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芹
1970年1月,地处赣西北的江西云山垦殖场笼罩在瑟瑟的寒风中,萧克将军同农垦部的几个“走资派”一道,被遣送到设立在云山垦殖场红湖分场的农垦部“五七”干校。再次来到曾经浴血奋战和工作过的地方,萧克将军心潮起伏。
1934年2月下旬,时任红六军团军团长的萧克率领红三师在云山及其周边地区多次与敌军周旋战斗,并在云山北麓的一个村子驻扎露宿过两夜。1960年4月,正当国家因三年自然灾害而面临经济困难时期,萧克将军以农垦部副部长的身份来云山垦殖场视察。如今,萧克将军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身份来到相同的地方,物是人非,难免感慨万千,但他坚信总有云开见日出的那一天。
萧克到“五七”干校后的第三天,就被隔离安排到十余公里外的云山垦殖场总场附近的一幢职工宿舍居住。那间房子只有十来平方米,墙壁四处通风,破旧不堪,室内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断了脚的饭桌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的。萧克将军后来在《云山腊月咏》诗中描述道:“凉气常从墙缝入,手脚皆冻心怫郁,就地跑步战严寒……”,“缺腿方桌倚陋室,锅碗瓢盆皆杂陈”。过惯了风餐露宿艰苦生活的萧克将军并不把它当回事,没有向组织提出任何要求。实在冷不过,就找来一些旧报纸,熬了一锅糯米糊糊,裱在壁上以挡风寒。
由于萧克将军仅仅是“走资派”,没有任何反革命的真凭实据,加上萧克将军戎马一生,功勋卓著,林彪集团也就对他无可奈何,几天的隔离审查过后,再也没有对他严加管束,就“牛放南山”了。萧克将军似乎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前所未有的超脱感,逍遥自在地过起“老牛”的“游牧生活”。
萧克将军兴趣爱好十分广泛,做木匠活、编织草鞋、开垦荒地种蔬菜、读书、赋诗、习字、登山……他的生活很有规律,过得非常充实。
开荒种菜是萧克将军的拿手好戏,“牛放南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垦荒地种菜。在他的住房前不远处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萧克将军砍去杂树野草,清除杂物,开垦出五畦菜地。那时正是春季,他种了两畦豆角、两畦辣椒、一畦黄瓜,还在地的两头种了几兜苦瓜、扁豆,人们在上下班途中总能看到萧克将军魁梧的身影,不是清沟锄草,便是浇水挑粪,他的菜地四季长绿。萧克将军最喜欢吃的菜是辣椒、苦瓜、芫荽,这三样菜他种得特别多,管理也特别精细,附近职工群众的菜地都赶不上。萧克将军种的蔬菜除自己餐食之外,还晒了不少豆角干、黄瓜干、辣椒干,并经常送些新鲜的蔬菜给左右邻居。
“牛棚”里没有板凳,桌子断了腿,吃饭、写字都不方便,于是萧克将军就跑到云山的周田街上买来锯子、斧头等一套木工工具,开始制作简单家具。先后做了条桌、长板凳、小折椅、书架,做得最多的是小板凳,有十多把。他在《自制家具》诗中写道:“花甲学木工,丘壑在胸臆。锯木又刨花,斧斤心无二。”至今云山有些职工家中还珍藏着萧克当年所制作的小板凳和书架,还都说萧克将军做木匠功夫了得。
编织草鞋是萧克将军在革命战争年代的绝活。虽然战争硝烟已经消散,但萧克将军依然对草鞋情有独钟,闲来无事,于是就重操编织草鞋之旧业。雨天或傍晚,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萧克在走廊里聚精会神打草鞋。他经常穿着草鞋走路、干活,还写了首《打草鞋》,诗云:“处世贵自立,做鞋何须针。当年老战士,就熟而驾轻。”
在“五七”干校期间,萧克将军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动手做饭吃,他觉得自己做的饭菜香,合口味。他在走廊里用砖砌成炉台,放上柴炉,煮饭炒菜的用具一应俱全。菜是自己种的,柴火是在附近山野捡来的,有时扛回一棵粗松树,他又是锯又是劈的,忙得不亦乐乎。他在《劈柴》诗中写道:“挥斧非求栋梁材,只为举火备晨炊,叭啦一声心头喜,斧斤之力不我欺。”萧克偶尔也会到大食堂排队打水买饭,来晚了他总是自觉排在队伍后面,人们看到他年纪大,都主动腾出位置让他排在自己前面,他总是乐哈哈地说:“我闲着又没有事,年纪大也不能搞特殊嘛!”
