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刘继卣先生的连环画《东郭先生》于我一直有着一种很特殊的心理位置,那个在儿时看来又有趣又惊险的故事本身自然是很抓人的,但是为什么即使后来已经成人以后一遍又一遍看起来也还总是津津有味,为什么经常不厌其烦地将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反反复复地琢磨?东郭先生用来装书的口袋、他的东郭书塾所在的朴素的房舍街道、他所行走的有古松老树的蛮荒小径,左看右看,都有一种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够的吸引力。在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之外,总觉着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起作用。如今很多很多年过去了,重新把玩,那个熟悉的故事本身在自己的头脑里已经遥远、已经淡化了以后,我感觉到了这种近乎冥冥中的力量至少有一个很重要的来源:它在环境营造上的功夫。
《东郭先生》,刘继卣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77年7月第2版第6次印刷,82页,0.11元,黑白。
在我们的潜意识里,经常有一些冥冥中的景象:那或者是自己儿童时期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或者是一段说不清楚的情绪和感慨……我们一旦在今天的生活或者现实中邂逅了它们,就会有一种十分奇异而美妙的感受。《东郭先生》的故事实际上在我的头脑里就已经有了这种奇妙的幻觉策源地的功能,而那种自动地要在现实中去寻找它的故事发生地的冲动一再出现,仿佛是为了体会什么先验的预感。它对古远的人类生存其间的人文环境、自然环境的描绘,与我们集体无意识中的代代相传的记忆叠合了起来,给了我们一种互为印证的审美之享。
远古的蛮荒,植被在无人打扰的状态里自由地生长;中山国以它地势上的优势和时来运转的机会把持了历史的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里,他们的军事和经济都曾经盛极一时,人口密集繁华一片,文化的萌芽自然而生,寓言故事口耳相传。中山国在相当的历史进程中,成了讲述和被讲述的中心。东郭先生隐忍仁义的博爱,与狼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机会主义加个人主义的实用哲学,在这种讲述中相遇了。在读者有距离的观照里,这种危险的相遇变成了无害的趣味。这种趣味在特定的政治环境里被解读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损害,解读为只要是不同的阶级成份(出身)就天然地势不两立,任何在阶级立场上犹豫的人都会成为被人家毫不客气地吃掉的可怜虫。这是这个关于即使是仁爱也要有适当的分寸的做人的准则的寓言的另一种时代误读。
画面不必是事实,但是美的原则则须一致。虽然知道刘继卣先生画的是他想象中的中山之国的事情,而这个寓言或者仅仅是假托中山国的故事,他们都和真实的中山国有相当的距离,但是在我第一次踏上古中山国的土地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东郭先生》,更准确地说正是因为《东郭先生》,我才对距离并不遥远的古中山国遗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画面里的环
《东郭先生和狼》(内含《蜜蜂和熊》),张岳健绘画,上海人民社1975年12月第1版/1976年1月第2版,0.14元,彩色。境和真实的环境之间的差距能有多远呢?
现实和仅仅是传说中的故事发生地的距离无疑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但是遥远的历史和真实的环境之间的巨大时间间隔、名闻遐迩的寓言和深入人心的故事,总是使我们因为同样的名字所铸造出来的文化认同的感觉而即使明知其误也摆脱不了按图索骥的热情和兴趣。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是由艺术化了的地理与地理本身的艺术性暗合以后所产生出来的一种善意混淆。这是文学地理学的柔软与僵硬相融合以后的审美奥义。
石家庄市的西南20公里,从黄壁庄水库向西北方向,沿着丘陵缓坡间的小公路慢慢地走上5公里以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一道城墙一样的山岗上。这山岗从东北向西南,延伸过来又延伸而去,形状一样、高矮一样,如果不是体积过于庞大真会让人以为,它不是自然的造化而是人类力量的结果。这山顶的位置上至今也还有中山古国的城垣遗址——一段相当明确的土城墙。站在山顶上向下看,我刚才所描述的那种奇异的冥冥中的感觉就在完全不期然之间出现了。这道“城墙”一样的山梁里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有河流、有树木、有村庄、有田畴,迤逦绵延的道路纵横其间,远远的山峦(包括自己所站的地方)将这一切都包容在了一种安定祥和的氛围里。再狂暴的风沙、再凶猛的洪水都对这里无可奈何,盆地为其中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粮食和蔬菜,自给自足的小环境恰到好处地为大家营造了一种世外桃源的境界。从山岗上走下去,马上就感觉到了里面比外面温暖一些、潮湿一些,情绪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好了一些。路边上竖着古中山国遗址保护地的石碑,不远的河道里女人们在洗衣服,平坦的土地上耕作的人和车不紧不慢、井井有条,鸡鸣狗吠之声偶尔从远远的村落里传来,越发显得宁静安谧。这里是古人精心选择的居住地,说是风水也好、生活方便也好,其相对的心理安全的感觉和被自然保护的天然状态无疑都是很明显的。这个封闭起来的广阔的所在,这个面积广大而又让人有过家家一样的温馨的家庭感的地方,就是在历史上很是灿烂了一段时间的中山国;按照文化地理美学中的善意混淆原则,也就是著名的赵简子追狼、东郭先生藏狼的那个地方。
