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献忠
(浙江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文化标志,文化的存在控制着每一个事物的发生、发展.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思想不仅决定着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在同一文化背景下的历史一致性,也主导着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的各个方面,并以其特有的文化根性决定着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各自独特的艺术本质和鲜明的民族特色.这种最深层意识的心理积淀,决定人们的学识修养,民族的性格气质,还有历史内涵的绵延性,文化传统的继承性,社会环境的复杂性.因而,武术与书法不但被看作精神品质的投射,而且被看作是一个时代文化发展的体现.文武之间本没有鸿沟,它们在思想精神上是息息相通的.
“从史前时期发展起来的‘天人合一’观以及人与自然相亲和、相协调的审美心理定势,不仅使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门类存在相互联系、相互沟通的‘通感’现象,也使艺术、人生、哲学在中国人的生活中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统一和融合.”[1]“天人合一”意思是“天体”与人体相互感应,“天道”与“人道”相互一致而且彼此反映(“道”指道理与运动法则).“天人合一”的思想在古代有很大的渗透作用,在各个领域中起作用.如政治、经济(农业)、法律、军事等等,中医药和武术更是基本上根据“天人合一”建立理论的.“这一思想在文学艺术中渗透也很深,主要变现为‘通自然,得天趣’,要求‘天真罄露’(即充分表现真性情),反对矫揉造作,甚至要求‘不落斧凿痕迹’”[2].
书法艺术十分强调自然,如蔡邕在《篆势》中就用龟文、龙鳞、虫蛇、波涛鹰鸟、鸿鹄等大自然的物象来拟篆书.催瑷在《草书势》中用鸟兽、连珠、螳螂、山峰、腾蛇、波涛来拟草书.书法家从万物中汲取韵律美、姿态美、形式美,从而以刚劲、流畅、雄壮、优雅、粗狂、飘逸等诸线条构成笔下每一字.这些要求都是书法中“天人合一”的外在气质,而“天人合一”的“天真罄露”则表现为书法家“从龙体会书之神,从虎体会书之骨,从豹体会书之力,从蛇体会书之气,从鹤体会书之精”[3],从而使笔下的字构成更为生气盎然的生命单位,抒发情志.“能移人情,乃书之至极”.因此,“鬼斧神工”、“巧夺天工”这种赞语,就是要求人为达到“天设地造”那种自然的程度.王羲之《兰亭序》和颜真卿《祭侄稿》分别被誉为天下第一和第二行书作品,是因为人们特别赞赏其“天真罄露”,即是真性情的自然表现,也是“天人合一”的最好诠释.
武术中各种蕴涵技击意识的动作,不是空想出来的,它们不仅来自于人类的格斗行为,还来自于对自然万物的观察实践活动.这正是中国武术“天人合一”的表现,即将观察到的事物与现象进行“感性”的分析,演绎成为构成武术的技术动作.如形意拳,它取动物之特长,像形取意,取法为拳,其基本拳法中的十二形拳,正是建立在12种动物特性的基础上,仿其法、效其技、进而演化而来的拳法.比如太极拳,其动作效法水之柔软.老子曰:“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水是柔软的,无定形的,因而能因形就势,随物赋形,变化莫测.故而,太极拳“像水之形,取水之法,彰水之功”[4],其以松柔舒缓的动作为外显,粘连绵随,或不动如山,或沉静如水,其内在却是“极柔软然后极坚刚”,蕴藏着无不僵不滞,坚不摧的高深玄机.
中国武术悟自然之变化规律用于拳法之中的特点,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直觉感性”的文化精神的体现.在千百年的发展过程中,武术技术的演进可以说是通过直觉的思维获得的感性认识的总结和凝练.就是在这种文化精神的作用下,形成了风采各异、妙趣横生的中国武术,塑造出外延和内涵都极其广袤深邃的中国武术.
辩证思维在中国哲学中最重要的体现就是阴阳对立统一观念.“阴阳说”形象地体现和理解了中华民族辩证哲学,并形成了对世间万物认识的特殊的思维方式.“阴阳”思想渗透到中国文化的各个领域,武术与书法也不例外.
