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后现代主义的排比构成的特殊文本

2010-02-10 03:22陈世丹王祖友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莎拉维多利亚查尔斯

陈世丹 王祖友

论后现代主义的排比构成的特殊文本

陈世丹 王祖友

后现代主义文本在句法上摒弃连续性,用排比这样一种“离开中心”的后现代主义手法构成一种特殊的文本。英国后现代主义作家福尔斯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将维多利亚历史重构在叙事中,形成文学与历史的排比,构成文本的互文性;将人类自由、人类解放、后现代叙事进化等语义单位并置,揭示意义的多元化;为故事提供了三个不真实的结局,表明世界的不确定性。这种排比构成的真实与虚构交织的文本揭示了历史和现实是虚构的、不确定的。

后现代主义;排比;文学与历史;语义单位;故事结局

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创造了一种特殊的语言,人们必须懂得这一语言,才能理解他们的文本”[1](Pvii)。这就是后现代主义文学代码。后现代主义作品抛弃了句法学的等级模式,其文本的片断性规则支配了句子与论说性、叙述性和描写性结构之间的关系。无选择性和机遇性的观念使后现代主义文本在句法上摒弃连续性,而运用排比(或并置)这样一种“离开中心”[2](P269)的后现代主义表现手法。英国当代小说家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 ,1926 —2005)是“当代讲英语世界的最伟大作家,第一位后现代作家”[3],他主张:“作为艺术家,他的责任是使人物在语境限制内有选择的自由和行动的自由”[4](P134)。他用揶揄、多层的小说探究自由意志与社会约束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至嘲弄传统小说的叙述常规,在创作中制造神秘性和模糊性,不提供任何解释,促使读者积极参与对答案的寻求,追踪语言自身价值的文本拆解和重新组合活动,从而发现意义的多重性和文本意义无限多样的解释。福尔斯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1969)运用后现代主义的排比手法,将文学与历史并置,将语义单位并置,将故事结局并置,构成了一个颠覆传统叙事的真实与虚构交织的特殊文本,揭示了历史与现实的不确定性和虚构性。

一、文学与历史的排比——文本的互文性

传统观念认为,文学与历史的区别就在于文学是虚构,是想象力的表述,小说家对待的是“想象”的事件;历史是关于过去事件和过程的模式,历史学家所处理的是“事实”。新历史主义则认为,“历史——随着时间而进展的真正的世界——是按照诗人或小说家所描写的那样使人理解的,历史把原来看起来似乎是成问题和神秘的东西变成可以理解和令人熟悉的模式。不管我们把世界看成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解释世界的方式都一样”[5](P178)。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将文学与历史并置,揭示虚构与事实无区别。福尔斯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揭示“20 世纪60 年代所面对的挑战与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问题非常相似”[6](P13),这一点甚至在小说对城市环境的附带一提中都可以看到:“维多利亚中期交通拥堵的情况跟现代一样糟糕”[7](P280)。当读者看到小说主人公查尔斯·史密逊在伦敦一条繁华的大街上行走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孩挥动手中的一捆彩色印刷品朝他跑来时,维多利亚中期的商品文化跃然纸上,可见维多利亚时期的资本主义也像它在后现代社会一样,受到形象商品化的支撑。当查尔斯注意到伦敦工人阶级参加政治斗争的活力时,他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绅士、一个注定灭亡阶级的一员,是一个多余的人。小说将“维多利亚历史、政治现实以及社会意识形态重构在叙事中”[8](P107),形成了文学与历史即小说文本与社会语境的排比。