萧克将军喜欢爬山。1971年5月至10月短短半年时间里,他三次徒步登临云山山顶。他常对人们说:“登山有很多好处,能磨练意志,锻炼体质,开阔胸襟,领略大自然美好风光。”云山巍峨起伏,林木茂盛,崖陡谷深,飞瀑流泉,风光无限,最高峰为五老峰,海拔高度1100米,赵州关的海拔高度也有800余米。萧克将军每次爬山都是由云山北麓的周田经小路登云山顶赵州关,当天下山返回,往返山路30余里。
萧克将军每次爬云山都是邀大食堂开水房张大伯同行,此时两位老人都已年过花甲。据张大伯回忆说,1971年夏季的一个星期天,他们早晨带着开水和干粮去爬山,他和萧克都穿着草鞋,萧克还打着绑腿,拄着拐杖,沿途经过呼童桥、打虎岗、英雄岭、好汉坡。当他们在半山腰休歇时,萧克将军站在高坎上,放眼山下,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此时的萧克将军高兴得像孩子似的禁不住放声大喊:“嘿——我来了——”宏亮的声音长久地在山谷间回荡……
萧克将军
还有一次,萧克将军又同张大伯相伴同登云居山顶,那天在下山途中,两位年逾花甲老人走累了在横岭一家农户门前歇脚,这家女主人看上去已经六七十岁了,她热情地邀请两位老人进屋喝茶,还端出一壶自酿的谷酒和几碟农家小菜招待客人。萧克将军深受感动,下山后挥笔写下七律《横岭即景》,诗云:“涉水登山行草径,穿林破雾见炊烟。鸡鸣犬吠村邻睦,菜嫩花香空气鲜。清酒相迎不速客,几疑身到武陵源。”多年来,萧克将军对此念念不忘以致后来在1981年11月,萧克将军又回云山考察,特意再次来到横岭,寻访当年的农家女主人。当他站在山坡上四处寻望,只见深秋的枫叶染红了横岭,过去那幢土墙茅舍已被岁月湮没,那户农家女人已乘黄鹤西去……面对此情此景萧克将军仰望大山良久,心中茫然若失,充满着无限感慨。
萧克将军生性耿直、倔犟,面对政治上的磨难、生活上的艰苦,他总是不屈不挠,毫无畏惧地面对,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铁汉子。可是对自己的亲人一腔柔情却让人感动不已。来云山的第一个端午节,家家户户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萧克将军看见桌上摆放着邻居、朋友相送的粽子蛋,他想起相濡以沫四十余年的老伴,想起远在京城的亲人,不禁黯然神伤,流出了难过的泪水。想到自己此时本应在家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而如今亲人天各一方,自己孤身一人远在异乡,佳节不能团聚,怎不无限伤感?于是他迅速收拾桌上的食品,展纸挥毫,疾书《思亲》一诗,诗云:“我家在京畿,寄身彭蠡间。银婚过数载,镜圆月不圆儿孙离膝下,分散在湘燕。一家才五口,各在天一边。独饮雄黄酒,忍读《离骚》篇。但愿身心健,任尔风雨颠。”诗中寄托着对亲人的无限思念和殷切期望。
两年的牛棚生活,萧克将军在与云山人民群众频繁交往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正如他1981年11月在《回云山》诗中所倾叙的那样:“第二故乡山水好,云山四上不辞老。……老少携壶穿梭来,见我仍呼萧伯伯。”萧克将军把云山当做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在这短短的两年多里,一些职工经常到他的房间串门,到他的菜地看看,他也常到附近一些职工家走走看看,结识了很多朋友,都是平民百姓。