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凿向多元叙述的利斧
——小说叙事艺术探微

2010-02-16 19:17仲米磊
肇庆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朗读者汉娜罪恶

仲米磊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朗读者》:凿向多元叙述的利斧
——小说叙事艺术探微

仲米磊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以精致、独到的小说艺术赢得一致好评。其在文本叙事方面的主要特征是:镶嵌并置的多重故事叙事,时间颠倒的时序倒置,隐喻与深层结构下的宗教话语言说;这些策略的运用,将小说的叙述艺术以多元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故事并置;时序倒错;宗教氛围

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1],作为有史以来第一部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德语书,以庄重的忏悔意识、严肃的人性思考,对爱与性、背叛和死亡,做了一个全新的注解;同时,以普通小人物的转变为焦点,采用多元的文本叙述意识来结构小说,将这个饱含着爱与罪恶、秘密与救赎的故事予以全新的演绎:“人并不因为曾做了罪恶的事而完全是一个魔鬼,或被贬为魔鬼;因为爱上了有罪的人而卷入所爱之人的罪恶中去,并将由此陷入理解和谴责的矛盾中;一代人的罪恶还将置下一代于这罪恶的阴影之中。”这一具有普遍性的主题,在作家精致的文本叙述策略和结构艺术中予以尽情地展现,让人感受到了叙述艺术的精妙和新奇。本文拟从叙事学的角度,对“凿破我们心中冰封海洋”(卡夫卡语)的忏悔之作以欣赏和解读。

一、“中国套盒”:多重故事的镶嵌并置

叙事学,已不仅仅局限于叙“故事”,更在于注重“叙”的技巧和方式,已上升为一种“修辞”的艺术。在詹姆斯.费伦看来,叙事作为修辞的艺术,“这个说法不仅仅意味着叙事使用修辞,或具有一个修辞维度。相反,它意味着叙事不仅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动。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一个故事。”而且,“由讲述者、故事、情节、读者、目的组成的这样一个基本结构在大多数叙事中至少是双重的:首先是叙述者向他的读者讲故事,然后是作者向作者的读者讲述的叙述者的讲述。”[2]由此,形成了由多种声音建构和传达,多重故事彼此镶嵌、并置的“中国套盒”式修辞艺术。所谓“中国套盒”式,既是技巧,更是叙事手段:通过变化叙述者(即时间、空间和现实层面的变换),在故事里面插入故事,在插入的故事中讲述另外相关的故事,所有的故事在各自的分叙事中,围绕“盒心”——讲述事件的中心或主旨,在看似分散和凌乱中形成整体性的统一。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短暂的生命》、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等都对这一“套盒”式叙事技巧青睐。

在《朗读者》的文本叙述中,至少有以下3个相关层面的叙事。这3个相关层面是:

(1)内部层面,是由汉娜叙述的:关于自己在二战集中营看守所的所作所为,即她自己的故事。

(2)中间层面,是由米夏叙述的:他与汉娜的邂逅、交往及揭示她因文盲,为保守这一秘密而做出的种种选择,并最终走上自杀道路的经过,即米夏的故事。

(3)外部层面,是由作家作为隐含的作者所建构和构想的层面:施林克作为叙事者讲述的米夏所讲的关于汉娜的故事的故事,即真实作家施林克的故事。

在以上3个叙事层面的故事中,层面(1),汉娜的叙述较多地被置于文本建构的背景位置,空白和缝隙也留有较大的空间,因此,只是作为层面(2)的参照和补充来体现,是“不可靠故事”,在故事讲述中所体现的思想规范与隐含作者也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差异。“如果一个同故事叙述者是‘不可靠的’,那么他关于事件、人、思想、事物或叙事世界里其他事情的讲述就会偏离隐含作者可能提供的讲述。”[3]汉娜始终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并不具有什么道义上的罪恶,只是没有得到别人的理解:“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人家不了解我,没人晓得我本是什么人,干过些什么事。你明白吗,如果没人理解你,那么,也就没人能要求你讲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我。”在此,汉娜完全符合美国作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对“不可靠人物叙述”的定义,使文本所具有的阐释空间变得更加的广阔。层面(2)的故事构成了文本的绝大部分,作为与隐含作者有相似观点的米夏——叙述本人,也具有双重的叙述角色:既是所经历过事件的“亲历者”,又是对“亲历者”事件进行讲述的讲述者;是讲述的主体,又是被讲述的客体。由此,对同一事件,当以迥异的视角审视时,便形成了不同的关照方式:15岁的童年视角——茫然、怀恋:对女性身体的渴望和共处时的欢愉,“我在记忆里呼唤着那次灵肉际会”“朗读,淋浴,做爱,并排小睡,成了我们幽会的常规节目”;叙事者的成人视角——自责、反思:“我曾经确信,是我的背叛和不忠撵走了她,而事实上,她不过是为了避免在电车部门出丑。”“我曾经是旁观者,却突然变成了参与者和共同裁决者。这个新角色不是我寻找和选择的,可我却拥有了它,无论我是否愿意,无论我是有所行动还是消极等待。”

两种视角交替叙事,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叙事声音的“复合”与“叠加”,“叙事者”置身在两种不同场域中,由此形成的话语姿态也形式各异:米夏童年脑海中的记忆,毕竟是他个人经历,与汉娜从偶然的相识,再到身体的接触,直至突然消失,一切都注定了他们两代人之间代际身份的鸿沟是无法弥合的;他们都没有错,一个单身女人,一个懵懂少年,就这样偶然地结合在一起。这些故事叙事,是以叙事者的童年追忆视角来显现的;当过渡到成人话语时,又暗含着难以言传的复杂情结:既有对已逝“美好时光”的欣赏和眷恋,但更多是深思其中在当下看来似乎不可能的荒唐,报之以否定和自责。不同基调之间,由此产生了浓厚了艺术张力,类似这样看似矛盾的叙事呈现和不同话语之间的过渡转化,“从叙事技巧的角度看,正是由于叙述者的这种双重作用,才使得叙事不是单纯的事件陈述,而是充满了批判精神的自我回顾和自我剖析。”[4]达到了强烈的反思过去,对上一代人的罪恶进行悔过和审视的目的,两种话语将反思的深度推向了更深一层,引人深思。

“套盒”式叙事策略不仅是整部小说的整体模式,更是每一个分故事中的子一级叙事框架,在每一级中,各种故事混杂在一起,但统一于一个核心,在层层解析中撩开故事的真实面目,让人在叙事的迷宫中走向清晰,对汉娜的过去、讲述者米夏的过去及隐含作者的意图策略进行了解构,显示了叙事手段的新颖和别致。

二、“时间倒错”:双重时序的倒置

多重故事的互相缠绕,体现在文本结构上,突出特点便是错置的时间安排。《朗读者》文本最明显的特征是较多地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倒叙策略,用追忆的方式讲述了15年前的一段故事,是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即热奈特所言的“例叙”[5]17。在追述性的故事讲述中,必然会使叙事时序(文本顺序)与故事时序发生一定程度上的错位,形成“时间倒错”的艺术格局。两种故事的讲述都发生在一定时间幅度范围内,因此,一定程度上,时序的安排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故事讲述的方式,对时序的研究,可以透入故事的内核,探究隐含作者的深层叙事目的和动机。此外,“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5]54下面我们就在此基础上,考察这部小说中的时间性因素在讲述故事时的可能性作用。

在这部小说中,至少存在以下两种不同的时间序列:文本故事中的人物“故事”序列和作为言说主体的“文本”显示出来的序列。

汉娜的时间序列(人物“故事”时序):

(1)二战时,汉娜曾经杀害300名犹太人→(2) 15岁那年,我邂逅了汉娜,与其相恋,但她却突然消失→(3)大学时,我旁听了对汉娜的审判→(4)离婚后,回到故乡,开始给汉娜寄录音磁带→(5)汉娜死去→(6)我写出我和汉娜的故事。