这种文本与社会语境的排比构成了“一种作为历史的叙事(被历史化的小说)和作为叙事的历史(被小说化的历史)的特殊文本,从而实现了意识形态的运作和人物的解放”[9](P107)。作为历史的叙事意指小说像任何历史文本那样构建过去。小说通过想象,详细描写维多利亚时期社会各阶层和马克思、达尔文、罗塞蒂等真实历史人物以及一些维多利亚诗人,并大量引用他们的文本,从而重构那一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使维多利亚历史时期的人和物生动地复现在当代读者面前,小说叙事就这样被历史化了。作为叙事的历史则意味着小说中的历史可被视为叙事,因为历史是作为叙事而实现的。当代的读者无法通过亲身体验过去来了解过去,只能通过阅读关于过去的文本来认识过去。所以,历史和过去的真实事件只能以文本化和叙事化的形式为我们所理解。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是历史与小说这两种人文建构的叙事话语的结合。历史与小说都试图表现“真实”的世界,它们的力量“来源于更多貌似真实的事物而不是来源于任何客观事实;它们都是语言建构,高度惯例化了的叙事形式,无论在语言上还是在结构上都是完全不透明的;它们是互文的,都在自己复杂的互文中运用过去的文本”[10](P5)。它将历史与小说交织在一起,构成意义的体系,读者可通过这些体系来认识维多利亚时期的历史。小说与历史并置的文本表明,小说本身是对历史开放的。小说中的维多利亚世界既是虚构的,也是历史的,我们只有通过话语才能接近这个世界。小说实际上是对文本外的情况作出反应,在这个意义上看,小说本身就成为一个世界,把互文中的过去变成其结构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文本的世界,一个小说文本和历史文本所寓居的话语世界。

由于历史与小说的并置,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一边强调其指涉对象的真实性,一边又不断地揭示它们的虚幻本质。虽然历史话语似乎指涉真实的事物,但小说话语却仅仅指涉虚构本身。小说的自我指涉暗示历史是文本,永远不可能毫无疑问地指涉经验的现实,因为历史是“推论的,小说可以像利用其他文本一样利用它”[11](P142)。小说还表明,任何历史叙事都“象征地描述充当其指涉对象的一大堆事件,并把这些‘事件’转化为意义模式的暗示,这是任何将事件作为‘事实’表现的文学作品永远也不能产生的一种暗示”[12](P22)。所以,作为叙事文本的历史永远是象征的、暗喻的和虚构的;它总是叙事化和文本化的历史。历史和小说中被认为是真实的事物恰恰是“我们只能想象,而永远不能体验的事物”[13](P24)。这意味着,就像《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历史一样,历史只有在它被叙事化、被重写、被暗喻地重构后,才能被读者接受为真实的叙述。由此可见,“历史的模式是由文本的惯例而不是由任何‘真实’的标准所确定的”[14](P192)。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维多利亚时期历史完全是想象的,这就从根本上削弱了传统的历史逼真性概念。小说实际上“利用了历史记载的真实和谎言”[15](P114)。某些历史事实被蓄意地小说化了、神秘化了、被改变了,目的是要突出地表明:文字记载的历史有可能是错误的。在小说中,历史事实被公然与虚构的故事合并在一起,突出表现了文献被实际上重构的过程。文献仍是叙事化了的文本,小说中提及的历史人物只被用来证实虚构世界的真实性和这部作品的元小说性。

小说中的互文文本有的来自维多利亚历史的真实文献,有的来自维多利亚文学的其他作品,虚构的人与事件和历史上的人与事件通过这些文本相互影响、相互作用。这种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的排比所造成的相互影响就是文本的互文性。“互文关系之网在某种程度上最终延伸到整个语言结构,这种语言结构绝不是仅仅对具体文本的提及,而是更基本的和内在的”[16](P189)。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将维多利亚时期的各种话语重构为叙事,并将它们合并到自己的语言结构中,以互文性方式使小说世界的文化和历史语境丰富起来。因此,小说是对历史文献的文本化,每一个文本的写作都“是对其他作品的释义”[17](P218),是对其他文本的重构。在这部小说中,互文性突出了两种背景的对立,经常导致读者获得对两个世界的了解,并且使整部小说成为一种散漫的历史文献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每一个历史文献又都构成一个与小说多元性有关的可能的意义,小说的意义变得多元化。

