意识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在某种意义上,女性的出现、女性的自我命名所显露的唯一真实,不是她获得与男人一样的平等,而是在她主体成长中的一个结构性缺损,一个反神秘化过程,一个使女性的隐秘经验,包括心理、生理和历史经验,从一片话语的涂盖之下,从一片话语真空中发掘和昭示于世的过程。没有这一步,女性恐怕无法真正以女性的身份进入那个主体完成的最后阶段。”[4]这里,所谓的“反神秘化过程”的“隐秘经验”的昭示,其实也就是女性对自身心理、生理的体认过程。
在传统的文本中,通常是男性成为女性发现自我、确立自我的桥梁。经由男性,女性最终获得对自己性别身份的体认。而在《羽蛇》中,男性成为“去势”群体,同性才是女性一切欲望的缘起,是同性或她们自身唤起了她们最初的欲望,这可以从陆羽和陆绫的画作中看出。陆绫喜欢画裸体女人,她画女人的某些部位特别夸张。她特别爱画被捆着的裸体女人,肚子上布满了伤痕,一脸痛苦而迷狂的样子。女人裸露的身体弯成的美丽弓形,对她而言充满了诱惑。这种诱惑在现实中的直接呈现便是,她们最初的欲望是在同性身上被唤醒的。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绫激动地匍匐下去用汗湿的双手压住她早已十分熟悉的双乳,她碰到乳头的时候身上有个地方狂热地抖动了一下,她用了那么大力气,以至香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四只眼睛在一瞬间遥遥相对表情凝固,香芹的眼睛很快就退缩开了,她心惊肉跳,那一瞬间她发现那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邪恶和残忍。
陆绫对香芹的这种举动与其说是欲望的暴露,不如说是对同性身体无遮拦的凝视,甚至可以说是从同性身体转而到对作为女性性别的自身的一次凝视。借用戴锦华分析陈染小说的话,这种凝视,“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凝视,不是潜在欲望视域中的凝视,而是女性对于自身的凝视……其中有自恋、有自审、有迷惘、有确认……这是又一次痛楚而柔韧的性别复苏。”[5]
同样,对于陆羽来说,是金乌唤醒了沉睡干涸的她。小说描写了她与金乌同浴的一幕:
金乌脱去了睡袍。羽的目光落在金乌饱满的乳部。她的目光一闪即逝,似乎很害羞,好像在为金乌害羞,又有几分惊吓……水的浮力使两人都变得飘逸起来,金乌把羽轻轻拉向自己,开始慢慢地抚摸她。羽的一头长发遮蔽着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金乌抚摸羽的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不经意似地,金乌触遍了羽全身的每一寸皮肤,然后躺在那儿等羽吻她。……羽有些怕,但很快就兴奋了。她甚至比金乌更疯狂。像两条疯狂扭曲的鱼似的,两个女人在布满鲜花的浴池里作战,她们甩动长发气喘吁吁体液四溅,直到精疲力尽,像两具尸体似的静静浮在水面上。
这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同性爱恋的意味,这种同性间的爱抚和吸引似乎略微显得有点病态,然而实际上,这不妨看作是女性从“他者”的凝视中认识自身特征的途径。
香芹和金乌就是陆绫所画的裸体女人的现实对应物,她们成了画中意义模棱两可的象征。
而在名为“月亮画展”上,陆羽画了一只“拿着放大的性器官的手”。这是女性审视自我身体的手,与其说这充满了性焦虑,不如说这是解除性焦虑的方式。女性不必借助“他者”,可以完全自己一个人公开地来探究纯粹意义上的个人隐秘。
实际上,如果我们费心去了解一下,这里面潜藏着一个十分令人惊奇的现象:在许多女童的幻想中,都有着一个美丽或者特别的成年女人,她是她们母亲的原始心象,也是她们一切欲望的缘起。而在文本中,因为若木的强势以及若木与陆羽的“非慈母爱女式”的母女关系,于是陆绫和陆羽的梦中常常出现的美丽母亲的原始心象便转移到了香芹和金乌身上。正是这类同性唤起了她们最初的欲望。于是我们说,通过对同性甚至女性对自身的凝视、确认,女性才完成了其自身性别的体认。
从古至今,对男权的框定是,男性即神,他们是女性的绝对权威者。《大戴礼·本命》对男女是这样解释的:“男者任也,子者孳也,男子者,言任天地之道,如长万物之义也。故谓之丈夫。丈者长也,夫者扶也,言长万物也……女者如也,子者孳也,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妇人,伏于人也。”[6]男子,长万物。妇人,伏于人。于是在历来的文本框架中,男性都占据了绝对中心的势力场,男性从来就是太阳,就是中心。男人的统治与女人的被统治就这样名正言顺地践行了几千年。而徐小斌的《羽蛇》则是属于对这种性别秩序进行激进地、不留情面地质疑和颠覆的代表性文本之一。《羽蛇》中男权框定的覆灭是通过陆羽所作的一幅幅画展开的。
小说具体描绘了若木在陆羽的房间里发现的几幅画。
第一幅,陆羽画了一个躺着的木乃伊,木乃伊身披着一层青铜的甲胄,正有淡红色的血从甲胄的薄弱处渗出来,有两个长得相似的少女一头一尾地站着,俯视着那个木乃伊。
第二幅,又是两个长得很相似的女人,好像是那两个少女长大了的模样,两个女人全身裸体,雪白的裸体装饰着绚丽夺目的阿拉伯珠宝,她们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一个巨大的浴缸,那种面无表情构成了一种冷冷的神秘。浴缸里装着一个没有头颅和躯干、只有四肢的畸形人。那怪物浸泡在液体里,好像正在接受那两个女人的魔咒。
