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燕
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兴衰探析*
秦 燕
近代民族危机强烈刺激了汉字改革的国际化潮流,正是在此背景下,中共赋予拉丁化新文字很高的政治价值,并在革命根据地以政府的力量大力普及新文字,但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新文字运动的兴衰,反映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有关国际化、民族化、大众化的理论思考与社会实践。中共从推崇国际化向民族化的转向、去苏化、民众的冷漠和排斥,是新文字运动夭折的原因。
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中共;国际化;民族化;大众化
Abstract:Modern national crises gave a strong impetus to the refor m of Chinese characters in line with the international trend.In this context,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attached great political importance to Latinized new Chinese characters and worked hard to popularize the new characters in the revolutionary bases with the government forces.However,these efforts did not achieve the expected results.The rise and fallof new Chinese charactermovement reflected the evolution of theoretical thinking and social practice of the CPC in the 1930s and 1940s with regard to the issues of internationalization,nationalization and popular orientation.The failure of this movementwas rooted in the shiftof the CPC’s option from internationalization to nationalization,its tendency of de-Sovietism and the indifference and rejection from the masses.
20世纪40年代,以陕甘宁边区为主的抗日根据地开展了一场推行新文字(拉丁化拼音文字)的运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举办了大批新文字识字班,开办新文字干部学校,成立新文字研究机构,出版新文字报纸,发行新文字教材和读物,甚至由政府规定了新文字的法律地位。这的确是历史上非常独特的一页:这场文字改革和新文字普及运动不是由语言学专家而是由一批职业革命者发动起来的;它不是开展于文化人聚集的城市,而是在以农民为主的偏远乡村;新文字运动开始时大张旗鼓,颇有声势,但只持续了3年就匆匆谢幕……以上这一切,足以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边区开展新文字运动的动因是什么?中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展的这场群众运动为什么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它为什么没有持续下去?对此已有的一些研究,或者梳理了新文字运动的过程而肯定其作用,或者认为新文字运动的政治化倾向、新文字本身存在问题及效果不佳是导致其失败的原因①参见胡现岭《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新文字冬学》(《党史教学与研究》2008年3期),王元周《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新文字冬学运动》(《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3期),王建华《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识字运动》(《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2期)。。本文以为,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并非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识字扫盲运动,它虽然只进行了短短的几年时间,但其开展的大背景以及兴衰过程却内含着丰富、深刻的历史意蕴,它反映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有关国际化、民族化、大众化的理论思考与社会实践。对其进行深入全面的研究和解读,有助于我们深入观察和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复杂历程。
