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雪梅
(西南交通大学政治学院,四川成都 610031)
在近代国家建设这一点上,日本可以说是亚洲最成功的国家。面对西方强迫开国的压力,明治政府肩负着创立中央集权国家和形成国民的双重任务,即首先是创立新“日本”,其次是形成新“日本人”的问题[1]。后一任务,丸山真男指出,是“使对政治的关心更加渗透到社会底层,并以此把国民从以前的对国家秩序无责任的被动状态中解放出来,从而在政治上动员一切力量。”[2]日本在近代国家转型的历史潮流中,最值得注目的一个问题是最早也最有效率的铸就了近代国民,这是日本近代国家建设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用政治学的理论看,形成国民就是要使民众从对家族、主人权威的认同上升转变为对“国家”这一抽象的政治共同体权威的认同,从依附的等级的人身关系转变为独立的平等的公民身份,即从传统“臣民”转变为近代“国民”。没有这一转变,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国家。国家归属、国家认同与国民权利构成近代国民的三大支柱,同时具备民族特质和公民特质是国民的内在属性,既有国家意识又有权利意识,这便是国民。
在近代日本国民形成过程中,如果说,自由民权运动、宪法颁布和第一次总选举在形成国民以上两种特质上是不平衡但均有发展的话,假若没有别的事态刺激,这两方面特质会形成一个相对平行的增长状态。但近代日本的国家战略是要尽快富国强兵,80年代末期,随着帝国主义阶段的到来和山县有朋对外政策的出台,70、80年代年代积累起来的外交屈辱,与国家战略结合在一起,实际上已经无法保证国民的两大特质朝着均衡方向发展,国权战胜民权已成必然之势。1894年的甲午战争,彻底改变了国民发展的路径,强化“民族”共同体的一体感,完全掩盖了已经在逐步发展起来的“公民”意识,“民族”与“公民”特质的二元断裂,甲午战争是关键点。近代日本国民的“民族”特质的形成,是以甲午战争为标志的。
本文拟采用地方报纸《山梨日日新闻》及其他媒体的相关报道,结合相关理论,对甲午战争期间和稍后时期民众政治意识的变迁和原因进行分析,以考察近代日本国民“民族”特质的形成。
甲午战争能够成为国民形成标志,在于它同时凝结了两大特点:一是日本进入近代以来首次大规模对外战争;二是此时期媒体的发达形成了能够构成民族共同体的舆论条件。
1.甲午战争:近代以来首次大规模对外战争
查尔斯·梯利指出,战争是民族国家发端的根源。其实,战争还是近代国民诞生的催化剂。近代战争,需要动员大量人员、消耗大量物资并以国家形式进行。将民众置于“国民”的位置吸收到军事国家之中,才能进行人员和物资的调配,实现战时动员和军事再编。通过战争和其他形式的竞争,政治权力被集中起来,领土的独占性得到了承认,以民族为基础的政治归属感也逐渐形成。19世纪的近代国家大多通过对外战争这一与共同敌人对峙的经验而提高民众对其的向心力,“爱国”和“爱国心”是与对外战争的经验和军队文化社会化密切相连的概念,爱国不是别的,是对特定民族具有归属意识的主体——“国民”的创造,“爱国论”的主题在于让人们具有“对国民”的自觉。甲午战争发端于国内在野势力想要掌握主导权、猛烈批判伊藤内阁软弱对外政策的政治对立紧张关系之中,此次战争成为其认定共有敌人并凝聚全民力量与敌作战的首次重要机会。作为最初的对外战争,甲午战争在国民意识和爱国心的形成方面,是重要转折点。经过与清国这一共同敌人而战,民众一体感得以强化,爱国的主体由此诞生。