“文本”呈现的叙述时序:

A.我离婚,并与别的女人同居,但没有结婚→B.15岁那年,我邂逅了汉娜,与其相恋,但她却突然消失→C.大学时,我旁听了对汉娜的审判→D.二战时,汉娜曾经杀害300名犹太人→E.离婚后,回到故乡,开始给汉娜寄录音磁带→F.汉娜死去→G.我写出我和汉娜的故事。

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很容易得出以下对应方式:

A(6)、B(2)、C(3)、D(1)、E(4)、F(5)、G(6)

笔者认为,之所以会形成如此时间错置格局,主要是由文本在总体上的倒叙方式所致。我们发现,全书共3个部分,可以分为两个层面。即以第一部分汉娜的突然离去和在审判席的出现为界限。而且,这两个层面的叙事总是以一种互相交融的形式显现:在叙事过去的事件时,总是预叙了现在,用的是“讲述”;在述说现在的情形时,又不自由地追溯过去的点滴以及支离破碎的回忆。这种碎片状的故事推进方式,颠覆了传统文本的统一性,使得文本具有了强烈的召唤性,让读者充满了了解故事来龙去脉的渴望。时间安排上的倒错交叠,有限的时间展示了无限的空间。表面上,时间倒错阻碍了读者进行顺利阅读的可能。实际上,这种超越时空的叙事方式无限地扩大了心理时间的表现力,叙事的技巧,在这里也具有了现代性叙事的诗质,在错置的时空格局中,不仅讲述了故事本身,更突出了隐含在故事背后的深层隐喻意义,其中,最明显的特征便是作为能指功能而存在的大量的宗教意象。

三、“宗教式庄重”:隐喻与深层结构

在G.库尔茨看来,隐喻具有“文本结构作用”,它“显示未来意义的可能性,连接环境与性格、空间和故事,构建支配性结构。”[6]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很大程度上承担着叙事的功能,在叙事文本中,与深层结构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是解读深层结构的途径和钥匙。《朗读者》作为一个“决非易消化食品”(福尔克尔·哈格语),它的那份在曹文轩看来所具有的“宗教式庄重”,在很大程度上与文本中一系列具有隐喻性质的宗教意象符号相关。

“朗读”:哈贝马斯的交往合理性认同理论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只有通过有效的对话、交流才能达到相互理解,最终共享知识,彼此信任,主客体之间才能有平等对话的可能和基础。在《朗读者》这个关于救赎与被救赎、启蒙与被启蒙的故事里,以“朗读者”身份出现的米夏,在文本中较多的扮演了启蒙者和教导者的角色,这是关系到生与死的举动,罪恶感将两者结合在了一起。诚如作家所言,“通过汉娜和米夏,我想表现的是,第三帝国是如何在那些一起参与了建设和维护它的人身上打上烙印,如何给世界和战后一代留下印记,它又造成了什么样的罪责感。”

从米夏一方来看,他主动的行为,最终在法庭得知汉娜的真实身份时,他选择了沉默:没有道出她文盲的真相及其与自己的关系,而且,他也始终处于迷茫和不知所措之中,“当我努力去理解时,我就会有一种感觉,即我觉得本来属于该谴责的罪行变得不再那么该谴责了。当我像该谴责的那样去谴责时,就没有理解的余地了。两者我都想要:理解和谴责。但是,两者都行不通。”这是一种无奈的被动;从汉娜一方言,她热衷于倾听朗读,她对文化世界中美好事物的向往越强烈,对自己文盲身份的厌恶和恐惧也就越深层,这是同一种感情的两面。这让她近乎疯狂地走上了一条维护、追求尊严的道路,为此不惜撒谎,抛弃工作和爱她的人。汉娜最终自杀,也说明了被救赎的不可能实现。汉娜与米夏的关系既可隐喻为纳粹罪行与无辜一代的代际关系,又可隐喻宗教意义上的上帝与凡人之间的关系,米夏无法救赎汉娜,汉娜也无法拯救集中营的犯人,他们如同万能的上帝一样,无力洗刷凡人的罪恶,都是一种失败性的努力。从这个层面来理解,“朗读”所涉及的爱、救赎、罪恶,与小说所要表达的反思罪过主题,深层次上具有了内在的相通性。

