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政治学的个案研究方法述评*

2010-02-15 10:43徐晓波
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江村个案研究个案

徐晓波

(中共马鞍山市委党校 安徽 马鞍山 243000)

农村政治学的研究遵循什么方法,关系到农村政治学的研究成果和学科发展,甚至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国家农村政治改革的大政方针,然而,农村政治学研究方法的提出,既是一个学术本身的问题,也是一个时代产物的问题。

上世纪70年代末,华中师大张厚安先生提出“三个面向,理论务农”,[1]即面向社会、面向基层、面向农村,理论立足于农村改革实践,服务于农村改革实践,体现了一种重视个案研究的方法。他善于从学理上思考问题,批评说教式的政治学研究: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满足于对经典的解读、用理论裁剪事实,枉顾事实本身是什么。

80年代我国政治学界大都沉浸在对历史的反思和为当时政治现实而开出的“政治处方”的激情之中,政治体制改革、政府职能转变、乌托邦式的民主都成为此时的前沿和热点问题,充满宏大政治关怀之下的宏大叙事,只是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农村政治学的研究方法才出现了转向。1991年,徐勇发表《重心下沉:90年代学术新趋向》一文,[2]是对张厚安先生提出的“三个面向,理论务农”的呼应。学术重心下沉要求研究方法的转变——“应该是什么”让位于“实际是什么”,实证研究代替规范研究,广阔的农村蕴藏着丰富的理论资源等待着学者们去开采,不管是出于自觉或自发,个案调查都成了首选。

农村政治学中的个案研究作为一种微观研究方法的优势,就是它描述了国家权力到达村庄界面与村庄内生性因素——如村庄精英、传统文化、家族势力等相互作用的过程。而过程解释不清,则是宏观政治研究的一个弊病。但是,随着个案研究被越来越多地运用,暴露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如个案的代表性问题、个案的定性研究如何与定量研究相结合问题、个案表述能否文学化艺术化问题等等。本文旨在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农村政治学的个案研究方法进行一个总结,以求进一步弘扬和发展我国的农村政治学个案研究。

一、单个案与多个案

单个案调查的动机是要把从个案中得出的结论推广到全体中去,达到见微知著、验一滴血而知全身的效果。但是吴毅却没有这种动机,他的博士论文《村治变迁中的权威和秩序——20世纪川东双村的表达》曾获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奖,在文中他宣称“我并不想因为某种以小见大的不成功的努力而被疑为以点盖面和以偏概全,况且,如果要进而面对关于双村经验的典型性与代表性的质疑,那就更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疲惫的事情”。[3]可以看出作者无意将川东双村扩展为中国农村,他遵循的是吉尔兹倡导“深描”的人类学取向。在20世纪一百年的时间跨度上,作者关注的并非典型性事件,而是非仪式化事件。地方性知识的深描对象定格在小人物、小事件、零散琐碎的资料上,自上而下的视角让位于农村主位,回归农村,回归农民,重新阅读和理解乡村社会本身的性质,我们看到的是,在国家——现代性——社会的框架之下,权威与秩序的变迁过程,就是现代性、国家和地方性三者的博弈。

作者摈弃制度主义惯常采用的静态分析方法,在双村一百年的时间流逝中,呈现出权力与权威变动不居的过程:20世纪上半叶宗族秩序的迷茫和国家的结构和功能性权力下沉的失败、50年代边缘人物的中心化和革命导致的全能政治、50-70年代,双村的社会变迁与后革命过程的交织,交织过程中后革命状态与传统村庄地方性逻辑的张力、20世纪末叶村治权威与秩序的过渡和模糊、告别泛政治化时代,民间信仰的复兴等。