二、语义单位的排比——意义的多元化

后现代主义以消解知识的明晰性、意义的清晰性、价值本体的终极性、真理的永恒性这一反文化、反美学、反文学的“游戏”态度为其认识论和本体论,以具有破坏、颠覆、批判等主要特征的解构主义作为自己立论的根据和批判的武器,拆除具有中心指涉结构的整体性、同一性,宣告“元话语”与“元叙事”的失效。人们的注意力被完全转移到语言的世界、文本的世界、符号的世界,而不再是那个完全独立于语言世界之外、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的世界。反对中心性、整体性和体系性是后现代主义的主要思维向度。[18](P15-16)以破坏、消解和颠覆为根本任务的后现代主义小说是对传统小说的超越、抛弃和否定,建立了一种新的小说范式。“作为后工业大众社会的艺术,它摧毁了现代艺术的形而上常规,打破了它封闭的、自满自足的美学形式,主张思维方式、表现方法、艺术体裁和语言游戏的彻底多元化”[19](P13),后现代的多元性是一切知识领域和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本质。福尔斯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以人类自由、人类解放、后现代叙事进化等语义单位的排比,即以意义的多元化揭示后现代思维反对中心性、整体性、体系性特点,积极维护事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一)人类自由

人类自由是福尔斯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他所表现的人类自由指的是个人不受社会及其制度限制的自由。他的小说是在20世纪60年代存在主义语境下表现人类对自由的追求。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根据自为存在的特征引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萨特认为,自为者是被抛到一个环境中的,这种环境对他来说也是完全偶然的,是荒谬绝伦的。在一定条件下,人可以在面临的好几种可能发展道路中进行自由选择,这种选择的后果就是他的本质。人选择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物,就是选择了自己的本质。但另一方面,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又只是一种可能性,能否把它变成现实,这取决于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只有自由选择、自由创造的人,才有真正的存在。“存在先于本质”不是通过一次选择,而是通过不断的选择来完成的[20](P6-18)。福尔斯认为,存在主义主要是对迫使个人服从的社会和政治压力的一种反应。社会自由是在可选择的社会“现实”之间或在支持性群体之间进行选择的机会,这种机会肯定并加强人们的身份。因此,它是一种选择身份的办法。在社会自由和存在自由之间存在一种重叠,在这个意义上两者都给个人选择的机会,但存在主义使一种独立于任何支持性群体的选择成为必要。在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福尔斯将叙事自由、存在自由和社会自由的表现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大规模的多义性效果”[21](P50)。

第一,叙事自由。叙事自由是福尔斯小说中存在自由的先决条件,它使小说人物不受其作者的控制,人物可以自由虚构。小说女主人公莎拉·伍德洛芙从作者的控制下解放出来,通过叙事自由而获得了社会自由。在叙事世界这一作家想象的或可能的世界[22](P235)里,人物(包括叙述者)也有想象力,因此也有一种创造的自由。莎拉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可能的象征世界,一个社会的参考框架,在这个世界里她能够选择一种身份,而且她坚定地相信那一世界,从而实现了叙事自由。

虽然福尔斯使小说历史化,但他清楚地表明他的叙事目的是象征性的。象征性叙事表现的是亚里士多德归于诗歌的比较有哲理性的真实。服务于较高真实的文学创作允许对事件梗概的虚构。因此,真实的寓言明确承认它对自身的虚构。在查尔斯与莎拉之间的冲突中,查尔斯称莎拉的行为是寓言。莎拉称自己是一个虚构,是一件艺术品(即一个自由的人物),她担心被人(甚至被她自己)全部理解,因为被人理解等于被人操控或者等于死了。她公开承认,事实上是因为前拉斐尔派艺术她才沉湎于虚构她与法国中尉瓦尔格尼的风流韵事。小说的叙述者认为,这种公开性被理想化了,成为一个神秘的世界。查尔斯看出了莎拉存在的虚构性和最终目的——充当一种真实,而不是某种其他存在的附属物——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男人的妻子。