“水与教堂”:在小说中,尤其是在第一部分,“水”的这一象征性意象场面多次出现,不仅成了他们做爱前必不可少的程序和仪式,更隐喻了汉娜企图清除自身罪行的愿望:“我要洗澡,我想休息。”对米夏而言,沐浴已经是他的“成年仪式”,以至于洗澡已经成了他们幽会、在一起必不可少的节目,更是他作为第二代人必须承担的责任。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当米夏与良久不见的汉娜相遇时,首先闻到的也是那种难以入鼻的汗臭体味,“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涤去罪恶的功能,“水,是清洗,基督教里的洗礼象征人的罪可以‘洗’掉……文本此处的深层意义在于,情欲在人性的反复洗涤之后,可以上升为纯洁的‘爱’,这是带给人生命阳光的‘大爱’。”[7]既然罪恶无法擦拭,那么,汉娜悲剧性的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必然性。

“教堂”,虽然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不是很多,但由于其与宗教在本质上的内在联系,使它也同样具有了象征和隐喻的含义。首次出现“教堂”这一场景,是米夏与汉娜在旅行途中,当汉娜随着唱诗班的歌声走进去静静地聆听时,热泪盈眶,是感动更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洗礼,尽管是不完全的。当我们在以后的情节中看到,教堂随着熊熊烈火一起燃烧掉时,更感觉到了一种拯救的无望。

此外,“火”、“法庭”以及汉娜最终选择的自杀,这些意象和举动也都不同程度上地染上了宗教上含义,在此,不再一一赘述。因此,正是这些与深层结构有着关联的意象和举动,使得文本的宗教气氛变得更加浓厚,染上了一份挥之不去的“庄重”。

四、结语

《朗读者》以文学上的精打细磨,同时,引人入胜的形式表述了对德国历史的发问,具有高度的精神上的独立性以及穿透人性的理解力,融汇表现在富有张力叙述艺术之中。正是这一讲述故事的“形式”和“强大的叙述力量”,吸引了研究者的目光。多重故事的镶嵌并置,使得故事在不同叙述者的声音中呈现出多样的风貌;同时,追述策略的运用,让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之间错置,形成小说叙事的巨大张力。此外,文本中富有隐喻和象征功能的众多意象和情节,在一定程度上又神话了小说忏悔主题,宗教性的庄重意味在讲述中得以尽情地流露和显现。正是这些结构小说的叙事策略和方式,使小说的叙事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格,犹如一把凿向叙事艺术的利斧,给人带来美的享受。

[1]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M].钱定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18.

[2]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4.

[3]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40-41.

[4]冯亚琳.《生死朗读》的叙事策略探析[J].外国文学评论:2002(1):110.

[5]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6]GerhardKurz:Metapher,Allegorie,Symbol,Gattingen:Vandenhoeck und Ruprecht,1997,S.81f.

[7]廖峻澜.爱与罪的自救——论《朗读者》的隐喻结构[J].安徽文学:2008(2):38-39.

The Reader,an Ax Chisels to the Narrative from Multiple Sides——a study on novel narratives

ZHONG Milei
(School of Literature,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665,China)

The Reader,a work of the German writer Bernhard Schlink,has won unanimous praise with his elaborate and unique art of novel writing.The characteristics in his narration are parallel and multiple story narration,inverted time sequence,and metaphor and religious expressions under deep structure.With these strategies,he presented the art of narratives from multiple sides.

parallel stories;inverted time sequence;religious atmosphere

I106.4

A

1009-8445(2010)04-0025-04

(责任编辑:禤展图)

2010-05-16

仲米磊(1982-),男,安徽蚌埠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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