接下来的一幅没有画完:一个身穿古希腊服装的牧羊女,踏在云彩或者水上,羊群闪亮的梅花形的蹄瓣浸在水里,看不出是云彩还是水,那女子双手捧着一团迷迷蒙蒙的光,太阳的血色被吸走了,但是在太阳的位置上又有一个被剪下来的男人头颅,被剪去的空白落到了女人的手里。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写着:“阿波罗死了。”
这几幅画,美丽而野蛮。仔细琢磨,可以看出,第一幅中的木乃伊,第二幅中的畸形人,那幅没画完的画中的那个被剪下来的男人头颅,毫无疑问地宣判“阿波罗死了。”阿波罗的死就是太阳死了,男性去势了,覆灭了。
徐小斌本人擅长绘画,而且又深受罗伊、德尔沃、巴尔苏等神秘现实主义画家的影响,她认为,“文字本身是有色彩的……好像只要仔细看,每一个字都可以达到意外的效果。”[7]因此她懂得如何运用色彩来理解文字,进而凸显画面。“一头一尾地站着俯视”、“面无表情”、“毫无表情的凝视”、“僵直冷漠的背影”等这些词本身就是静态的,属于冷色系的,它们营造了一种冷冷的令人恐惧的浓稠静谧。一反传统框定的对男性众星捧月式的献媚态度,这几幅画面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对男性的毫无表情的漠视态度。
此外,从第一幅、第二幅以及最后一幅画中的男女的位置高度来看,我们也可以发现点什么。第一幅画中,一个躺着的木乃伊与一头一尾地站着的两个相似的少女构成高度差;第二幅画中,浴缸里装着的没有头颅和躯干、只有四肢的畸形人与全身裸体的身上装饰着绚丽夺目的阿拉伯珠宝,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巨大浴缸的两个女人构成的高度差;在最后一幅画中,牧羊女的双手放在剪下来的男人头颅的空白处,这同样形成了高度差。木乃伊与畸形人都是男性,位置高度的变化导致了男女双方视角的变化。
这几幅画中,男-女的视角处于“仰视-俯视”的关系,这样一种关系是迥异于传统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女性从被弗洛伊德所称的“被阉割的人”,甚至“女太监”到踏着云彩,手捧男性的剪下来的头颅,而男性则由神到去势甚至被阉割(从形体残缺到精神残障)这一模式的转变,在徐小斌的《羽蛇》中得到了实践。而“女性作为他者的沉默群体(muted group),在对于男性人物的‘阉割去势’中得到了替代性补偿。”[8]男性“去势”、“阉割”的文本书写现象在残雪、铁凝笔下较多,但以画面方式来描写男性的去势、阉割,应该说这是徐小斌异于他人的精妙之处。
在《羽蛇》的结尾处则又描绘了一幅画面:
一天深夜,当“我”在电脑里看完一部盗版盘退出的时候,电脑里忽然出现了一幅插图。那幅插图神奇地显示出一个镶嵌着黑色羽毛的权杖,权杖上缠绕着两条白色的蛇。两条蛇对视着,完全没有古典的浪漫主义的情感,它们毫无表情,毫无表情地构成了一种冷冷的神秘。
让“我”惊讶的是,它们的出现与“我”正在写的小说完全一致。
这最后的一幅画面,喻示了徐小斌关于两性关系的见解,我们不妨将画里的两条蛇理解成男女两性。权杖上的两条蛇冷冷地相互对视着,毫无表情,说明两性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处于矛盾与融合兼有的状态中。冷冷地相互对视而不至于相互撕咬,至少还算是融合的。但画面表现得完全没有古典的浪漫主义情感,则说明两者又处于矛盾中。也就是说,一方面,两性之间存在的差异以及一贯占统治地位的男性中心主义与不断觉醒的女性意识导致的焦灼的两性之战,势必使两性处于激烈的对立状态。而另一方面,基于“一阴一阳,异性相吸”的自然界的基本规律或是别的原因,又要求两性和谐相处。对于性别关系的思考,徐小斌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两性的关系是一种彼此对立的关系。”[7]
对两性之间的关系,当代西方的女权主义作家也是看法各异的。例如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倡“双性同体”,她认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9]伍尔夫非常推崇弥尔顿、兰多、萨福等人,因为“他们的作品是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就像人们所说的天使那样,没有性别之分。”[10]而未来的世界里既不存在男权主义,也不能存在女权主义,性别平等将取代性别压迫,两性之间将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支持,达到和谐统一的理想状态。与之相反的是西蒙·波伏娃的观点,在她看来,在当下,“父权制的观念与价值仍然占主导地位,抽象的权利距离彻底的男女平等依然遥远……抽象的权利不可能保证女人对世界的实在的控制,到今天依然没有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11]
而徐小斌对于这样一种“双性同体”的理想状态也是质疑的。她认为“将来文明社会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男女两性之间)‘公平’是可能的,但‘平等’永远是神话。”[7]因此,在《羽蛇》的最后一幅画中,相对融合中的绝对对立是徐小斌试图传达的对两性关系的诠释。