较之于动辄认为“三农”应该怎样,提出一套政策建议的人而言,吴毅的研究始终与对策建议之类保持一段距离。他的研究旨在于学理阐释,用他本人的话说是“以描述和解释农村基层政治实态及其支配机制为研究旨趣的新取向。这种研究取向的目的在于通过深人发掘、理解影响与支配中国乡村政治运行及其深层机制的‘地方性知识’,重新发现和认识中国乡土的经验。并力图以这种经验来丰富和重构中国基层政治的图像,最终为学理的操作提供一个真实的经验平台”。[4]这种研究取向来自于他对个案研究在方法论上的深刻认识,“我们所从事的实证研究从严格的方法论类型上划分,实际上只能称作实证研究的一种类型,它可能更类似于人类学所讲的田野工作,它的长处在于对被调查对象独特品行的体验与感悟,而不是如行为科学的实证研究那样强调统计数据和量化分析。于是我开始逐渐明晰个案研究的价值主要在学理而不在政策的思想。”[5]吴毅清醒地认识到个案研究的局限,它毕竟不同于社会学中的概率抽样,只能算是非概率抽样,难以保证样本的代表性,因而试图把个案调查中得出的结果推广到总体中去就不免以偏概全、只见树叶,不见森林。

政治学的个案研究具有人类学特征,吴毅出于学术自觉,在自己的研究中采取“小社区——大社会”的叙事方式,以川村映照20世纪中国波澜壮阔的宏大政治背景。对于人类学知识的借鉴和吸收,如地方性知识、情景、场域、写文化等,丰富了政治学的表达词汇。如果说《村治变迁中的权威和秩序》有何不足的话,与经典的人类学著作相比较,那就是解释分析过多,叙事太少。若和当下的个案研究只见描述、只有故事,不见分析相比,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优点?

研究者使用多个案,一般都是比较个案的不同属性,发现差异,差异形成个案的特征,个案特征相互并列,综合不同的特征构成对研究对象的总体特征的认识,研究者一般偏爱这种方法。徐勇的《中国农村村民自治》是多个案的代表作,[6]村民自治是在人民公社解体之后,国家为解决农村治理的失序状态而进行的制度设计,它是由国家自上而下推动的。村民自治作为一种外生变量,嵌入到农村原有的结构之中之后,在具体运作过程中,必然引起原有的内生性因素,如经济发展水平、村庄精英、传统文化、家族势力等与之形成张力。《中国农村村民自治》共有15个个案,四川达川市的案例是用来说明民主化进程中的政府主动性;个体经济发达的浙江白坦村,已经表现出“两委”之间的矛盾,凭借经济实力,拉票现象也不容;湖南白鹤村,在村庄精英成为村民代表后,他们扮演着双重角色——动员力量和民意代表,这要求对干部具有影响力,影响力来自制度性安排和个人威望和素质;湖南秀村调查让我们看到浸润在传统家族文化中的村民自治,家族传统文化的作用大小取决于国家正式权力的容许和国家正式权力对农村社会的控制程度,但另一方面又会使权力的公共权威性受到侵蚀,还有其它一些个案。这些个案不是简单堆积,而是从不同的特征和角度对村民自治运作过程中在国家和村庄两个层面的各种制约因素作了描述和分析,通过综合这些个案蕴含的特征我们能产生村民自治的整体印象。像《中国农村村民自治》这类作品比较多,如项继权的《集体经济背景下的乡村治理》、仝志辉的《选举事件与村庄政治》、胡荣的《理性选择与制度实施:中国农村村民委员会选举的个案研究》等,社会学、人类学的作品有王铭铭、王斯福主编的《乡土社会的秩序、公正与权威》、王铭铭的《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闽台三村五论》、陆学艺主编的《改革中的农村与农民:对大寨、刘庄、华西等13个村庄的实证研究》等。海外学者的作品有黄宗智的《华北的小农经济和社会变迁》、《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杜赞奇的《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马若孟的《中国农民经济》等。

王沪宁的《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一项探索》是一个例外,[7]王沪宁的课题组先拟定“中国村落家族文化”调查题目,然后选取若干个自然村作为调查对象,最终选定15份调查报告作为分析依据,这些报告在所调查的项目上表现出大致相同的内容。它与前述多个案调查的区别是,它不是比较个案的不同属性,因为每个个案都具有大致相同的内容,而是选取个案的“交集”,作为研究对象的特征;最主要的区别是王沪宁的课题组采取的是结构性访谈,事先确定了调查框架、拟定了调查题目,前述多个案调查是非结构性的,问题是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的。