云山理发店理发师张全秀夫妇、饭店服务员赵万珍、开解放牌汽车司机刘光盛都成了他的忘年交;云山中学英语教师郭承东是他兴趣相投的文友;上海下放知识青年熊金妹,在生活中对萧克将军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是他的亲闺女,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熊金妹成了萧克将军与云山垦殖场党委之间沟通、交流、联系的使者;住在萧克将军隔壁的广播站的广播员陈步云、马伟念,两个姑娘十分尊重、敬爱萧克将军,都把萧老看做是自己的亲爷爷,萧克将军也把她俩看做是自己的亲孙女,陈步云后来与萧克将军还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大食堂开水坊烧开水师傅张大伯更是萧克将军莫逆之交,他俩年纪不相上下,有时萧克没来打开水,张大伯便叫小孩子到萧克住处取水瓶,装好开水后又叫小孩送去,萧克将军每次徒步登临云山,都是张大伯陪同,他们都是穷苦农民出身,谈得来,在一起无话不说,是真正的“哥俩好”。
还有许多许多……
萧克将军在云山“五七”干校期间,正是江西农垦、云山垦殖场建制撤销时期,场里大部分干部、职工思想不通,抵触情绪很大,告状、上访人员不少。萧克将军总是耐心教育云山干部、工人要坚持生产劳动,不要被一时的困难、挫折所吓倒。由于萧克将军在云山群众中有崇高的威望,人心和局面得到很大稳定。
“九一三”事件后,萧克将军解除了隔离生活,从云山周田调回到“五七”干校校部所在地红湖分场。
1972年2月上旬,临近农历春节,萧克将军受冤蒙尘终于得到平反昭雪,奉命调回北京。萧克将军在返京的前一天傍晚,冒着飘飞的大雪,呼啸的寒风,乘着吉普车,从“五七”干校驻地红湖分场赶到云山周田,看望他的邻居、朋友,向他们作临行前的道别。他先后到了食堂开水房的张大伯、云山理发店的小张师傅、司机刘光盛、教师郭承东等朋友的家,最后来到广播员马伟念家里,一进马伟念家,便脱下军大衣,脱掉头上军棉帽,一下子就抱起马伟念刚满两周岁的孩子邵军,一边亲着孩子一边说:“军军,喊爷爷……”当小军军亲萧克将军时,老人眼里含满了泪水。萧克将军为什么那样疼爱、喜欢邵军呢?马伟念道出了其中原委:原来萧克将军有个孙子同邵军一般大,他孙子出生后,萧将军还没见过一面,看到活泼健康的邵军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他的小孙子。
1972年11月,云山垦殖场建制恢复后,身在北京的萧克将军闻讯,立即致电表示祝贺,并欣然为“江西省国营云山综合垦殖场”题写了场名。萧克将军后来还三次来到云山视察。
萧克将军南征北战的数十载,参加过北伐战争、南昌起义、湘南暴动、二万五千里长征,在浴血奋战中,历尽了千辛万苦。萧克将军记忆最深刻的往事除了兵败潮汕、会昌血战、镇石村突围、险过十八滩之外,那就是他在云山“五七”干校的两年蒙冤生活。在这两年时间里,萧克将军真正体会、认识和了解了云山人民群众的淳朴的品质和真挚的情感,同时萧克将军也赢得了云山人民群众的爱戴与尊敬。
晚年的萧克
云山的山山水水赋予了萧克将军丰富的创作灵感,在这两年的“老牛游牧”生活中,他留下诗词共27首,其中13首有关云山的诗词收录于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萧克诗稿》中,这些诗词真实地记录了他那个时期的生活和思想。
云山是诗,永远写在萧克将军的心坎上;云山是画,永远印在萧克将军的脑海里。
萧克将军虽然离开了云山,但他长留在云山广大干部群众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