在小说中,莎拉将自己的生活小说化。这是一种非常有意识、有目的地控制生活的行为,具有重要的价值。这种小说化行为达到很高的程度,它决定了莎拉生活的种类,它使艺术成为莎拉的生活。在小说的结尾,莎拉接受了一个可供选择的身份——成为从事自由创作的前拉斐尔兄弟会艺术家群体的一员。莎拉意识到她获得了社会自由,这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她很快乐。她好像已经发现了她那个真实的自我——不是某种其他存在的附属物。

第二,存在自由与社会自由。由于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强调存在自由,所以女主人公莎拉就得以通过自由选择、自由创造而实现了她新的存在本质,从而获得了一种社会自由。在西方社会学家看来,个人主义是对有差异的“现实”和身份“做出选择的认识”与利用可行的选择来“建构自我能力”的结合[23](P171)。此外,“建构自我”等同于对自我所作的存在主义的“选择”,但是其过程和结果却有实质的不同。产生于多种原因的不成功的社会化使这种个人主义成为可能。所有人都出生在“象征性的世界”[24](P96)里,即社会结构里,社会将其制度化为现实。社会化也就是新的个人将那种社会内在化,使其成为现实的过程。这种社会化主要通过重要的他人(父母、朋友、同事和后来的他人)的调解来完成,这种新的个人与他人的角色和态度认同,最后达到与他人的世界认同。在与重要的他人及其世界的认同中,个人获得了一种与其一致的身份。

莎拉的社会化是很不完善的: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收入有限,找到家庭女教师这样应受尊重的职业;然而她又与这种典型形象有所不同,她的父亲是个佃农,由于父亲的坚持,她才受到了超越自己贫穷阶级的教育,她与寄宿学校的其他学生毫无共同之处,她远没有把社会内在化并把它作为现实来接受。成功的社会化需要在客观现实(社会确立的对现实的通行看法)和主观现实(个人的认识和认同)之间有一种比较,它显示这两者的相似处。“认同的轮廓完全是在充分表现客观现实意义上被显示出来的,认同处于客观现实之中。简单地讲,每个人都很接近他应该是的身份。”[25](P164)但莎拉并不接近她“应该是的身份”,在生活中她既不是佃农的女儿,也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家庭女教师。对她而言,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假装为法国中尉的女人——实际上她所不是的身份,作为在一种社会现实中拒绝社会化的手段,这是一种她不能接受作为她身份证明的社会现实。

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这样一种复杂的社会里,存在着非常复杂的知识分配,它给“不同的重要的其他人机会,让他们把不同的客观现实调配给个人”[26](P167)。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前拉斐尔兄弟会成为一群可供莎拉选择的重要的其他人。两年前,她曾以卑微身份不顾一切地试图找到并拥有一个像查尔斯这样的绅士,她不顾一切是因为事实上她从不相信查尔斯可能会娶她。的确,她的试验只是扩大了这个有阶级区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两年后当查尔斯找到她时,她已经成为前拉斐尔兄弟会的一员,明显不再是他一直寻找的莎拉——不再是一个家庭女教师了。在这里,她有了一个牢固的身份,一个很难获得的社会身份——从事自由创作的艺术家群体的一员,她通过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和自由创造而实现了新的本质,通过存在自由而获得了社会自由。

(二)人类解放

福尔斯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以马克思的著作《论犹太人问题》(1844)中的一句话作为开篇引语:“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归还给人自己”[27](P1)。福尔斯用开篇引语这种维多利亚时期传统文学技巧,将马克思主义思想特别是关于人类解放这一重要思想引入小说文本。但是,贯穿整部小说的解放并非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或马克思主义的解放。随着确定性在小说文本中一个接一个地被瓦解,解放与归还出现在同一模式中,这种模式从小说中的人物延伸到作者、读者,最后到文本本身。随着这种策略的展开,“马克思主义在解放与归还的必要性上得到肯定;但却在解放的真正归还人类关系的实质和本质上被颠覆”[28](P103)。