二、共时与历时

在同一时间点上比较不同个案,前述多个案就是这种共时性研究。农村政治学共时性研究中的多个案选点局限在国内,但是,人类学多点民族志的研究已扩展到海外,并有李朝辉的《中日跨文化的话语解读、田燕的《文化聚合与文化推进》(韩国人组织与文化的人类学解读)两部专著问世。[8]中国问题的答案并不仅仅在中国寻找,当我们以更广阔的视角在世界范围内寻找答案时,那些和我们处于同一发展阶段的国家、那些“三农”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的国家的经验教训、得失成败对于我们都有启示和借鉴意义。对于海外问题的研究,研究者能够保持对研究对象的适度超然,让热情回归理性,也许更有助于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历时性研究,即通过长时间的历史考察,发现自变量和因变量之间的相关性或因果性。它可以分为两类:一定时间范围内不间断的考察,以于建嵘《岳村政治》和吴毅的《村治变迁中的权威和秩序——20世纪川东双村的表达》为代表,两部著作在时间上横跨20世纪,《岳村政治》通过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政治关系、权力体系、政治控制、政治参与和政治文化变迁过程的描述和分析,来剖析转型期乡村政治发展的过程和特征。现在有的研究机构开始了长期的追踪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的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从2006年开始启动了“百村十年观察”项目,计划在全国范围内选择160个左右具有代表性的村庄,进行长期的调查和跟踪观察。至2009年5月,已在全国100多个村庄进行了观察和调研,以便长期、有效地观察农村的变化和走势,形成中国农村观察和信息反馈系统。[9]第二种情况是,在一定时间范围内,选取几个时间点进行观察研究,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就是回访。这项工作可以由一个人独立完成,也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由后人完成。此类研究在国内政治学中,目前还没有作品问世(于建嵘沿着当年毛泽东写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路线,进行为期一年多的考察,最后写成《岳村政治》,但《岳村政治》不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回访,因为两者考察的内容不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集中于经济和社会,村庄政治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毛泽东的文章是一篇政治调研报告,具有很强的政策性),多见于海外学者和社会学、人类学研究领域,1966年,美国学者韩丁出版了他以40年代的革命根据地陕西长弓村的调查为基础的《翻身:一个中国村庄的革命纪实》,80年代初,韩丁又以人民公社时期他对长弓村的考察,出版《深翻:一个中国农村的继续革命》、1984年,陈佩华、赵文词、安戈的《陈村:毛泽东时代一个中国农村社区的近代历史》是通过对移居香港的广东陈村村民的上百次访谈而成书,改革开放后,他们亲赴陈村,实地调查,于1992年写成《当代中国历经沧桑:毛邓体制下的陈村》;在社会学领域,1956年澳大利亚学者W·R·葛迪思来到费孝通的江村,实地调查,完成《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农民生活》。

社会学、人类学有回访的传统,经典的案例较多,如黄村、台头等名村都有续篇。[10]农村政治学的发展历史较短,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政治学家笔下的研究对象,若干年后也有可能成为回访的对象,那么在回访研究中该向社会学和人类学学什么?概括起来主要有费孝通的“江村模式”、庄孔韶的金翼“黄村模式”。费孝通的“江村”成为了解中国农村的一个窗口。1939年《江村经济》在英国出版,费孝通本人自1957年重访江村后,对这个农村社区先后进行了20余次访问,持续研究长达60年之久,先后发表了《重访江村》、《三访江村》、《九访江村》和《江村五十年》等文章。“江村”还吸引了很多海外研究者,1956年葛迪思来到费孝通的江村,实地调查,完成《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农民生活》,探讨了江村几十年来社会文化变迁的轨迹。