近代以来中国文字改革急速推进,其大背景是中西文化的猛烈碰撞和交融。
清代末年,一些来到中国的西洋传教士用拉丁字母拼切南方方言,帮助教民学习《圣经》。从那时开始,随着西方文化的大量进入和影响,到了20世纪初,努力将方块汉字改革成为国际化的拼音文字就成为当时强劲的社会潮流。许多教育界、文化界人士提出了五花八门的文字改革方案。1913年,由北洋政府教育部召集读音统一会议,通过了为方块字注音的拼音字母,1928年国民政府大学院公布了《国语罗马字方案》。①详见聂绀弩《从白话文到新文字》(大众文化出版社,1936年),大体勾勒出中国从世纪初开始的文字改革运动的轨迹。
世纪之交的中西文化碰撞,使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重心发生很大的倾斜。这期间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改革者评判汉字的价值观往往以西方为准绳。一方面在评价汉字时,常常以西方人的看法为标准。有学者引用西洋人的观点说“中国文字既异且繁,多数文字,久用方熟,故思想议论之能力至今仍不能与西方标准合。”②聂绀弩:《从白话文到新文字》,第19页。另一方面,认定西方的拼音文字具有无可置疑的完美性和合理性。因此断定拼音文字是世界各国文字改革的必然方向。
在当时的情况下,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刺激了文字改革国际化潮流的涌动,而主张汉字改革的国际化又是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为前提的。许多知识分子都认定中国落后主要是文化落后所致。随着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激烈批判,通行了几千年的汉字也和孔子学说一起成为声讨的对象。批判者将中国在近代的落后归咎于汉字,认为中国在近四五百年中进步大受阻滞,其原因即“文字不善,及其思想上、成语之复杂困难是也。”③聂绀弩:《从白话文到新文字》,第19页。于是文字改革就成为振兴国家的良方之一,这使当时的文字改革带有强烈的救国求强的政治色彩。劳乃宣的话可为一典型代表:“救中国非普及教育不可,欲普及教育非有易识之字,欲为易识之字,非用拼音之法不可。”④聂绀弩:《从白话文到新文字》,第21页。更有人公然提出废除汉字,实行“汉字革命”,高呼:“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之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字,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⑤钱玄同:《今日之文字问题》,《新青年》四卷四号。汉字文言文被当做旧文字,与旧制度、旧思想联系在一起,谁主张汉字文言文就是反动守旧,主张拼音文字就是革命就是进步。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社会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提倡和传播,又使文字改革在国际化潮流之中加入了浓厚的大众化的因素。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有关阶级斗争的学说,使拼音新文字的提倡者们掌握了有力的批判武器,他们分析说,语言问题是个阶级的问题,而且语言文字越困难它的阶级性就越大。汉字是阶级分化的产物,少数富有阶级垄断文字主要是为显示其地位和特权。“只有那些又有钱又有功夫的资本家、地主和他们的小姐少爷们才有可能费很多的功夫,花很多的钱来学习这种难学的文字。”所以,中国的汉字不是劳动群众的文字,是中国统治阶级的文字。⑥中文拉丁化研究会编《中国话写法拉丁化:理论、原则、方案》,上海新文字书店,1936年,第4页。
虽然主张采用罗马字母代替汉字的呼声不断高涨,北洋政府教育部也制定了《国语罗马字拼音方案》,但并没有在社会上切实推行。“而真正将这一方案加以改良和发扬光大,并付诸教育实践的是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内的一些人士。”⑦王元周:《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新文字冬学运动》,《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3期。
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开展的大背景即是上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汉字改革的国际化、大众化潮流,而其直接的源头则是在苏联的一些中国共产党人和革命知识分子对新文字的研究。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许多中共党员到了莫斯科。当时苏联正在用拉丁字母给国内的少数民族创制或改革文字以扫除文盲,并取得较大的成绩。受其影响,1929年中共党员瞿秋白在苏联汉学家郭质生的帮助下拟订了第一个中文拉丁化方案,并写成《中国拉丁化的字母》的小册子。瞿秋白回国之后,由当时在苏联的吴玉章、林伯渠在瞿秋白方案的基础上制定成《中国北方话拉丁化新文字方案》。1931年9月,该方案在海参崴召开的“中国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获得通过。会上成立了“远东边区新字母委员会”,之后便用新文字在旅苏的10万中国工人中开展扫盲的工作。