阴阳说对于武术的影响,首先反映在拳理与技法的阐释上.王宗岳在其《太极拳论》中指出:“太极者,无极而生,阴阳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由“太极”这种动静无端的状态生出阴阳两仪,一般称动为阴,静为阳;出为阳,收为阴;进为阳,退为阴;刚为阳,柔为阴;开展为阳,屈收为阴……拳术中所有的招式无不是动静相间,阴阳结合.张孔昭在《少林正宗拳经》中也说:“人一身拧立之间,须要配合阴阳,方知阴来阳破,阳来阴破之妙.若不明阴阳,则无变化之妙.”太极拳体现阴阳思想,八卦掌、形意拳也都以阴阳五行思想为指导.同样,各家各派攻防方法各异,技击原理不同,但总的来说都是攻防矛盾互相转化.运用攻与防的技术去取胜而采取的一套策略则是战术问题.因而战术原则或技击原理的制定,是以阴阳矛盾运动为其基本依据的,所谓“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快制慢”、“避实击虚”等,无不是按阴阳矛盾运动的基本原理,衍生出来的技击原则.
在中国书法的各个方面,同样可以看到阴阳对立统一思想的闪耀.它在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中就起了很大的作用,由它所生发或演化出来的丰富而生动的艺术辩证法,可以说是整个书法艺术的灵魂与精髓.也是由此“派生了中国书法的艺术辩证法的范畴,如黑白、虚实、大小、粗细、浓淡、枯湿、方圆、奇正、向背、顺逆、呼应、刚柔、疏密、巧拙等等”[5].创作者要处理好各矛盾体的关系,使阴阳互动,生生不息,并达到和谐.“起于用笔,基于结字,成于章法,美于气韵”.在笔势上,讲究藏露互现,方圆兼备;字势上追求奇正变化,动静结合,巧险并施;章法上以计白当黑,阴阳调和,刚柔相济,气血畅达为审美标准.就连墨法也崇尚燥润相间,虚实相应,浓淡互补.综观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阴阳对立统一观念如影随形,始终贯穿其中,追求阴阳调和.正因为对这些辩证关系作了千变万化、精妙准确的处理,书法创作中才出现了千姿百态、生动美妙、意蕴深厚的艺术形象.比如以黑白为例,传统书法理论讲“计白当黑”,“黑处是字,白处也是字”,这是阴阳相生,相反相成,是艺术辩证法的生动再现,但关键在于黑与白的处理要恰当,不可把一种因素绝对化.假如因为“白处也是字”而留的空白特别多,那就不能与“黑处”和谐相生;反之,“黑处”太密也不行.又如传统书法理论说“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可透风”,理解这话的关键在于疏密处理要得当,而不能作机械的解释.总之要相互和谐,恰到好处.
中庸和谐,在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发展过程中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中’指事物的‘度’,即不偏不倚,既不过度,也不要不及.此外,‘中’也指对事物的态度,既不‘狂’,也不‘猖’”[6].儒家认为,保持“中道”,是实现“和”的途径.因此,孔子用“执两用中”的办法作为实现并保持和谐的手段.在他看来,凡事叩其两端而取中.《中庸》将孔子所主张的持中原则提到“天下之大本”的高度,强调通过对“执两用中”原则的践行,去实现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天道之间的和谐与平衡.
前人论书高度重视和谐,这既是指各个局部、各种因素和谐结合而成整体,又是指形象丰富、生动多变,却又表现出书写上的和谐统一.因此,书法作品首先要求整体空间构筑的和谐.具体体现在“章”(有墨的地方)和“白”(无墨的地方).如手札、横幅、扇面、条幅等等的章法、布白上的布局各有特色,但都要体现出和谐的美感.“其次,在各种书体的创作中,虽只有篆、隶、真、草、行五体,但每种字体却都有难以计数的风格和流派,各自争奇斗艳,甚为大观”[7].如篆书的中锋用笔,隶书的侧锋用笔,行楷书的中侧锋并用,这些笔法的交错共同体现出书法字体上的“和而不同”.最后,“中庸”、“中和”在书法的书写过程中强调“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孔子讲“过犹不及”,就是要求准确——因为过头和不足都是不准确,恰到好处才是最完美的.传统书法理论强调,笔画要圆满可观,要“肥而不肿,痩而不削”;反对“任笔为画,因墨成字”;要求“墨到之处皆有笔在”.风格刚健的不可有霸气,风格柔美的不可有媚态;笔墨要求精深洗练,不可单薄浅俗;书法形象要有新意,却不可哗众取宠,流于怪诞.这些议论实际上都是强调要以表现上的准确性来求得真正的中庸和谐.