在想象力匮乏的当下,《羽蛇》显然成了画廊,其中的一幅幅画面,从脱离男性而通过女性同性甚至自身来进行女性自我性别的体认到在男女高度的差异中对男性进行去势阉割的描绘,无不展示了徐小斌关于女性立场的独特思考。《羽蛇》以:“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作为题记,细细品味《羽蛇》中的一幅幅以语言文字所描绘的画面,“那个太阳是女人的太阳”,太阳就是女性的性则应是《羽蛇》中的“无形之文”吧!
[1] 李敬泽.《羽蛇》笔记[J].当代作家评论, 1999, (1): 63-67.
[2] 谢有顺.羽蛇的内心生活[J].当代作家评论, 1999, (1): 57-62.
[3] 邓寒梅, 江澄.《羽蛇》中的色彩化描写及其内蕴[J].广西社会科学, 2007, (12): 117-122.
[4] 孟悦, 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 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 116.
[5] 王喜绒.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 415-416.
[6] 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王文锦, 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 1983: 254.
[7] 贺桂梅.伊甸之光: 徐小斌访谈录[J].花城, 1998, (6): 118-125.
[8] 刘巍.中国女性文学精神[M].上海: 学林出版社, 2008: 52.
[9] 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王还, 译.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1): 137.
[10] 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读书随笔[M].刘文荣, 译.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06, (4): 85.
[11]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李强, 译.北京: 西苑出版社, 2005: 62: 118-125.
Reading the “Invisible Text”—— Exploration of Symbolic Metaphors of Scenes in Xu Xiaobin’s Feathered Serpent
BAO Weili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China 321004)
There are many scenes depicted by words penetrating into the whole text of Xu Xiaobin’s novelFeathered Serpent.Through the imaginations aroused by the depiction, these scenes became invisible words in the text.These scenes, which were mixed together to broadcast the writer’s creation intention, were composed of Lu Yu’s and Lu Ling’s paintings and were full of features of modernistic painting art.The scenes are not only carriers of symbols and metaphors inFeathered Serpentbut also language codes to interpret the deep connotation of the text.The metaphors included inFeathered Serpentare the female’s self perception,the destruction of male chauvinism, and the absolute antithesis of the relative integration.
Xu Xiaobin;Feathered Serpent; Scene; Symbol; Metaphor
I247.57
A
1674-3555(2010)05-0079-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0.05.012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0-05-27
包偎丽(1985- ),女,浙江台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