2.“印刷资本主义”的出现和发展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指出:“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的重合”是产生“想象民族”的社会结构上的先决条件[3]42。资本主义创造了可以用机器复制,并且通过市场扩散的印刷语言,创造了统一的交流与传播的领域,通过印刷字体和纸张的中介,原本无法彼此交谈的人们,变得能够相互理解了并逐渐感觉到相互的存在,这些被印刷品所联结的“读者同胞们”,在其世俗的、特殊的和“可见之不可见”当中,形成了民族的想象的共同体的胚胎[3]112,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为现代民族的登场预先搭好了舞台。
甲午战争时期,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印刷出版业得到飞跃性发展,据 1889年 2月《官报》统计,东京发行的 45种报纸、杂志在 1888年 12月份平均每天的总发行量是 15万份左右。报纸作为一种传播媒体,在明治 20年代的日本基本得以普及。除了报刊数量急剧增多之外,日本新闻界的经营也发生很大变革。为增加发行数,提高报道的质量、改革纸面、扩大读者、提高社会影响的种种措施出台。媒体开始派遣从军记者和特派员,相互竞争战争报道的速度[4]68。从详细的战况报道到增加有图记事和插图以产生视觉冲击效果,内容和形式都极大充实。“占领平壤”、“黄海海战”都作为“大胜利”进行连篇累牍的报道,发行量大增。《万朝报》发行量为五万部[5],《艺备日日新闻》因“设置广岛大本营、平壤会战胜利”,9月 20日的发行量创下了“创业以来的首次一万部。”[6]此日还发行了黄海海战“海军大捷”的号外,极大地发挥了报纸的情报传递功能。博文馆大桥佐平发行的《日清战争实记》从 8月 30号第一版发行,创造了从未有过的记录,到明治 29年共发行了 50号[7]。它用刊头画刊登的铜板照片,多姿多彩,其中介绍的异国照片和地图,让读者首次看到了朝鲜和中国的样子。在以前只是文字和描绘画的世界中,这种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照片具有不可估计之力量,在战意昂扬之际使读者有了战场的模拟体验,构筑了其战争观,并将朝鲜观和中国观具体化,进而铸就了日本人的意识。
战争和战争报道也通过画像和音乐等媒介深深浸透到一般民众之中。江户后期木板彩色画的锦绘,是民众很容易买到的。在甲午战争期间,采用了石版技术作为战争锦绘大量制造出来,进入到国民之中。
报刊的普及使整个日本在文化上连成一体,国家意识、国民自我认同意识逐步由中央渗透到地方,使地处偏僻山村的农民也能够通过报纸得到情报和消息,国家意识逐步渗透到了普通百姓中,从而有利于日本民众将自己的归属提高到国家层次,培养和强化了日本人的国民意识。通过媒体的传播和报道,甲午战争大大提升了民众共有“战争体验”、“形成国民”的国家装置。
1.在野政治势力主导了国内舆论
抵抗伊藤内阁强硬议会运营的在野势力将对外问题直接与国内问题联系起来,鼓吹国民必须要站在政府前头执政府之缰绳,致力于宣扬国权,鼓吹对外开拓,催促政府决断。《山梨日日新闻》社论典型体现这种舆论特点:
“出兵朝鲜虽说是快活之事,但此并非政府本意,只是看到对外硬派在其后,不得不出兵而已。……吾人对外硬派不得不努力发挥平生之主义,致力于国权之宣扬 ……盲从政府绝不应是国民之美德,因此,政府果真是无斗志,国民不可甘于做政府的后援——国民必须要站在政府前头执政府之缰绳。机会就在今日,而且即将失去,议论的时机已去,实际行动的时机已到,——起来,忠勇的四千万国民!请记住:宪政的人民不是政府的奴隶,国权的宣扬实际就担当在你的肩上!”[8]
“关于对清对韩事件,坚决采取强硬手段已成国民之公论,再透彻一点,国论是归结到要开战,……必须认识到:今日之机错失,东洋霸权重回我手掌控之机将不会再来!”[9]
“战哉!战哉!政府诸公若知道战不得避免的话,唯有加速决断,制定逼北京城下之盟之计划,如是,朝鲜之独立始可得扶持,东亚之平安亦可得。”[10]