这些共产党人之所以积极参加新文字方案的制定,是因为他们认定汉字改革是国际化潮流的大势所趋,世界各国文字都要走拉丁化的道路。他们相信社会主义革命在全世界范围内胜利后,“必定有一种国际化的新的语言文字出现,我们相信这种新文字必是拼音文字,而不会是方块的汉字”。因此,中国如果不愿自居世界之外,就必须进行彻底的文字革命,废除方块汉字,而代以拉丁字母书写的拼音文字,废除四声,以合世界潮流。①吴玉章:《文字改革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78年,第84页。在海参崴召开“中国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后,由吴玉章等人参与制定的《中国汉字拉丁化的原则和规则》,就反映出共产党人积极推动汉字改革的主张和决心。这个规则强调“要注重国际化的意义”,“要根本铲除象形汉字,代之以拼音文字”,“要助成中国语言国际化的过程”。认为“只有拉丁化,才是国际革命的、政治的、科学的及技术的各种术语有机的灌输到中国言语中的一条容易的道路。”②吴玉章:《文字改革文集》,第60页。
中国共产党人既以解放中国的劳苦大众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也必然格外注重文字改革的政治价值。吴玉章、林伯渠等人都将新文字改革与阶级解放联系起来,认为中国汉字是统治阶级压迫劳苦阶级的工具之一。中国只有20%的人识字,所以汉字与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中国现在等于并没有文字。”③吴玉章:《文字改革文集》,第77页。而工农阶级的文字是革命化拼音新文字。为了发展工人和劳动农民的文化,普及拼音新文字有很大的意义。所以,“拉丁化提倡者的成败,乃是关于中国大众的存亡的”④吴玉章:《文字改革文集》,第78页。。
共产党人将文字改革与阶级斗争联系起来,从而使其成为革命组成部分的主张,实际上预示了中共后来在边区实施大规模群众运动的可能性。共产党人既以国际化、大众化的思想积极参与了新文字的创造,这些思想也成为他们在边区实践普及新文字运动的指导思想。
据有学者研究,土地革命时期,中央苏区推广过新文字,但实行范围和效果都非常有限。⑤参见王元周《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新文字冬学运动》(《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3期)。抗日战争爆发,文字改革为抗战救亡服务的紧迫性被高度关注。在中共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为了争取抗战的胜利,需要动员广大的民众,革命根据地的农民绝大部分是文盲,因此“我们要用一种最易懂的文字,当作抗战动员的工具之一,来迅速的武装边区千千万万不识字的人民。”⑥边区教育厅:《在今年冬学中怎样来推行新文字讨论提纲》,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347-2。复杂的文字改革在民族存亡的刺激下变成了一条简单实用的逻辑:新文字简单易学,有利于大众扫盲,广大的农村民众掌握了新文字有利于抗战,所以必须尽快普及新文字。
边区革命政权以及提倡新文字改革的人们对新文字可以提高民众识字率、从而利于抗战宣传动员的功效有着很高的期待。他们认为新文字只有28个字母和30个复合母音,是极易学的,只要学会就能够看书看报,看标语,写报告、读宣言。而且认为“它在将来必能取汉字而代之。”①边区教育厅:《在今年冬学中怎样来推行新文字讨论提纲》,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347-2。为了给新文字运动创造更好的外部环境,1940年12月25日边区政府颁布《关于推行新文字的决定》,规定从1941年1月1日起,新文字与汉字有同等的法律地位。1941年“五一”颁布的政府施政纲领第14条也规定,“继续推行消灭文盲政策,推广新文字教育。”边区教育厅更是将推广新文字教育作为工作的主要任务之一,号召全边区干部、群众努力学习新文字。②《边区政府重申前令,保障新文字合法地位》,《解放日报》1941年9月18日。
