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萧军的父女情

2010-01-16 08:21鲍旭东
人民周刊 2010年10期
关键词:萧军外公女儿

◎鲍旭东

我原来的名字叫张萧鹰,是萧军的亲生女儿,1953年出生在北京。

由于当时的历史环境和种种原因,使我一直生活在父母亲手制造的影子后面,不仅在萧军子女的名单中找不到,甚至不为父母双方亲朋好友所知。

对我因此而受到的伤害,父亲萧军很内疚,当年他曾经几次不无伤感地对我说:“……他们(指他的其他子女)都在我身边,只是苦了你一个人在外面……”

如今,父亲已经带着那份缺憾永远地离去了;我也早已走过不圆满的童年,心灵的伤痕随着岁月的打磨,已经结痂,化成了我最不肯触碰的记忆。

我的生母和她的家庭

当年的故事必须要从我的生母与她的家庭讲起,不了解她的家庭,就不会理解这个故事。

后海北岸、银锭桥西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幢英式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院子不太大,但很整齐。这就是我外公在北京的家,北京市西城区鸦儿胡同48号,母亲远走他乡之前生活的地方。后来由于萧军长期租住在这里,也经常被人称作“萧军故居”和“海北楼”。

我的外公张公度,人称张公,民国期间毕业于中国陆军大学,先后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军令部、军政部任职,少将军衔。外公是程潜的部下,解放后由人民政府安排,携妻女回到北京。我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外公天性耿直、古板、不苟言笑、做事认真,有时简直正派得近乎无情。我外公虽然公务繁忙,但是对孩子的教育却非常重视,要求严格,几近苛刻。

我的生母张大学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对共产党、对新中国怀着虔诚的忠诚和热爱。她努力学习,立志要做新中国的科学家,可以说是品学兼优。

当时,张大学正与一位大学同班同学恋爱。那是她的初恋,她很投入,也很快乐。对方性格开朗、高大英俊,对张大学很好,但这桩恋情遭到张公反对。

父女之间第一次发生了公开地争执。虽然最终女儿赌气终止与对方交往,但也从此埋下了隐患。为了摆脱家庭,张大学曾几次报名参军,结果都是外公指示外婆出面,以女儿是独生为由,给截了回来。一心要求进步的张大学觉得非常丢人,终日处在内心的煎熬之中。

就在这样的境遇中,她与萧军不期而遇了。

那是1951年,萧军44岁。虽然已经是中国很有名气的作家,甚至是东北作家群中的领军人物,但那时,他却正处于人生最艰难困苦的阶段。为了争取生存空间、保存写作权利,1951年初,萧军以养病为由,与家人先后来到了北京。

为了有个好的写作环境,萧军看上了外公的小楼,后来经人介绍,租住了外公的房子,成了鸦儿胡同48号里的房客。

父亲就这样走进了母亲的生活。

邂逅爱情

后来,由于张大学的姑父徐教授和萧军很熟,经常在一起拉二胡、唱京剧,若碰巧赶上张大学在家,就会叫上她一起玩儿,诵诗、拉琴、唱京戏……随着接触的机会增多,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多了:谈文学、谈革命、谈延安、谈各自的理想和遭遇……很是投缘。

萧军的身上有许多光环:书写第一部抗日小说,鲁迅先生的忠实弟子,去过延安,并且受到毛主席赏识,多次与毛主席交谈,以及在东北任鲁迅艺术学院院长、创办《文化报》……这些经历,对于出身于国民党军人家庭的张大学来说,是既新奇又羡慕的事情。加上萧军身上粗犷不羁、张扬奔放的性格和那种仗义执言的豪爽做派,都与张家人的文质彬彬、谦恭低调风格反差极大。这一切都让一心想摆脱家庭阴影、追求进步的张大学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就这样,萧军以自己的传奇般的经历、长者般的阅历以及对于青年人的理解和关心,时时开导着不谙世事的张大学,客观上支持了她对家庭的“反抗”,使张大学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师长似的知音,渐渐走出了失恋的阴影。

而恢复了活力的姑娘则以自己的善良热情和青春的生命力,关心和感染着正处于人生低谷、被灰暗色彩蒙盖中的萧军,给了他尽可能的帮助,鼓舞着他的创作热情。

这种患难之交的感觉,迅速拉近了他俩的距离,促进了感情的升温和升华。

我出生前后

1952年夏天,张大学发现自己怀孕了。

张公度老夫妇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震懵了,不相信自己严格教育的孝顺女儿会做出如此辱没门风之事。张公强迫女儿说出真相后,急气交加,盛怒之下的张老先生气昏了头,决定与女儿断绝关系,将她拒之门外。这一拒,断了女儿的后路,最终使女儿远走他乡;这一拒就是七年,直到我六岁时,外公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女。

1953年3月17日清晨,在北京同仁医院,一名女婴呱呱落地,那就是我。

随着我的出生,张萧之间的关系也被改变着:萧军答应给她合法婚姻的承诺,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因为王德芬不肯离婚,他们已经有了五个儿女。

张大学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选择——离开萧军、离开北京。于是在毕业分配时,她婉拒了学校的挽留,自愿要求到最边远的地方去。

我就这样留在了蒋家胡同,留在了保姆包妈妈家里。

我是你的父亲

从我出生住到包妈妈家里,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萧军每月都要去看望我。初起时,每周要去两三次。

1966年,文革前夕,我上六年级了。一天晚上,萧军又来看我,临走时让我送送他。路上,他告诉我,“你知道么?我是你的父亲。”

由于我从幼儿时期就已经从包妈妈那里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所以并不吃惊,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静静地听着他讲述……

1966年开始的文革,我的父母就都没了音信。外公外婆在文革刚开始抄家之时,就被公安部门带走保护起来,好长时间不知下落,后海边的小楼人去楼空。

1969年9月,我去了黑龙江兵团。

1971年初,我收到了父亲萧军寄来的亲笔信,信上简单述说了他几年来的情况,还寄来一张他新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很瘦,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精神还好。

1981年我准备结婚,萧军知道后叮嘱我说:“结婚之前你是两条腿走路,一旦结婚,你们两个人只有三条腿了,其中一条是被婚姻的带子绑在一起的,所以要注意协调行动、互相关注,不然是会摔跤的……”随后又让大娘取出200元钱给我,我不肯收,他说:“这是咱们家的规矩,女儿出嫁给200元钱,生了小孩子,每人100元,所以这个钱,你是一定要收的!”

果然,到了1984年元旦,我和丈夫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去看他,他高兴极了,还没忘记送给女儿那“规定的”100元钱。大娘王德芬兴致勃勃地为我们一家三口与萧军拍了两张合影。

后来,母亲来我家里看到了那两张照片。她注视着照片的目光充满温情,久久不肯离开,我知道她心里一直牵挂着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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