中山国的唐太子墓
从林山上俯瞰中山国
如今的中山国除了几个在盆地上堆积起来的山一样的坟墓(居然有人在上面取土)以外,其实就剩下这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地形了。当然,那山脚下有唐太子墓、七三水库和万寿寺(剪票的农家姑娘在面对稀稀落落的游客的时候居然还有些羞涩,也许作为中山国的后裔她是刚刚上岗,也许是因为平常游人稀少,她剪票的机会不多,历练有限)的林山也算是一个主要的景点。林山,想必古代的时候山上都是林子了。不过现在山上一棵树也没有(山脚下的庙里有一死一活两棵数百年的古柏,算是对所有消失了的林木的一种怀念吧;据说那是两棵夫妻柏,树干上有着明确的人类两性的生殖器形状的构造),所以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都会对那永远高悬的红太阳感受深刻。那种骄阳似火、“一览无余”,全部暴露在它光芒万丈的火力之下的情况,是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的一个主要感觉。如果能找到一块大石头(有一块巨大的屋子一般的石头里居然已经凿空了,四壁全是佛像;这些佛像提醒人们这里有过非同一般的过去),躲在它的阴凉里,你就还有心情审视那山下让人看不够的“封闭起来的广阔”。沧海桑田,历史除了把林子和建筑给毁了以外,对中山国的地形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它不仅仅是古人生活的标本,还是今人审美的载体,是一处和市区距离适中的旅行者漫步的乐园。不过,修建了没有多少年的朔黄铁路就在林山脚下一穿而过、“扬长而去”;呜呜的火车总是以一种突然而至又乍然而去的异状,时时打破着这里两千年以来的亘古寂寞。
再次到达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冬天的中山国,一片灰黄。丘陵在至高点下,向着四面八方起伏,让俯瞰的视野享受着辽阔与一览无余的壮丽。沟壑中的树木只将高高的树梢像草丛一样地露出,被烧黑过的草地像是匍匐在那里的身量巨大的动物的斑斑皮毛。蜿蜒起伏的小路在丘陵地带远远地伸展着,上面偶尔走过一个背着筐的老头,还算协调;走上去两个花季的女子,孤单单地走着,越走越小,无论她们如何花枝招展,都只能让周围的一切更冷落,一切的一切也就都显得格外凄凉了。在中国北方灰冷的冬天里,任何一点点生机都没有,任何一点点颜色都像是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天地之间只剩了人类在苟且着。已经四五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雪了,这个冬天干燥灰冷,绝望的哀凉无边无际……尽管凭经验,在这样的灰黄之后,或迟或早,总应该会迎来一个花红柳绿的又一个好时候的。但是,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春天来临呢!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已经就是世界末日了。一个当地的穿着开裆裤、屁股沟被冻得红红的仿佛猴子腚的小孩子,像个球一样地跟在后面,连爬带滚,一个跤都不摔。她妈妈是一个穿着紧身裤和黑长统靴却一直在灶前灶后忙活,还断不了背着背筐顺着梯子爬上房去拿点什么的南方女子。显然,她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在如今的南方口音里已经混合了相当程度的当地话。以她那身打扮背着筐上梯子的景象,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对照(尽管我知道这种对照是荒诞的,但是还是愿意保持着连环画与真实环境的联系的错觉)刘继卣先生所画的中山国背景,这里自然已经是大异其趣了;刘继卣先生对古典的自然环境的营造功夫是一流的,古树老庙且不说,只那些路边的草丛就传神得让人惊讶——可惜如今的环境里已经很少那种没有人去锄掉的杂草了。它葆有过去的时代中的未被破坏的大自然的气息,让我们能窥见适宜于人类生存的地球在千千万万年以来的环境真实,不断地翻阅之中能让我们一次次地意识到今天我们似乎已经永远失去了的绿色空间的美妙。最近在网上获得很高的点击率的一张清朝初年的北京城外的照片,也给人以同样的启示。不仅是遥望历史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人们对过去的环境状态的珍惜之情。这本被允许在“文革”之中发行的连环画非常罕见地没有直接表现阶级斗争的内容,而且还将古代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作了非常有根据的想象。这是它具有恒久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据我所知,刘继卣先生之后,再去从非常严肃严谨的意义上去画这个本是连环画创作的好题材的故事的人,并不多;即使画了也会因为被认为和东郭先生和狼和赵简子的形象相去甚远而不是传说中的东郭先生和赵简子和狼而很难得到认同,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三国》、《水浒》、《红楼梦》、《西游记》等连环画创作中,其影响甚至延伸到了后来的影视作品的形象设计。其实,他们的形象谁也没有在现实里得见,唯一的标准就是刘继卣先生栩栩如生的连环画版本。他的空前绝后不仅是画法画技,更有对人文环境地理环境的那种负载了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想象力。于是,他基本上就终结了这一题材其他版本的画面再成功出现的可能。所谓高山仰止,此之是也。这在曾经达到过一年印八亿多册,每个连环画题材都会被众多的出版社重复开发的鼎盛时代的中国连环画出版史上,无疑也是一个标高性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