1940年至1942年,在边区政府直接推动下,由吴玉章等人主持,新文字运动在陕甘宁边区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边区开展新文字运动的主要方式是大力开办新文字冬学。③冬学是中国北方乡村利用冬季空闲时间实施的民众补习教育,这种教育形式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1940年,边区教育厅首先在延安县试办新文字冬学,1927名学员经过50天的学习,有860名学会了新文字,扫盲率达45%,远远超过以往汉字只有12%的扫盲率。④肖云:《新文字运动在开展着》,《解放日报》1941 年9月21日。这一优异成绩,对边区新文字运动的推动者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他们对用新文字扫盲充满了乐观的期望。吴玉章在1941年召开的新文字协会第一届年会上说,“今年全边区的冬学教员大约有去年的十倍,如果以我们去年七十多人就可以扫除一千多人的文盲,那么今年大约也可以扫除一万多人的文盲。每年以十倍来累进,不过四五年,边区的文盲可以扫尽,大众的文化知识可以大大提高,这是我们新文字推行的光明前途,也是我们多年来心中的期望。”⑤吴玉章:《新文字在切实推行中的经验和教训——在新文字协会第一届年会上的报告》,《解放日报》1941年12月16日。1941年边区所属各县全面开办新文字冬学。仅这一年13个县市就办了215处新文字冬学,学生5091人,考试成绩最好的志丹、延安等县,毕业人数达50%。⑥《边区教育厅总结新文字冬学工作》,《解放日报》1942年3月30日。
1941年春,为了培养更多合格的新文字冬学教员和新文字运动干部,边区政府在延安开办了新文字干部学校,由吴玉章兼任校长,第一期学员达100多人,这些学员经过短期学习,先后都参加了新文字冬学的教学工作。边区政府又在4个分区(三边、陇东、关中、绥德)及直属的9个县开设了13处冬学教员训练班,先后有600多人受训。参加者主要是18岁以上30岁以下的青年、成年人,其中有女性60名。为保证质量,训练班学习的时间长达3个半月之久,在结束时对受训学员进行考试,有400人毕业成为新文字冬学教员。同年,边区教育厅还举办了新文字暑期小学教师讲习班,1196人参加。这一年,延安市小学一年级的课本改用新文字,并乐观地认为,如果小学课本完全改用新文字,提高小学生文化水平的速度可以增加两三倍。⑦肖云:《新文字运动在开展着》,《解放日报》1941 年9月21日。
配合着新文字扫盲,新文字读物的出版也加快了。1941年延安成立了新文字协会,编印了《新文字报》,新文字协会的机关刊物《中国新文字》第一期出版,登有吴玉章8年前在苏联写的《中国新文字文法》的引言等。又出版了《新文字课本》、《新文字讲话》、《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等读物,还出版了《列宁的故事》、《玛利亚的故事》等儿童读物。绥德、陇东、关中等地也成立了新文字协会的分会。关中出版了《新文字报》。延安的一些部队、工厂开始学习新文字。新文字运动还推广到其他根据地,如晋冀鲁豫根据地也成立了新文字研究会,并计划出版新文字刊物和编写初级课本⑧《晋冀鲁豫新文字运动》,《解放日报》1942年7月19日。。
在新文字运动蓬勃开展中,边区政府特别重视通过新文字扫盲提高基层干部主要是县区乡级干部的文化水平,他们绝大多数出身贫农雇农,缺乏掌握理论运用政策的工具——文字。子长县县级干部近70人,只有12人能看懂文件、能记笔记。①《子长干部克服学习困难》,《解放日报》1942年7 有22日。甘泉县一个乡的干部31人,只有1个指导员和乡文化主任识几个字。②涅夫:《县级以下行政干部的教育问题》,《解放日报》1942年3月3日。边区政府特别规定基层干部要积极参加新文字冬学,如延安县提出,区级干部要抽时间入冬学或自动学习新文字,乡级青救干部60%要入冬学,妇联工会干部要保证50%入冬学③《延安县区乡冬委会组成》,《解放日报》1941年11 月4日。。
在新文字学习中涌现出一些较突出的积极分子,如延安新文字干部学校模范学生王纯秀,原来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后被妇联派去学新文字,短短的几个月,她不但可熟练运用新文字,而且借助新文字拼音学会了一些汉字。勤务员杨柳曾是徐特立所办夜校的学员,他通过短时间的学习,会用新文字写信、做记录,成为学习新文字的典型。④《陕甘宁边区新文字协会成立大会盛况》,《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4辑,甘肃人民出版社, 1985年,第395页。他们的事迹被当做用新文字“改造陷于文盲愚昧深渊中的千百万男女”的有力证明而得到了赞扬和广泛宣传。⑤尹卓:《新文字改造了她》,《解放日报》1941年9 月5日。
在一个特定的区域里,中共以政权的力量自上而下地推行新文字,其推行的力度和规模都是前所未有的,新文字的大众化在革命根据地变成了真正的现实。毛泽东勉励从事新文字工作的同志说:“努力推行,愈广愈好。”⑥董纯才主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史》第2卷,教育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317页。
尽管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赋予拉丁化新文字以很高的政治价值,强调它顺应了文字改革国际化的趋势,同时对劳动阶级掌握文化具有重要意义,但作为新文字普及对象的根据地民众却表现出另一番景象。边区政府的大力推动遭遇了民众的冷漠,当地民众中的大多数并不认为让子弟学习新文字有什么好处,反而把送子女上冬学看成是对公家的一种负担。1941 年,在延川、延安、固临、甘泉等县新文字冬学开办得并不顺利,老百姓有诸多的顾虑和理由拒绝学习新文字。冬学规定动员的学习对象是9岁至30岁的农村青年,但在一般农村家庭,这一年龄段的男女青少年正是给家庭出力做农活的时候,当干部动员家长送子女识字时,家长们总是能列出一大堆理由来推诿,哭叫、偷跑,装聋、装哑、装病的都有。⑦水草:《延安县金盆五乡新文字冬学调查》,《解放日报》1942年10月17日。有的民众认为上冬学是“变相拔兵”,有的“怕识了字变成公家人”。特别是动员女子入学更是遭遇到家庭的重重疑虑,“怕脑筋转变了自由起来”。要求政府要向家庭保证冬学期间不能离婚。⑧海菱:《到冬学去——记延安市裴庄新文字冬学》,《解放日报》1942年1月11日。