虽然《法国中尉的女人》的主要情节是查尔斯和莎拉的不断发展和变化的关系,但小说关注的焦点却是查尔斯和山姆·法罗的主仆关系这一次要情节所表现的阶级斗争。马克思主义认为,阶级斗争是认识人类全部历史的关键。小说中,查尔斯和欧内丝蒂娜被分别与一个同性别的社会地位低下的仆人联系起来,但他们又在教育、语言、金钱、举止、性习俗、特权等表现社会分层方面被与仆人区分开来。随着小说的发展,仆人与主人之间,特别是山姆与查尔斯之间的阶级反感愈演愈烈。查尔斯对山姆的态度是在经济压迫之外又加上侮辱。对山姆来说,争取解放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因为查尔斯和山姆两人都被分别深嵌在各自的社会阶层里,所以解放必须由外部力量来实现。然而这种外部力量并不是无产阶级革命,而是山姆对个人经济进步的寻求,这是他实现解放的唯一道路。山姆偶然发现了查尔斯与莎拉的秘密约会,于是想借此机会勒索查尔斯,弄到钱去开办他的男子服饰用品商店。他在勒索计划失败后,向欧内丝蒂娜的父亲弗里曼先生出卖了查尔斯。作为对山姆的奖励,弗里曼先生在自己的商店里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山姆在这个职位上表现得出类拔萃,他的创新能力赢得了雇主的赞许,他很快得到提拔,有了可观的薪水,与玛丽生活在伦敦舒适的市区里,有了一个孩子,还雇了一个女仆。山姆和玛丽获得了成功和解放。但是,他们的成功并不是工人阶级奋起斗争、在暴力革命的胜利中甩掉身上的锁链而实现的无产阶级解放。相反,他们被接收进那一剥削无产阶级的压迫制度,加入了中产阶级,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可利用资源获得了解放。这是一种造成经济区分和压迫的资本主义制度所促成的解放。

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用马克思的著作《论犹太人问题》关于人类解放的一句话作为整部小说文本的确定性开篇引语,使之与作为单个章节开篇引语的马克思其他著作的引语相矛盾,同时也“认可这种思想,即人类关系的归还是真正解放的本质”[29](P110),形成一种后现代主义小说文本所特有的悖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对人类历史的解释,这种解释试图对历史过程提出一种伦理体系,从而将历史过程系统化。福尔斯以对马克思主义解放思想的解构重读了马克思主义。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否认任何确定生活界限的企图,并向所有想界定人类自由的可能性的元叙事提出了挑战,因而也解构了马克思主义解放所构成的传统无产阶级革命思想。

(三)后现代叙事进化

在后现代,随着经济和科技的迅猛发展,人类世界的人文各领域也都在快速发展,因此人类社会变得日趋复杂。传统叙事是一种人类合作创造的彼此满意的确定性叙事。这种感知模式强调人类相互作用的互文性质。这种叙事的权力掌握在能讲述最可理解、最令人满意的故事的人手里,主要的传统叙事能产生并维护对文化的服从。后现代主义作家发现,传统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叙事已不再能有效地表现复杂的后现代人类经验,作家不得不进行叙事的创新试验从而有效地表现变得纷纭复杂的后现代人类世界,因此后现代叙事进化也成为《法国中尉的女人》这部元小说探讨的主题之一。元小说自我指涉,既戏剧性地表现人类主体通过讲故事过程使经验得以理解的这一方式,也戏剧性地表现叙述者努力使小说作为一个整体形成一座叙事大厦的活动。“它一边叙述和详细说明叙述的局限性,一边努力创造一个进化了的读者”[30](P88)。读者依靠接受这部小说所提出的激进的认识挑战来发展其新的认识技能,使他能用不同的叙事方式和不同的理论体系所提供的方法去阅读,这种方法首先使他摆脱了传统的叙事惯例。