日清战争开战前的国内舆论,形成了从内政问题转换到外交问题,又从外交问题转换到内政问题这种相互影响的关系。经常过激的对清对韩强硬论在针对伊藤内阁软弱政策的内政的同时,也使得民众对外舆论逐渐沸腾起来。这种状况,在战后也没有改变。
2.战争通过“义战论”得以正当化
义战的理由是什么?是要排除清朝的压力帮助朝鲜独立。1885年后袁世凯露骨的朝鲜内政干涉给予了日本不快感,1894年 3月上海金玉均的暗杀和首尔狱门事件,也让日本具有对清国政府和朝鲜政府强烈的不信感。战争还未开始,日本媒体就将对清之战报道成“声讨人类公敌”的“仁义之战”:“朝鲜虽地小民寡,然又不失独立王国,支那这种国家,欺负其弱小并将之视为属邦,并对其进行干涉。抑强扶弱为人类之常情,他们夸大其国之大,欺负别国之弱,其心思之酷薄残忍,实成人类之公敌。……将野蛮导致文明是先进国家之任务,朝鲜革新之计划他们从开始便不可能赞同,即使他们赞同,他们也会在明里暗里阻扰我帝国单独进行之改革,他们已成人类之公敌,罪恶累累。……我们声讨他们实是声讨人类之公敌,声讨人类之公敌便成为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变成王者之师,将胜败交给天下,吾人以我军为王者为荣,且我们也会实现铁蹄蹂躏四百余州之成功。”[11]日本政府真正的目标尽管在别处,但在战争式动员国民的基础上,必须承认,这个名分发挥了绝大的威力。《国民新闻》在开战后的 7月 29日就叫嚣“义战开始”[12],《读卖新闻》也“站在义战的关头”,“以彰显光荣、发扬国威”[13]。
在这样的基础上,一直没有对外战争契机的日本,此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敌人,“我敌非朝鲜而是清也。……故要使韩廷真的承诺我之要求,并使之坚决执行的话,就对妨碍朝鲜自主动作的清国有加速惩罚之必要。此次之事件由我发出开战之布告也成名正言顺之事,且时机今也成熟,……呜呼!庙堂之诸臣只有如此之策,吾四千万国民之决心只在战之一字中”[14]。这样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中国。“敌人是谁”已经找到,接下来需要的是拥有爱国的主体——国民。煽动民众作为国民为国奋战的责任和义务,成为媒体报道的主要内容。战后媒体频频地将拒绝征兵而被处罚的人报道为“非国民”。虽然逃兵役的习俗还在继续,但忌讳征兵者已被看做是“地痞流氓”、最下层的边缘群体和异端者。当兵,已经开始具有了与爱国同等之意义。
近代国民“民族特质”体现为对“日本人”的自觉归属意识。甲午战争在形成“日本人”方面产生了极大作用,战争期间的媒体报道不仅体现了这种意识的变化,本身也参与到这种意识的构筑之中。这种意识变化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日本人”的自我意识得以强化
甲午战争期间,“日本人”意识的形成,通过出征士兵的异国体验和在野启蒙家、政治运动家透过媒体鼓舞同仇敌忾心之两方面而构建起来。
战争使士兵们第一次亲眼目睹、触摸和感受了以前只通过书本知道的异国和异民族。士兵们将出征所见的异国状况通过军事邮件传达到乡里,通过日记在凯旋后向亲朋好友诵读,或是回乡后进行报告和座谈。在海外情报还不发达的时代,他们的战争体验是贵重的情报。这些士兵中所渗透的异国观和日本人观,通过这种传播形成日本人全体的意识[4]5-7。
在野启蒙家、政治运动家为鼓舞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通过报纸杂志等宣扬义战,形成强大的舆论论阵。《艺备日日新闻》[15]、《日清战争实记》都登载“敌忾余声”之类专栏,包括了诗、歌、俳句等文学形式。“全国到处敌忾之心焕发,不论老少男女贫富强弱,或处置金品,以表爱国至诚,或舍命义勇奉公”,在“勇于从军献金义勇奉公美谈”特集记事中,大阪赤贫者清水真与其女儿成为献金模范的题为《赤贫家庭献金五元》的记事消息[16],成为了自觉具有国家意识的忠良臣民之模范。这类美谈在当时的报纸杂志随处可见。“日本帝国之威武在万邦发扬之现在”就是“义勇奉公之日”[17],“纵使全国化为焦土,我也断不污我日东南男儿之面目”[18]以及“大和魂”[19]等各报纸大幅标题,构筑起全国同仇敌忾的氛围。日本民众对自身的高洁品质、国民性的美化和赞颂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如《山梨日日新闻》的一篇社论所言:
“吾邦此次战争中最值得在世界夸耀的在于显示了我国民是世界唯一之高洁人民……我邦最初之派兵,其目的在于挽救邻邦之颠覆,军队行进所至秋毫无犯,相反,在军旗行进之所,发布政令,抚恤人民,按照如此严谨之军纪,不能不说这来自于我国民高洁性情之发挥。……吾邦之地位已经达致世界上最强国之同一地位,然彼辈不知我国民之品位也在世界最前位。吾人从彼处输入物质文明,作为其报酬,现在也必须向彼辈大量输出我国高洁无形之文明。”[20]
战争的胜利,带给民众的已不只是“日本人”的问题,更是将日本国民看作“世界唯一高洁的人民”并准备向世界输出这种高洁无形之文明了。民族意识在短短几个月旋即发生如此重大转变,功不可没的是媒体,媒体自己也承认“吾新闻记者对此次战争所起作用之名誉,相信会在我赫赫皇威之下得到表彰。”[21]
正因为如此,“明治 27年在历数上只有 365日,然而在国民史上确是有着大不同于其他年份的一年。……日本国民因此进入到膨胀的涨潮时期。”[22]不过,对于日本民众来说,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吾人国民不能满足于此存续之历,兼具有进一步描写世界之一大勃兴史之任务。”[23]
这样的自我认识,在战后签订条约之时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从今之后把握东方百年治乱之机,非我大日本帝国其谁?……使敌国割其要害之版图,出巨亿之偿金,献出其国际上之荣光和通商之利益,只有这样,才实可叫做神后征韩以来之盛事,世界现代史上我大帝国国民之最大荣光。”[24]作为日本人的骄傲和自满,最后都上升到对天皇的忠诚,并以天皇制臣民而自傲:“吾国国民今后作为陛下之臣民已经明确显示了在世界应处之大方针,吾人及吾人之子孙作为千秋万岁之大和子孙应在世界上卓然而立之理正在于此!”[25]
2.对外观念的巨大变化
甲午战争在极大地改变了日本人自我意识的同时,也形成了对朝鲜人的优越感和对中国人的蔑视感。1884年甲申事件中,媒体也宣扬要“雪辱”,并将清国作为强敌,但当时对清国尚存敬畏之心。“清国成应恐惧之国,绝非应傲慢辱之邦国。其国之广阔、人民之众多、为我国之二十倍,加之物产富饶、黄金之多,为我国之无法企及。……清国并非我国应辱之敌。”[26]
但十年后的甲午战争后,清兵被强调成“欠缺勇敢和狭义心,欠缺爱国情”的集体形象,清国已经成为保守、迂腐和不思进取、只知私利的代表形象。“不要说支那有四亿万人,他们有四亿万颗不同的心,不要说我只有四千万人,但我四千万人是同一条心。支那兵比我人多,此言休也!其所恃者仅此而已,吾兵比其数少,此言亦休也!吾军之后援有四千万人。况战之胜败不在于兵之多寡,而在于其精神。况谈兵之精,彼不能不拜在我后尘。”[27]
对中国人的蔑视感急速蔓延开来。战争结束后,轻蔑中国人的词语“チヤンチヤン坊主”[28]成为“豚尾漢”、“豚尾兵”、“豚尾奴”等煽动对清国同仇敌忾心的差别用语的源泉。妖魔化中国,成为当时媒体之时尚,即使是在图书广告中也不忘妖魔化中国,“此书(《支那论》)从国家生存、人种竞争、产业扩张、文明宣传、东洋革新”及“世界之大日本”建设等出发,观察为何必须征清……每次读之,如长蛇一样蹂躏世界之清国之形势、成为鸷鸟攻击清国之日本之位置,东洋在世界之地图为之一变,“大日本”在世界诞生之形势,历历尽在掌中[29]。