费孝通的“江村模式”,围绕一个问题拓宽研究领域。“人多地少,农工相辅”是《江村经济》一书中提出的问题,如何让农民致富,通过什么途径致富是费孝通在后续研究中始终围绕的一根主线。在《重访江村》、《三访江村》、《九访江村》和《江村五十年》等文章中,他认为农民致富的重要途径是发展适宜农村的多种多样的家庭副业和乡镇企业。费孝通由江村的追踪研究更上一层楼,研究小城镇,最早提出“小城镇,大问题”,后来是“小城镇、大政策、大学问”,直到最后的“大战略”。探讨了中国农村的工业化,城乡一体化的发展道路。小城镇在乡镇企业发展过程中不仅成为吸纳人口的“蓄水池”,而且将是商品的集散地和经济、文化的中心,并总结出小城镇发展的“苏南模式”、“温州模式”、“珠江模式”等,当然“模式”容易定型,他又指出“随势应变、不失时机”,在发展模式的概念中又注入了动态的观点。由点到线到面,费孝通创造了经济区域概念,经济区域突破了行政区划的边界,最后逐步形成“全国一般棋”的构想。

回访不是重复,而是创新。庄孔韶的《银翅》在内容、方法和写作手法上都突破了林耀华的《金翅》。作者首次把军人集团纳入人类学家的分析范围,发现了有军人卷入的“汉堡包”式的社会层次结构;[11]提出中国式准组合家族理论;[12]作者在地方权力组织和个人关系的动力过程的研究中,创见性地提出了中国基层社会分析的类蛛网式社会结构和平衡论;[13]反观法和文化的直觉主义,[14]用反观法找出中国文化的关联,具体展开就是高层与基层、精英与大众文化关联的分析,缺乏文化直觉发现便不能完成对中国人族群的一个完整的认识。作者倡导“不浪费的人类学”,也就是在表现手法上,“人类学家个人或群体在同一个调查点上将其学习、调研和理解的知识、经验、体悟以及情感用多种手段表现出来”。[15]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庄孔韶的老师林耀华所著《金翅》是一部小说,而《银翅》变现手法包括小说、随笔、影视和影像作品等,当然也包括规范的论文格式,表现手法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说农村政治学如何借鉴《银翅》在内容和方法上进行创新,那是将来的事情,那么如何吸收《银翅》的表现手法则是现时的事情。农村政治学的研究单位可以分为社区、区域、宗族、家户和事件,无论采用哪种研究单位,只要不是静止的结构-制度分析,而采用动态的过程分析法,叙述就不可避免,尤其是以事件作为研究单位,叙述所占的比例就会更大。如何叙事?直白、平实的语言是叙事,富有文采的语言也是叙事,作为理论研究,政治学家门更倾向于前者,后者更多为文学艺术家所偏爱。其实作为一种表达方式,不必厚此薄彼,只要有助于内容的呈现,理论研究也可采纳文学、艺术的形式。庄孔韶的《银翅》就是代表,主流的分类方法是把如李昌平的《我向总理说实话》、陈桂棣、春桃的《中国农民调查报告》排除在农村政治学的范畴之外的,因为那是文学作品,算不上理论研究。但是,对于税费改革之前农村矛盾的揭示,有哪一步学术作品能够和这两部作品相媲美?在提倡政治学研究科学化的今天,博弈论、数理统计、模拟分析、权变方法、模糊数学等逐渐被政治学者所接受,政治学在数学化、方程化的同时,能不能以更宽容的心态接受某些艺术化的表现形式,比如政治杂文、报告文学等。

三、特殊性与普遍性

随着农村政治学中个案研究被越来越多地运用,质疑也越来越多。应星在《评村民自治研究的新取向》一文中针对仝志辉《选举事件与村庄政治》中选择的四个村庄,提出疑问“就中国村庄之多、差别之大而言,不要说4个,就是作40个、400个村庄调查,恐怕也不敢断言它们就是中国村庄的典型代表!”[16]徐勇也反思了当前农村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关于个案研究,他说得更尖锐“任何经验和体验都是有限的。如果超出经验的限度,同样会发生以个人经验得出一般性结论的‘致命的自负’”,“如果以个案和经验取代理论研究,就很容易陷入到只见‘树叶’而不见‘森林’的窠臼之中。”[17]如何避免个案研究中只见“树叶”不见“森林”,如何避免个案的限度,是研究者必须面对、不能回避的问题,实质是如何处理好特殊与一般、微观与宏观、局部与整体的关系。