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在个人和集体的层面上增加了语言学意识的限制,它被置于人们的感知之上,试图实现一种意识的横向进化,从而防止历史的反复,这是一种后现代文本的变形。这种文本变形是对读者的挑战,希望读者开发相应的阅读技巧,从而使文本产生意义。意识的横向进化将产生一种认识的超叙事模式。叙述者认为,小说家创造的世界不同于生活的世界,但它与生活的世界一样真实,人物存在于一种恰恰与生活世界一样真实的现实里,这种真实的现实就是想象的世界本身。小说的后现代叙事表明,想象的世界与生活的世界在本体论上是等值的。莎拉急速进入查尔斯的想象里,留下她那张脸的烙印,实际上留下了她整个人的烙印。她以一系列给人印象深刻的舞台造型出现在查尔斯的面前,不断促进自己的变化,从而形成异常清晰的形象。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以各种世界的混合、非传统的结合和不可思议的联合折射后现代人类世界的混乱状况,有力地表明文本世界与生活世界在同时扩张。小说中,莎拉给查尔斯讲述了法国中尉瓦尔格尼的故事,诱使他进入瓦尔格尼的位置,使他在生活世界里完成故事世界里的行动——既扮演莎拉的流放又实践瓦尔格尼的背叛行为,使他抛弃欧内丝蒂娜。莎拉打破了所有规则,在最后一次对认知的破坏中,她抹去了瓦尔格尼故事:“别要求我解释我所做过的事情。我不能解释它。它不能被解释。”[31](P342)叙事逻辑本身似乎正在以其分歧的二元途径被否定,这有利于莎拉的不合逻辑的经验。

在《法国中尉的女人》的叙事文本中,叙述者制造的莎拉与查尔斯关系的双重结局是小说对读者的最终认知挑战。叙述者不能同时给出两种说法,而且他并不认为一种说法比另一种说法更真实。两种矛盾的现实占据了同一个时空。叙事为读者创造了自愿参与的现实,“它引起讲故事的惯例,这些惯例创造了集体的记忆和存在。……如果我们能够与叙事的‘他者’建立联系并与之谈判,我们就可能转向,以各种方式调解我们的叙事习惯”[32](P101)。这部小说表明,任何后现代文本都没有统一的意义核心,文本的意义不是来自作者对文本的创造,而是来自读者对文本的解释。后现代主义小说的阅读方式注重在文本的能指的无限运动中发掘出无限多元的意义。

三、故事结局的排比——世界的不确定性

在后现代,阅读活动不再是一种把握作者原初意图的活动,而转换成寻译文本逻辑,追踪语言自身价值的文本拆解和重新组合活动,从而发现意义的多重性和文本意义无限多样的解释。因为后现代主义强调阅读的过程,所以作者运用故事结尾多重排比的手法,也就是运用堆积许多读者兼主人公(小说虚构框架里的主要人物)以及实际读者一个接一个阅读的结局,一而再、再而三地纠正他对故事的看法,并且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新的看法代替原先的看法。这项有待于读者(不仅是实际读者,而且是读者兼主人公)来完成的任务,可被视为一个重建、摧毁、再重建、再摧毁的连续不断的过程:重建一个某些事情有可能在其中发生的虚构世界,接着把那个世界摧毁,然后再用另一个可能的虚构世界来代替它。[33](P134-135)故事结局多重排比的目的在于确立这样一种观念,即任何事物都是可能的,每一个故事都可以有无数并列的结局,每一种结局都是不完美的,在可能与不可能、真实与不真实、现实与游戏之间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福尔斯承认,作为作家,他的“第一个抱负”是要“改变他生活于其中的社会”[34](P188)。福尔斯为小说设计了三个虚构的结局,这三个结局加强了开放、改变与生活之间的必然关系。