《山梨日日新闻》从国民观念的差异来分析日清两军胜败原因,“日清战争并非单纯的有形战争,更是无形之战争……日本兵为旗而战,支那兵为钱而战。何谓为旗而战?为钱而战?军旗是表彰其国之军队的,为它而战便是为国而战。金钱是肥自身的,为它而战便成为为私营而战者,这样,我军队是为国民而战之人,支那兵则是为赚钱而战之人,一个是以军队以上之思想勇敢迎敌,一个是以军队以下之思想面临战斗,支那兵在无形之战斗中已经成为败者,我军队成为胜者之原因不已经清楚了吗?”,“故日清战争从一个侧面来观察的话,是日清两国国民观念的战争。”[30]这里,通过对中国军队的鄙视和否定已经上升到国民性上,达到了对中国的全盘否定,日本人的优秀便不言自明。
这种中国观与文野战争论的义战论结合在一起,成为日本媒体宣扬战争有理的一贯套路。《时事新报》题为“日清战争成为文野之战”,指出清国人应该向“文明的先导者日本行三拜九叩之礼以谢其恩。”[31]《国民新闻》则说,“日本已经将与清国之战作为利用大日本之文明力战胜支那之野蛮、承担起使支那革新的‘天职’来了”[32]。
这种战争论的深层,有已经文明开化的日本人对以前清国进行的对日批判的反抗,也有试图抹去自古代以来日本长期处于对中国劣等感的民族主义因素。明治维新后,清国人和朝鲜人曾经嘲笑留胡须、穿洋服、穿靴子的日本人,对于日本人来说,证明其价值的绝好机会便是战争[4]75-76。
战争胜利增强了日本人的自信,也极大地膨胀了日本人在东亚和世界的野心。“而我既以东洋之主盟自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武力之优显示出在经营东洋全局上是足以胜任的,这并非是最紧要之事,如果我武力足以经略东洋全局的话,余力所及亦可震撼欧洲列强,这不足为论,我俨然以执东洋牛耳之貌与之对峙,则彼等临东洋岂敢如从前一样大胆不敌?由此,我一纵一擒杀活自在,东洋永久和平始可得以期望。”[33]“既以东洋之主盟自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和“执东洋牛耳之貌与之对峙”——拥有这样的自信,当然只能是让民众进一步增强自己对日本的共同归属感。
而《东西势力之接近》[34]、《日本在世界中之天职》[35]、《文明西渐之机》[36]等等社论则反映了日本民众在普遍高涨的自信之下,欲与欧美等国比肩和争霸之真实想法。“日本国民今后要完全抛弃岛国根性,愈益膨胀其海国民思想,陶冶海国民之性格,向着今后之大事业逐步着手。……支那乃是日本向世界发动的惊天动地大运动之第一步,东洋之版图其广袤几许,必须要与世界诸强国争得平衡之日本,决不应该满足于将此小舞台作为演技场。”[37]这里,不只是成为“国民”,还要成为“海国民”,与欧美竞技的国家战略,也已经呼之欲出了。刚刚完成的“国民”——国家臣民,马上就要面临转向“军国之民”之势了。
综上所述,正是通过这种对中国、朝鲜这种“他者”的差别化和蔑视感,对欧洲文明的劣等感、恐怖感和敌忾心,日本找到了作为日本人的自信和骄傲,并产生对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统一的信赖感,达成了“举国一致”,实现了对日本国家的共属感和一体感。
3.“军队观”的变化
近代战争与以前战争的最大不同,是必须举全国之力。明治征兵制的发布曾带来民众的激烈反抗,逃避征兵的情况虽然最后被镇压下去,但民众的厌军意识和避战意识依然很强。
通过甲午战争,民众的军队意识有了飞跃性转变。《山梨日日新闻》这样描述,“征清之前与征清之后,国民对于军人之感情呈现出几乎是外人之观,为何?军人生平粗放且不谨厚,故军人从来为国民所误解,征清之后对军人之此种误解全都一笔抹消,国民之热忱一起涌向军队。”[38]
战争具有将军人权威化、战死者英灵化的一面。高级军人称为国家英雄,被飞速提高到与天皇和政治家、列国君主同样对待的社会地位。创下勇猛果敢战功、英勇战死的战殁者,不管将校兵卒,其照片都登载在杂志刊头上,其功勋为人所称颂。那些若不是军人恐怕一生连个人照片都没拍过的无名小卒,也通过刊头照片被颂为英雄。通过解说,战斗记事、英雄美谈、军人会见,最后形成日本人的集体意识。“武人得意之时代”[39]来临。