中国武术是一个大系统,到目前为止,已被公认的传统拳种多达近130种.这130种拳种都具有自己独有的拳种特点和传承体系,在各拳种发展的过程中,并没有因为它们统称为武术而将其各自特点趋于一致,而是各拳种始终都保持着自身最基本的特征不变,在这个前提下又互相借鉴和吸收其他拳种的优点,使自身体系不断完善,维持着武术大系统内百家争鸣的状态发展至今.这种和谐观体现在武术体系的组成方面.而在武术的拳理中,同样具有明显的和谐的思维.
“武术视人体身心和谐为真,人际和谐为善,天人和谐为美.个体的身心和谐是武术最根本的特征.武术视人体生命为一大系统,身与心是统一的,‘心’作为‘身’的主导,从而‘身’不能离开‘心’,‘身’作为‘心’的躯体,从而‘心’也不能离开‘身’”[8].武术强调的“合”,为“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的“内三合”和“手与足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的“外三合”.所以武术的“合”并不仅是动作上下内外协调的技术要领和要求,更是武术的一种重要理论,这是由中国传统文化重和谐的价值观所决定的.
“执权用中”的思想也在中国武术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几乎所有的技术动作都体现了“中”的精神.武术动作讲究“手与足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的外三合,即身体各部分互相配合,要求“势正招圆”,发力忌生硬,张弛有度,肢体中正,曲直有致,阴阳互补,这些都是其中的表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重心稳固,实现身体动作灵活多变,攻防动作快速转换,身体外形和动作节奏才能得到充分展现,给人美的享受.例如,长拳要求撑拔舒展;太极拳要求中正安舒,动作不松塌和不强硬;南拳步型要求高而不浮、低而不板,身法直项圆胸;形意拳要求头正项直、塌腰正脊;八卦掌要求“三空三扣”、飘而不浮、柔而有骨.这些虚实、曲直、阴阳互相结合的技法特点,在所有的拳法中都能找到相应的体现.这些技法要求其实就是对武术动作指定的一个“度”,只有把握住这个“度”,武术才能发挥出它特有的魅力.
然而“中”的度却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改变的.这种不同可以体现在依据不同拳理而形成的不同拳种之间,也可以体现在同一拳种中的不同环境中.例如,同样是冲拳,长拳中可以做到拧腰顺肩,击打距离相对较远,而南拳冲拳时却基本没有拧腰顺肩的动作,这是因其不同拳种之间的不同拳理决定的.即使在同一拳种中,某一动作的规格也不尽相同,比如长拳中虚步有高有低,出拳或平拳或立拳等,大部分动作都会因人所处的假定作战环境的不同而略有改变.因此,“度”不是固定不变的,“度”亦有“度”,在武术中,如果单纯地为“执中”而执,那么所执之“中”也会变成偏执.
中国武术“执中”的思想不仅体现在武术动作的规格中,也体现在武术对习武者思想与行为的规范作用上.“点到为止”的说法虽然大多出现在影视作品中,但它确实是对习武者优秀品格的写照.意即是说,即使武技再高超,也不能表现得太张扬.但武德中又有行侠仗义、惩恶锄奸的要求.因此,怎样处理好惩恶扬善与含蓄内敛之间的关系,同样需要有一个“度”.这个度就是在不断地修炼武术中加之武德的影响自然而然形成的,也是武术“执中”的功能所在.
中国传统文化在如何对待自身上非常强调修身,认为“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切都从“反求诸己”开始,并以“反求诸己”为着力点.这个思想很深刻,也很现实.因为客观世界基本上是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有经过主观上的努力,才能提高自身的素质与本领,从而取得“实至名归”的社会效果.《老子》里所讲的“自知者明,自胜者强”是很发人深思的名言.