其实,这个问题在社会学家那里早就遇到了,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外加一个副标题“中国农民的生活”。《江村经济》在英国出版时的原名是Peasant Life in China,即“中国农民的生活”,然而费孝通的“江村”就是中国的农村、一个江村的农民生活就是中国农民的生活吗?1980年代初伦敦经济学院人类学系的利奇用这个问题拷问费孝通,在利奇看来,甚至是多个乡村的研究依旧无法具有代表性。费老在80高龄,仍以严肃的态度回应了利奇的拷问,费老的答案是类型学的研究,江村只是一种“类型”,“如果我们用比较方法将中国农村的各种类型一个一个地描述出来,那么不需要将千千万万个农村一一地加以观察而接近于了解中国所有的农村了。”[18]费老的研究也是遵循类型学的概念展开的,《云南三村》(英文名“Three Types of Villege in Interior China”,汉语就是《中国内地农村的三个类型》)、《乡土中国》延续了《江村经济》的类型方法。费老在晚年拓宽了微型社会学研究方法的应用领域,在小城镇研究中运用类型研究和比较的方法。他还把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结合起来,进行结构性问卷调查,再利用计算机进行统计。如果利奇当时应答了费老的回答,这场隔时空的对话,将会碰撞出思维的火花,只是利奇已经去世,对话变成缺席的独白。斯人已逝,但费老的思考还在继续,1997年费孝通在《重读江村经济?序言》中对利奇教授的质疑作了更为详尽的回答。他认为利奇教授认定的那种从个别农村入手的微型研究不能概括中国国情的看法,是混淆了数学上的总数和人文世界的整体——社会文化的差别,忘记了社会人类学家研究的不是数学而是人文世界。

先贤们的探索,启迪了后来者。费孝通的类型学和90年代兴起的区域经济社会史对于乡村治理区域差异的研究为贺雪峰解决如何摆脱个案的局限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他提出个案——村治模式

——区域——中国农村整体的研究进路,[19]以达到对转型期中国农村的认识。

在具体方法上,贺雪峰教授将个案的基础价值和理想型进入的方法联合起来作为个案和区域的过渡,具体来说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他发现了农民认同和行动单位,农民的认同单位决定他们行动的逻辑,而从农民行动的逻辑,又可以推断出他们认同的特征。在农村存在一个双重的认同与行动单位,第一重是家庭,第二重则超出家庭范围之外,如陕西关中的“户族”、湖北荆门的“原子化”、安徽阜阳的“小亲族”等,农民的认同与行动单位往往具有区域特征。以家庭以外是否存在主导的基本认同和行动单位,及更为细致的标准,可以将村庄划分成若干类型。村庄类型的划分就是理想型的方法,它选择乡村的数重维度并将其简化。“村庄社会关联”[20],也是理解理想型方法的重要概念,社区记忆和经济社会分化决定着社会关联度,依据社区记忆的强弱和经济社会分化程度的高低,可以得到四种村庄类型。村庄类型划分并非要穷尽所有的村庄,实际的村庄和理论上的类型之间并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它的意义在于强调村庄自身的特性,外在的因素在到达村庄时,必须通过村庄自身的特征才能其作用。村庄类型也即村庄社会结构,只不过前者是抽象的、规范的,后者是具体的、经验的。村庄社会结构、特定村庄社会结构对政策反应的过程与机制、自上而下政策在特定结构的村庄社会制成的特定政治社会后果,三者共同形成村治模式,而农民认同与行动单位的区域差异,构成了乡村治理区域差异的内生基础。后来他将村治模式的三个部分作了进一步的抽象:一是村庄内生性的因素,二是村庄内生因素应对外来制度时的反应机制,三是村庄内生因素在应对外来制度时产生的后果。这种后果又会构成村庄治理的未来基础,并影响村庄对外来制度反应的模式。

从区域如何达到对中国农村整体的认识?贺雪峰认为应该从四个方面着手,一是要界分出区域、二是要在界分出区域后,形成区域比较的范式,并建构出用以解释区域差异的各种理论命题、三是以抽样调查为基础的数据检验以个案调查为基础建构理论、四是若在不同的村庄政治社会现象建立起经过检验的理论,则这种理论则对村庄政治社会现象就具有解释力。[21]