当地县区乡干部也没有给予新文字冬学足够的支持。相比较而言,征粮、扩兵这些对他们是硬任务,下乡布置工作,征粮讲上一两个小时,最后说两句冬学识字就算完事。⑨《边区教育厅新文字辅导团陇东工作组的工作报告及批答》,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410-1。基层干部动员民众上冬学识字,也往往当做一种负担进行指派,“有的在会议上盲目计划人数,会后传达一下就算把任务尽了。”有的区乡干部采取强迫、命令、抄名册、摊派等方式动员学生,甚至不问呆子、聋子,只要有了应名的数字,就万事大吉了。(10)《新文字冬学工作辅导团固临工作组总结报告》,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404-1。更有甚者,干部自身也不愿意送子弟上冬学。“在冬学学生的动员中,发生最多问题的是学生的逃避,其次是干部包庇自己的子弟入校(逃避),影响其他学生的动员更加困难。”(11)《延安县冬学工作总结》,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356-1。
开办新文字冬学遇到的最大尴尬是,当地民众对新文字这种国际化的拼音文字表示怀疑。教员们反映,从乡里来的农民“大多数甚至全部对新文字没有一点认识。因此表示了极大的怀疑,所以一时也不能很好的学习”。甚至“老百姓对新文字的态度更坏一些,都认为学了以后也不可能使用。他们都愿意新文字冬学中间也教汉字”①《边区教育厅新文字冬学辅导团材料》,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407-2。。有人说:“是胡闹呢,不是中国文字是外国文字,学不会”,“学汉字有用处,学新文字没有用。”有人问“不知到边区外面能不能用?”②《边区教育厅新文字冬学辅导团延长县材料》,陕西省档案馆,档案号10-401-1。“新文字比汉字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恐怕在群众和乡级干部中还没有弄清楚。”③《安定提高冬学质量》,《解放日报》1942年1月16日。
新文字改革设定的一个原则和目标是要用新文字全面代替汉字,“所有的话、所有的文章,从读本到小说、诗歌到科技的文章,都可以用新文字写出来。”④《中国话写法拉丁化:理论、原则、方案》,上海新文字书店,1936年,第9页。边区普及新文字恰恰遇到了这方面的难题。边区政府虽然规定了新文字与汉字有同等的法律地位,“一切公文、文书、单据,用新文字写和用汉字写同样有效。”⑤《边区政府重申前令,保障新文字合法地位》,《解放日报》1941年9月18日。但新文字的实际运用则受到很大的阻碍:边区各级政府日常通行的公文仍然使用汉字,边区中央通讯站不收发用新文字写的信件。一些干部在工作中拒绝使用新文字写的东西。“干部开路条、老百姓写信、记帐,政府的粮条、布告等都用的是汉字;区乡干部大部分不认识新文字,有的接到群众用新文字写的报告,又要汉字报告。”⑥杨志功:《关于推行新文字的几点意见》,《(延安)新干部通讯》1943年1期。一些人思想上非常排斥新文字,“认为新文字是非常粗鄙的,它不过是供给下层群众勉强使用文字的初级工具,至于高深理论和优美文章,仍非汉字不能表达。”⑦《推行新文字与扫除文盲》,《解放日报》1941年6 月4日。一些人虽然也赞成新文字改革,但是实际中并不喜欢应用,“在遇到新文字时也感觉麻烦,无意中流露出讨厌新文字的心理。”⑧吴玉章:《新文字在切实推行中的经验和教训——在新文字协会第一届年会上的报告》,《解放日报》1941年12月16日。以上种种现象妨碍着新文字运动的顺利进行,边区政府不得不重申,“保障新文字的合法地位”,号召干部和民众努力学习和使用新文字。⑨《边区政府重申前令,保障新文字合法地位》,《解放日报》1941年9月18日。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新文字无法在短时期内取代汉字,成为唯一的文字形式。实际生活中汉字应用的范围比较新文字更广泛、更得到公众的认可。学会新文字的民众被鼓励使用新文字,如写条子、写状子,写信、记账等,但普遍的现象是学了仍然不会或不用新文字,群众反映“学会了用不上。”(10)辛敢:《今年新文字冬学的几个问题》,《解放日报》1942年11月14日。
新文字冬学教学本身也遇到很大困难。由于边区物资紧张,新文字冬学的教材、读物严重缺乏,“老百姓就是学会了也没有东西看。”各县冬学教员不仅缺乏且质量低下。专门成立的新文字干部学校,学员程度参差不齐,缺乏参考书、缺乏用新文字编写的各科教材(11)《边区新文字干部学校工作报告、学员成绩表》,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454-3。,新文字本身也并非完善和最后定型,因为汉语是有声调的语言,而拉丁化新文字的致命弱点就在于它的“不标调”,如sinwenz(新文字),shiou(时候),shulian(熟练)。也可以理解成“寻蚊子”、“事后”、“熟脸”,这反而造成了很大的不便。由于无法区别四声,给学习造成很大困难。“冬学学员每天上课练习时都是改正这些分不清的音,考试卷上的错误也是这些音。”(12)《边区教育厅新文字冬学辅导团材料》,陕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407-2。1942年甚至有传言新文字要重新修改,影响一些想学的人犹豫不决,边区新文字协会只得赶快声明“决不修改”(13)《新文字不修改》,《解放日报》1942年1月30日。。