军队被圣域化、军人被英雄化,社会地位迅速提高是因为他们舍命进行的战斗被认为是义战。在义战的光环下,民众军事支援体制迅速建立起来,媒体还刊发《军人家族扶助之急》[40]、《恤兵之急务》[41]等社论,并刊登募集慰问、扶助军人遗属等广告[42]。“让军事公债无利息吧!赋予爱国心的我国国民有无利息都没关系。”[43]民众也开始军事组织化,从逃避征兵开始呼吁“国民皆兵”,以成为“军国之民”[27]。舆论也开始表示对“军国民”的强烈期待并已为此大造声势了:“国民之决心就是军队之决心,国民之个性就是军队之个性,国民之坚韧即军队之坚韧,国民若中途挫败沮丧,军队以何能独自往前牺牲迈进?国民志气之张弛即军队士气之张弛。”[44]东京建立了凯旋门,祝捷会、凯旋会、展品会频频召开[45]。在村里率先采取了动员小学生欢送出征士兵的方式。下关条约缔结后,主力军开始回国,迎接凯旋士兵的人群沸腾起来[46]。车站迎接人群的“万岁”声中,军人,这一承担武装任务的特殊集团,已经被神话为民族英雄,进而成为国民顶礼膜拜的对象。对他们的顶礼膜拜,成为表达国民爱国心的重要方式,同时也成为日本国民达成国家认同的标志之一。
4.教育形式的变化
战争中媒体进一步强化了国家主义教育观。重视利用战争教育民众,培养国家所需的小国民成为媒体报道的重要内容[47]。以“尚廉耻、重体面、崇节义、以生死相拼”的“武士精神之教养”、“大和魂之精髓”[48]铸造具有坚固国家主义思想头脑之国民是今后教育家的重要责任[49],承担这一任务的,则“尤其是小学教师诸位”[50]。
媒体还结合战争提出了多种新的国民教育方式。歌曲、词丛等文学艺术形式成为凝聚民心的重要形式。从甲午战争起,战争文学成为新用语。词丛成为宣扬日本军人、战争和天皇、激励民众为国献身的有力武器。以《山梨日日新闻》为例,从1894年 9月至 1895年 12月止,共有 120多首相关词丛发表①具体数字由笔者直接统计。。军歌《大和男儿》、《朝日之光》、《敌兵数万》、《日清谈判》、《日本男儿》、《战景大和魂》、《我是大和武士》、《黄海大战之歌》、《黄海大捷》等也被发表在当时各种杂志报纸上,广为流传,起到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51]。成为了促使民众尽快转化为具有国家一体感的近代国民的有力催化剂。
及时灵活运用战争中的英雄人物,使其成为学生修身之榜样,进行现身说法,是培养国民的有效方式。有人投书报社写到,“赤诚舰长坂本八郎太,垂死的喇叭员白神源次郎。吾看他们之姓名,便会立即心惊肉跳,热血沸腾,要说的话,他们应该是作为日本武士典型之最新最好之榜样。呜呼!舰长!喇叭员!吾必须将其人之姓名作为忠勇义烈之一大教训亲自学习并传给子孙。”[52]这样想法很快在甲午战争后得以实现,特别是从低年级授课数量很多的修身、国语、唱歌的教科书中,将军人像放在为了孩子将来的位置上,其意义极大。除甲午战争外,第一期国语迅速将“雄壮入营之军人”、“送儿子入营之令人感动之母亲”、“我们陆军”、“我们海军”等亮相在教材中。“让我死也不会说”的军国美谈和“奉天附近大会战等战争体验”以各种级别的故事进入教材[46],增强了对民众精神的教化作用。
综上所述,甲午战争同时具有了日本最初的战争与印刷资本主义的发展的两个关键时节点,战争与媒体相互利用,相互影响,导致民众自我意识和对外意识等观念的巨大变革,从而促成了日本民众向近代国民的大发展。“日本人”的认知完全确立,对天皇的臣服与对国家的认同融为一体,国民的“民族”特质至此完全形成。不过,这样形成的国民,已经脱离了近代国民的原初轨道,“公民”特质被完全忽视,国民成为了国家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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