费孝通类型学的概括,是从个案出发到提出理论,或者是经过多个案之间的比较,再提出理论,理论直接来源于局部经验,因而往往面临缺陷。贺雪峰区域研究法有过渡和中介环节,个案和区域之间有村治模式、个案和整体之间存在着区域,从而一步一步接近于了解中国所有的农村。村治模式的研究视角可以是关键词的,突出村治模式的某一侧面,也可以强调村治模式的区域特征。它的各个层面不是静止的结构,而是制度,主要是政策实施的过程、机制和后果;个案调查中个案的选择具有偶然性,费孝通选择“江村”,是因为1935年冬在广西大瑶山调查受伤,次年不得不住在姐姐家——江苏吴江县开弦弓休养,准备出国、贺雪峰最初进行农村调研的对象是自己的家乡——湖北荆门。村治模式为克服偶然性因素提供了一个操作定义,深度的个案调查、不同个案的比较、个案置于区域的背景之下等环节使对个案的认识上升到对区域的认识。在进入现场时,是为了研究经验现象A,在调查访查中却意外地发现了经验现象B,发现了经验现象B与经验现象A之间可能的内在逻辑关系。在进一步的经验研究中,就可以容纳对经验现象B的研究,由A到B,由B到C。在经验研究中,不仅要允许这种“意外”,而且正是这种‘意外’,才是经验研究中最为值得重视的发现,最为重要的经验研究成果。这种由A到B,再由B到C的办法,就是滚雪球抽样,在总体不大的情况下,很快就会接近饱和状态,但是要用滚雪球抽样来完成理解80%中国农村的80%现象,仅凭一个团队,的确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可能需要更大范围的协作。区域研究的长处在于从村庄内部寻找村庄秩序得以形成的机制,但是社会基础的视角并不能描绘出乡村政治结构的整体框架、并不能代替乡村政治研究。但“区域法”的提出,在处于西方学术话语重重包围之中的中国社会科学,是贺雪峰突出重围的努力,也是他从经验研究中实现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雄心。

[1]张厚安.三个面向,理论务农:社会科学研究的反思性转换[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

[2]徐勇.重心下沉:90年代学术新趋向[N].社会科学报,1991-11-14.

[3][4]吴毅.村治变迁中的权威和秩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370、379.

[5]吴毅.农村政治研究:缘自何方,前路何在[J].开放时代,2005,(2).

[6]徐勇.中国农村村民自治[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43-399.

[7]王沪宁.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一项探索[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1-5.

[8]庄孔韶,兰林友.我国人类学研究的现状与前瞻[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9,(3).

[9]徐勇.田野与政治实证方法的引入与研究范式的创新[J].学术月刊,2009,(5).

[10]庄孔韶.时空穿行——中国乡村人类学的世纪回访[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28-156.

[11][12][13][14][15]庄孔韶.银翅[M].北京:三联书店,2000.67-68、330、477-478、521、6.

[16]应星.评村民自治研究的新取向[J].社会学研究,2005,(1).

[17]徐勇.当前中国农村研究方法论问题的反思[J].河北学刊,2006,(3).

[18]费孝通.人的研究在中国[J].读书,1990,(10).

[19]贺雪峰.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76-188.

[20]贺雪峰.论村庄社会关联[J].中国社会科学2002,(3).

[21]贺雪峰.个案调查与区域比较:农村政策基础研究的进路[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1).

猜你喜欢
江村个案研究个案
个案管理模式在乳腺癌患者中的应用研究进展
魅力南江村
相知碰撞、回归成长:同伴互助学习需求调查——基于D大学的个案研究
小学课程整合模式的个案研究
安第斯高原卡哈马卡排箫个案研究
西热江村
江村《吴镇 秋岭归云》
别样风景的多元化绽放——我国当代女性写作的个案式研究
实践 学习 在实践——《新闻个案教程》开讲五年实录及思考
中共党史学个案研究的若干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