新文字推行中的诸多困难,使边区教育厅意识到,完全采用新文字消灭文盲是不现实的,于是仅仅在乐观的1941年之后,汉字教学仍然成为冬学识字扫盲的一种选择。1942年,新文字冬学的规模开始收缩,边区教育厅指示各地可视自己情况或办新文字冬学或办汉字冬学。这一年,延长县办冬学8处,其中6处为汉字冬学。清涧县共办冬学14处,新文字只有3处。①《绥德分区各县筹办冬学》,《解放日报》1942年11 月13日。陇东曲子县办冬学6处,只有1处为新文字冬学。镇原办冬学3处,只有1处为新文字冬学。②《陇东各地办冬学》,《解放日报》1942年11月4日。汉字冬学多设的原因,“系根据群众一般的需要而定。”③《延川、清涧等县积极筹办冬学》,《解放日报》1942年10月25日。同年,边区教育厅还提出新文字冬学要在一定的地区集中办,主要提高质量,数量不增加,要有专人负责。④《今年怎样办新文字的冬学》,《解放日报》1942年8月18日。教育厅只在延安县直接派员指导新文字冬学,其他各县则由县三科负责领导。⑤《今年新文字冬学以延安县为中心》,《解放日报》1942年10月20日。
1943年3月以后,边区每年还继续办冬学,但“推行新文字工作停止了。”⑥董纯才主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史》第2卷,教育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317页。
1943年初,曾经轰轰烈烈的边区新文字运动戛然而止,个中原因,至今没有看到直接的资料记载和说明。笔者以为,新文字运动效果不佳固然是其夭折的原因⑦参见王建华《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识字运动》(《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2期)。,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当年新文字运动的主持者在开始时并没有希冀在短时间内获得成功⑧吴玉章:《新文字在切实推行中的经验和教训——在新文字协会第一届年会上的报告》,《解放日报》1941年12月16日。,况且以中共领导群众运动的一贯魄力,似不应在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遇到一些具体困难就很快放弃。联系新文字运动开展的同时中国社会以及中共党内政策等方面发生的一些重要变化,我们或许可以从相关资料中解读出它匆匆谢幕的深层次原因。
20世纪20年代末到40年代初,中共积极参与创造和推行新文字的初衷符合当时文字改革的国际化的潮流。边区新文字运动的宗旨就是“彻底改造象形文字为拼音文字,使中国文字向着是国际化、科学化、大众化的道路前进”⑨社论:《推行新文字与扫除文盲》,《解放日报》1941年6月4日。。在革命根据地这样贫瘠落后的偏远乡村,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新文字改革的实验,表明新的革命政权急切地希望广大的底层民众能通过识字,掌握和创造新的文化。
但是,正如前面提到的,中国汉字改革的国际化潮流主要是由近代以来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催生的,它在打破传统文化的守旧封闭,推动中国走向世界的同时,却隐含着历史与现实的矛盾。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随着中国民族危机日益加深和民族自救运动的高涨,“中国思想界兴起以认同民族文化为中心的‘中国化’思潮。”(10)李方祥:《中国共产党的传统文化观研究》,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73页。从原来的反省、批判传统文化转变为对传统文化的发掘和弘扬,以激发民族意识,抗击日寇侵略。全民族的抗日战争使民族文化的复兴成为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条件。中国共产党适应抗战的需要,提出建立“新民主主义文化”的主张。1940年毛泽东在延安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即《新民主主义论》)明确指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11)《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9页。1941年2月,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共产党人》杂志第15期发表的《各抗日根据地文化教育政策讨论提纲》(草案)指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基本内容就是抗日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就是发展进步文化力量,团结一切抗日的、民主的、自由思想的文化力量,反对奴役的、黑暗的、腐朽的、封建的文化力量。”