在小说第44 章出现的第一个结局里,查尔斯与欧内丝蒂娜结婚。这一较早的结局不仅是虚构的,而且是错误的。当查尔斯在头脑里放映他与欧内丝蒂娜结婚的电影时,他感觉这是一个他不喜欢的结局,因为他在虚构的叙事中把自己写回了维多利亚传统,他所有的发现、揭示和改变——即他所经历的生活过程——都被掩盖了,使他成为一个维多利亚传统生活的受害者,一块深陷重大历史运动中的鹦鹉螺化石,面对永恒而束手无策。在这个结局里,查尔斯离开莎拉,回到了欧内丝蒂娜那里,看到了沉闷却十分舒服的未来:与欧内丝蒂娜结婚后,追随有钱的岳父一起经商并继承岳父的遗产。在这一想象的结局里,查尔斯开始忘记真实的莎拉。他学会了当观察者,开始注意学做一个合格妻子的合格丈夫。事实上,在这一虚构的结局中,他对问题的超然感成为他的最大收获,维多利亚时期人们虚假的、浅薄的、自欺欺人的一面被保留下来,任何事物都未真正得到改变。面对与欧内丝蒂娜结婚这一选择,查尔斯非但没有得到存在主义给他提供的好处,反而感觉到一种非常清楚的为自由而焦虑的情景——小说不断表现:人是自由的,而自由却是一种对可怕情景的认识。查尔斯意识到他与欧内丝蒂娜结婚的第一个结局不能使他实现真实的自我。

作者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开放、不确定性的结局:让查尔斯乘火车去伦敦,寻找莎拉。在第二个结局里,莎拉成为查尔斯的妻子。她以上帝的和小家庭完整无缺的方式把查尔斯完全带入了维多利亚标准中。她没有使查尔斯重复她的经历,也没有把自己展示为一个新的类型。这一结局从一开始就把一切置于上帝手中,莎拉的行为成为寓言。在这个结局里,莎拉是一个很讲求实际但又肤浅的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在她身上乐观的典型得以保存,任何基本的东西都未改变。莎拉也不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真实,不是因为她后退到了被接受的角色,而是因为她已经获得了前存在主义的个性和自由形式,而且她很满足于这种形式。莎拉是在一个象征的叙事世界里找到了一个19 世纪60 年代后期的身份——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男人的妻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当然,按照存在主义的原则,她不能永远满足于做一个这样的人。但查尔斯仍陷在那个时代以性别为基础的假设中,未获得自己的自由。这一结论在本质上是不令人满意的,因此,作者认为有必要虚构第三个结局。

第三个结局也没有给查尔斯提供明显的自由选择,在这个结局里,一直在改变自己的莎拉拒绝了查尔斯的求婚,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家——前拉斐尔兄弟会,在这里她能够“珍爱”她那始终如一的自我。在这个寓言中,莎拉的性格得到发展,变得我行我素。现在轮到查尔斯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查尔斯争取社会自由的第三个结局里,莎拉这个叙事现实中的女主人公变成了一个诱惑男人的女性的角色。这符合查尔斯的愿望,这样他就可以逃避做一个合格妻子的合格丈夫角色,这也是查尔斯为自己获得自由的唯一办法。在叙事世界里的普通生活中,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是前文所提到的合格妻子与合格丈夫这样的原型。逃避这种角色特别需要一种想象的激进行为。在这个想象的结局里,查尔斯为自己和莎拉清楚界定了预期的角色:他是一个把年轻女人从不幸中拯救出来的杰出骑士,而莎拉则是被他的宽宏大量又一次从深渊中举起来的那个堕落女人。在这个结局中,查尔斯可能比较快乐,但他并不那么真实或自由。他仍不能走出“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和维多利亚时期小说而进入20 世纪的现实”[35](P142),他必须在叙事世界的“现实”里寻求自由,所以他的策略必须是虚构。无论叙述者怎样通过话语、无论查尔斯怎样通过猜测和虚构的假设使莎拉显得多么神秘,读者一样可以清楚地了解莎拉的本质并发现查尔斯对莎拉的判断是错误的,因此,查尔斯未能把自己界定为一个走向存在主义自由的角色。他可能选择的身份只能由叙述者或读者或其他人去猜测。根据萨特的观点,仅有可能性是不够的,查尔斯必须从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开始,不断地做出选择,直到获得某种身份。可见,这第三个结局像查尔斯的未来一样,是开放的、不确定的。

