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士

2010-02-11 11:51孙犁
读者 2010年2期
关键词:同志母亲

孙犁

1966年秋冬之交,我被集中到机关5楼平台上一间屋子里“学习”。那时到处搞批斗,我像突然掉在深渊里,心里大惑不解,所以对一块学习的是些什么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来的人,逐日增加,新来的总要先在班上做一些检讨,造反派头头,也要对他做例行的审问。

有一天,又在审问一个新来的人。

“你自己说,你是什么阶级。”

“我是自由职业者。”答话的听来是个女人。我是没有心情去观望人家的,只是低着头。

大概过了一段时间,“反動”阶级成分都要自动提高一级。头头又追问这个女人,她忽然说:

“我是反动文人,和孙芸夫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慷慨地把我引为同类。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修长,脸面秀气,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戴着银丝边眼镜,她的眼睛,也在注视着我,很有些异样,使我感到她这种看人的方法和眼睛里流露的光亮,有一点巫气或妖气。

后来,我渐渐知道,这个女人叫杨秀玉,湖南长沙市人,是机关托儿所的会计。新中国成立前是个有名的相士,曾以相面所得,在长沙市自盖洋楼两座。这样的职业和这样的财产,当然也就很有资格来进这个学习班了。

冬季,我们被送到干校去,先是打草帘,后是修缮一间车棚,作为宿舍。然后是为市里一个屠宰场代养200头牛,牛就养在我们住室前的场地里。我们每天戴着星星起来,给牲口添草料,扫除粪尿,夜晚星星出来了,再回到屋里去。中间,我曾调到铡草棚工作,等到食堂买了大批白菜,我又被派到菜窖去了。

派我在菜窖工作,显然是有人动了怜悯之心,对我的照顾。因为在这里面,可避风雪,工作量也轻省得多。我们每天一垛垛地倒放着白菜,抱出去使它通风,有时就拣选烂菜叶子。一同工作的是两位女同志,其中就有杨秀玉。

说实在的,在那种日子里,我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一点点生的情趣也没有,只想到一个死字,但又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铡草棚子里,我每天要用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断不少根捆草的粗绳。我时常掂量着这把镰刀想,如果不是割断草绳,而是割断我的脖颈,岂不是一切烦恼痛苦,就可迎刃而解了吗?但我终于没有能这样去做。

在菜窖里工作,也比较安全。所谓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众和当地农场的工人、儿童对我们的侮辱、恫吓,或投掷砖头。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罪名”、“身份”、过去的级别、薪金数目,造反者早给公布于众了。

在菜窖里,算是找到了一个避风港,可以暂时喘喘气了。

我和杨秀玉渐渐熟识起来。我认为此人也不坏,她的职业,说起来是骗人的,但来找的人,究系自愿。较之那些傍虎吃食,在别人的身家性命之上谋图一点私利的人,还算高尚一些吧!有时就跟她说个话儿。另一位女同志,是过去的同事,但因为她现在是菜窖负责人,对她说话就要小心一些。因此,总是在这位同志出窖以后,我们才能畅谈。我那时已经无聊到虚无幻灭的地步,但又有时想排遣一下绝望的念头,我请这位女相士谈谈她的生活和经历。

她说,这是她家祖传,父亲早死,她年幼未得传授,母亲给她请了一位师父,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战了,她随母亲、舅舅逃到了衡阳。那时她才13岁。母亲急于挣钱,叫她到街上去吆喝着找生意,她不愿意去。她恳求母亲,给她一元钱,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间房,门口贴了一张条子。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一个顾客,她忍着饥饿,焦急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进来了一个人,相了一面,给了她3块大洋。从此就出了名。

然后到贵州,到桂林,到成都,每到一处,在报上登个广告,第二天就门庭若市,一面5元。那时兵荒马乱,多数人离乡背井,都想借占卜问问个人平安,家人消息。她乘国难之机,大发其财。她18岁的时候,已经积累很多金条了。

她说:“在衡阳,我亏了没到街上去喝卖,那样会大减身价,起步不好,一辈子也成不了名。你们作家不也是这样吗?”

我只好苦笑起来。

我们的谈笑被那位女同志听到了,竟引起她的不满。夜晚回到宿舍,她问杨秀玉:

“你和孙某在菜窖里谈什么?”

“说些闲话。”杨秀玉答。

“说闲话?为什么我一进去,你们就不谈了!有什么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关系不正常!”

两个人吵了起来,并传了出去,使得革命群众又察觉到了一个“反动”阶级的新动向,好在那时主要是注意政治动向,因此也就没有深究,也许是不大相信会有那事情吧。像我们这些人,平白无故遭到这种奇异事变,不死去已经算是忍辱苟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残,女的必然断了经,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虽有妙龄少女横陈于前,尚不能勃然兴起,况与半百老妇,效桑间陌上之乐、谈情说爱于阴暗潮湿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有一天,又剩了我们两个人。我实在烦闷极了,说:

“杨秀玉,你给我相个面好吗?”

“好。”她过去把菜窖的草帘子揭开说,“你站到这里来!”

在从外面透进来的一线阳光里,她认真地端详着我的面孔,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

“你的眉和眼距离太近,这主忧伤!”她说。

“是,”我说,“我有幽忧之疾。”

“你的声音好。”杨秀玉说,“有流水之音,这主女孩子多,而且聪明。”

“对,我有一男三女。”我回答,“女孩子功课比男孩子好。”

“你眼上的白圈,实在不好。”她叹了一口气,“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注意到了。这叫破相。长了这个,如果你当时没死,一定有亲人亡故了。”

“是这样。我母亲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场大病。”我说,“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无关紧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关吧。我们的情况,会有好转吗?”

“4月份。”她满怀信心地说,“4月份会有好消息。”

正在这时,听到那一位女同志的脚步声,她赶紧向我示意,我们就又都站到白菜垛跟前工作去了。

真的,到了夏季,我们的境遇就逐渐好起来,虽然前途仍在未卜之数,8月份我也算是得到了“解放”,回到家里来了。

芸斋主人曰:杨氏之术,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调查研究乎?于时事现状,亦有所推测判断乎?盖善于积累见闻,理论联系实际者矣!“四人帮”灭绝人性,使忠诚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对生活前途,丧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绝灭,邪念丛生。十年动乱,较之八年抗战,人心之浮动不安,彷徨无主,为更甚矣。惜未允许其张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盖两座洋楼哉!

(尚琪摘自中州古籍出版社《芸斋小说》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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