“克己修身思想渗透到书法艺术中,就形成了两个重要概念:一是通过提高人品来提高书品;二是只有苦练才能达到真功夫”[9].古人对书法家的评价不但重“书品”,注重书法的技巧、功力、形式美,更注重书法家的气质、学识、修养、志趣等方面,注重“人品”,主张“德成则上,艺成则下”.汉代学者杨雄在《法言》中说:“书,心画也”.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又进一步解释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把“书”和“人”统一起来了.苏轼也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志,不可乱也”.在中国人看来,书法从来都不是一种与人生无关的技艺,相反,它是和人生密合无间或重合在一起的;中国人讲求“字如其人”,只有成就了书法的人生,才可能成就一流的书法.“书法艺术所表现所传达的,正是这种人与自然、情绪与感受、内在心理秩序与外在宇宙(包括社会)秩序结构直接相碰撞,相斗争、相调节、相协奏的生命体验”[10].这远远超出了任何模拟或借助具体物象、具体场景和人物所可能表现或再现的内容、题材和范围.
书法讲“书外求书”,中国武术也讲究“内外兼修”,其中内修的重要内容就是培养武德. “德为习武之本”,武术界历来反对一味练武,不修德行,提倡“尚德不尚力”,认为国家有文事必有武备,文事安邦,武事定国,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武德从大的方面讲,就是习武之人要能治乱持危、保国安民、锄暴安良、为国效力.从小的方面讲,习武之人要立身正直、品格高洁、胸怀坦荡;要修身养性、谦和忍让;要尊师重道、济世救人;要抑强扶弱、见义勇为;要舍身救难,“义”字当头.中国武术的“内外兼修”与中国书法的“书外求书”一样,首先是武德涵养的修炼,其次才是内功与武术招式的修练.武术修炼,不仅仅是强身健体,健身只是手段,强心才是目的.所以,对于习练武术的人来说,“仁、义、礼、智、信”都很重要,不可或缺.当你充满“仁爱之心”于内,当你掌握武的韵律之后,就有一份对世俗无心、对功利无心的澈透身心,洒脱自如的感觉,从生命中体会到一份真实、幸福、祥和的自然之美.日常中,通过练武来培功养德,纯净自己的身心,不断发展和完善内心的平衡,自然就能和这种武之生命的韵律融为一体.
通过对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思想精神层面“天人合一”思想、“阴阳对立统一”、“中庸和谐”、“克己修身”等方面的探究,在哲学层面上受到中国传统主流儒家文化的影响,以崇尚礼让、宽厚、平和为价值取向的形态.我们发现: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呈现出来的是传统文化精髓“人”的文化.正因如此,千百年来,不仅“精气神”、“字如其人”已成了人人皆知的深层意识,而且“江湖侠士”、“书品即人品”也成了中国民族特有的传统文化观.这种最深层意识的心理积淀,决定了人们的学识修养、民族的性格气质、还有历史内涵的绵延性、文化传统的继承性、社会环境的复杂性.中国武术与中国书法艺术之间于其内在精神和外在表现形式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甚或存在着微妙的互渗关系,既有着形的暗示与联系,也有着神的契合与沟通.文武之间本没有鸿沟,它们是相息相通,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彼此融会,完全可以相互促进技艺.是一种“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的惬意,是一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境.
[1]梁一儒,户晓辉,宫承波.中国人审美心理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364.
[2]金开诚.书法艺术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76.
[3]姚淦铭.中国武术与书法艺术的比较研究[J].体育文化导刊,1991,5(1):9-12.
[4]余功保.盈虚有象:中国太极拳名家对话录[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06:506.
[5]金开诚.书法艺术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74.
[6]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95.
[7]金开诚.书法艺术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83.
[8]全国体育院校教材委员会.武术理论基础[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97:44.
[9]金开诚.书法艺术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78.
[10]李永明,马会清.中国传统武术与书法[J].博击·武术科学,2006,3(10):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