《法国中尉的女人》的最后结局使读者面对多种选择的可能性和多样的改变。作为这部元小说的合作建构者,读者根据从每一个结局的情景获得的新信息来改变对小说事件和人物的阅读。在后现代,任何文本都没有统一的意义核心,后现代的读者以一种批判和创造的姿态,通过主观地建构意义,探索文本的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最终重新书写了原文本。小说的三个结局给人们一种启示:所有文本都有多重结局或无结局,世界是不确定的。

《法国中尉的女人》用后现代主义排比手法构成的特殊文本揭示出,要在生活中建立某种等级秩序和某种秩序系统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如果后现代主义者承认有一个世界模式,那将是以最大熵为基础的模式,也就是以所有构成成分的同等或然率和同等合法性为基础的模式。现代主义尽管不相信任何单一的原则或等级制度,却仍然试图勉强提出一种主观臆想的制度;而后现代主义者似乎接受了一个由随意性、偶然性和破碎性支配着的世界。他们坚持“离开中心”这样一条基本构成原则,这条原则与他们对世界的看法相一致。因此,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文本结构表现为多情节、多意识中心、多焦点、多叙述者、多结局等的排比。后现代主义的排比手法足以推翻后现代主义体系中仍可能出现的等级秩序。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代码,正因为它运用排比法,才有了更新自我的巨大潜力。[36](P95)后现代主义作家在句法结构领域进行了革新的冒险,其目的是要摧毁现代主义建造世界模式的各种努力,彻底复原人的断片处境。这一切都是通过语言颠覆而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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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Edward Said.Beginnings:Intention and Method.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5.

[18]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

[19]弗利德里希·基特勒:《后现代艺术存在》。转引自章国锋:《从“现代”到“后现代”》,载柳鸣九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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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Richard P.Lynch.“Freedoms in ‘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Vol.48 ,No.1.Spring,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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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4][25][26]Peter Berger and Thomas Luckmann.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NewYork:Doubleday,1966 .

[27]John Fowles.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Boston:Little ,Brown,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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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Musurra Ulla.“Duplication and Multiplication:Postmodernist Devices in the Novels of Italo Calvino”.Douwe Fokkema and Hans Bertens (eds.).Approaching Postmodernism.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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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Kerry McSweeney.Four Contemporary Novelists.Montreal:McGill-Queen's UP,1983.

[36]Douwe Fokkema.“The Semantic and Syntactic Organization of Postmodernist Texts ”.DouweFokkemaand Hans Bertens (eds.).Approaching Postmodernism.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6.

On the Special Text Formed by Postmodernist Permutation

CHEN Shi-dan1,WANG Zu-you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Shandong 266100)

The postmodernist text spurns continuity in syntax and uses permutation,apostmodernist technique which moves away from the center ,to form a special text.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a novel by English postmodernist writer John Fowles ,reconstructs the Victorian history in the narrative and thus forms the permutation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structuring intertextuality of the text.It juxtaposes such semantic units as human freedom,human emancip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postmodern narrative ,revealing pluralism of meaning.The novel also offers three untrue endings for the story,showing indeterminacy of the world.The text of the novel formed by permutation and interwoven with truth and invention opens out that both history and reality are invented and uncertain.

postmodernism;permutation;literature and history;semantic units ;endings

陈世丹: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2);王祖友: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山东 青岛266100)

(责任编辑 林 间)

中国人民大学“211 工程”研究项目“英国后现代主义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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