同年,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文化教育“首先要是服务于反帝、反封建这一总的政治任务的;其次要是服务于大众的要求,再次要依据于进步的科学的道理,这就是符合于新民主主义的教育。”①董纯才主编《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史》第2卷,第318页。我们注意到,这些关于文化、教育方针政策的表述里都已经没有了“国际化”的踪影,民族性成为中共所要建设的新民主主义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可以说,这一时期中共从推崇国际化逐渐向民族化的转向,是新文字运动不可能持续开展的大背景和深层次的原因。那种以西化为唯一价值取向,视传统汉字为革除对象,认为所有文字都必然走向拼音文字的国际化倾向,显然与日益强劲的民族化潮流存在着矛盾。中国有着数千年汉字文化传统,一味推崇文字改革国际化,一定程度上走向了对民族文化传统的全面否定,这无疑是行不通的。陕甘宁边区新文字推行过程中,干部、知识分子、民众对拼音文字的抵触和消极态度,认为新文字“不是中国文字”,就从一个方面印证了汉字改革一味推崇“国际化”的尴尬和失败。
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浓厚的苏化气质也是导致其不能持续推行的原因之一。边区新文字运动无论从理论认识还是从推动的方式上都带有很浓厚的苏化气质。吴玉章等最早积极参与制定新文字方案的共产党人认为“拼音新文字必将成为世界统一文字”的这种思想,实际上依据的是列宁、斯大林的判断:“在社会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胜利的时候,当社会主义已经巩固并且深入到日常生活中的时候,各民族语言必然会融合为一种共同的语言,这种语言当然不会是大俄罗斯的,也不会是德意志的,将是某种新的语言。”②吴玉章:《文字改革文集》,第84页。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中,中国共产党所推崇的“国际化”,实际上是以社会主义苏联为主要指向和学习的榜样。十月革命以来,苏联发展自然科学和重工业,成为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不仅抵御了法西斯德国的军事进攻,而且努力于国民改造,尤其政府厉行扫盲,“不过四五年功夫,全国文盲即已消灭。因此全国人民都能看书看报。”③吴玉章:《庆祝十月革命并纪念中国文字革命第一周年》,《解放日报》1941年11月7日。这无疑对中共有极大的吸引力和示范效应。
边区新文字运动的主要主持者吴玉章认为, 1928年在莫斯科的中共党员“开始了根本性改造中国文字的工作。”④吴玉章:《文学革命与文字革命》,《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4辑,第395页。瞿秋白、吴玉章是在苏联制定的“拉丁化新文字方案”。该方案又是在海参崴召开的“中国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获得通过。1940年在庆祝十月革命23周年之际,边区新文字协会宣告成立,并特意举行了新文字教员训练班毕业典礼,同时规定十月革命纪念日为中国文字革命节。一年后的同一天,吴玉章在新文字协会成立一周年大会上发表讲话,热烈庆祝十月革命。
以上的事实均表明了新文字运动与苏联的渊源关系,可以说,革命根据地的新文字运动就是“以苏为师”的直接结果。
然而,苏共的理论及经验在中国革命早期曾被作为学习和遵循的典范,但它并不完全适应中国的现实情况,早在1938年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就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命题,强调“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中国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⑤《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1991年,第658~659页。中国革命从苏联获得鼓舞,也因为共产国际的干涉和王明等对苏共的教条主义态度对中国革命产生了不良的影响。1942年开始的延安整风运动,其主要目的就是清算苏共、共产国际的错误,解决全党亟待解决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大课题。整风运动批判了党内对苏共及其经验的盲目崇拜,批判空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条主义倾向。如批评一些干部只会背诵马列的词句而不了解中国社会的实际,“只会背资本论而不知道法币为什么会跌价”。批评了革命队伍中存在的三种“恶劣倾向”:对外国比对中国兴趣大,对历史比对现实兴趣大,对原则比对事实兴趣大。①社论:《教育上的革命》,《解放日报》1942年1月12日。要求党的中高级干部们要能够用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和方法去分析中国的历史和当前的具体问题,善于总结中国革命的实际经验。以便指导实践。在“去苏化”、“民族化”、“中国化”的大背景下,带有浓厚苏化气质的新文字运动悄然谢幕应该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边区新文字运动夭折的直接的原因是民众的冷漠和排斥。新民主主义文化的特征是民族化、科学化、大众化,大众化是实现民族化的重要途径,即文化应该为全民族90%以上的工农大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教育。新文字运动的主持者从理论上认识到建立大众文化的迫切需要,同时在实践中以极大的热忱推动拼音文字“大众化”,但结果却遭到民众的冷遇。
共产党以推行新文字作为自己的革命职责,所以新文字的产生和推行有着浓厚的政治化倾向。②吴玉章:《新文字在切实推行中的经验和教训》,《解放日报》1941年12月16日。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自始至终是一个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自上而下的政府行为。由于赋予新文字太多的政治内涵,政府在新文字冬学课本的内容和课程的配备上,都过多地强调了政治内容而忽视了文化识字的功能。而就新文字运动本身来说,识字扫盲运动同时也是一项群众运动,是抗战动员的组成部分,“目的是要加强学生对于革命和战争的认识,而并不是出于民众自身追求知识的要求。”③王元周:《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新文字冬学运动》,《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3期。教育普及的对象是广大农民群众,但其教育的内容却远离乡村民众的一般生活和习惯。
归根到底,文字改革在性质上不同于政治运动。新文字运动过于强烈的政治功利性并不能替代文字改革所必须注重的实用性。外来的拼音字母与传统的方块汉字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字系统,即使是动用行政力量力图以新文字替代已经有悠久历史的汉字,也决非短时间就可以完成。在这方面,边区新文字运动的主持者对文字改革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没有足够的认识和准备。新文字的不实用和非本土化即是民众对其产生怀疑和排斥的最主要的原因。毛泽东指出,在群众文化教育工作中要遵循两条原则,“一条是群众的实际的需要,而不是我们脑子里头幻想出来的需要;一条是群众的自愿,由群众自己下决心,而不是由我们代替群众下决心。”④《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13页。“如果没有群众的自觉自愿,就会流于徒有形式而失败,‘欲速则不达’”⑤《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12页。。尽管边区政府和新文字运动的主持者有着良好的愿望,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但实践证明,新文字没有也不可能成为日常生活的文字,它不受民众的欢迎。它在推行几年之后匆匆谢幕不能不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综上所述,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的兴衰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文字改革、识字扫盲的范围。它从一个方面反映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有关国际化、民族化、大众化的理论思考与社会实践。从顺应、推崇文字改革的国际化潮流逐渐转向注重和强调文化教育的民族化特性,从关于大众化的理论认识走向实践大众化的艰难探索,表现了中共在革命实践中不断加深着对中国社会问题的认识。从这一意义上说,对边区新文字运动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入观察和了解20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复杂历程。
(本文作者 西北工业大学人文与经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西安 710129)
(责任编辑 刘学礼)
Rise and Fall of the New Chinese CharacterM ovement in the Shaanxi-Gansu-N ingx ia Border Region
Qin Yan
D231;H024
A
1003-3815(2010)-08-0045-09
* 本文为西北工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振兴基金项目:《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农民教育研究》(RW200804)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