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用于身体的时代氛围——昌耀《烘烤》阅读札记

2010-01-10 05:00:44肖学周
武陵学刊 2010年6期
关键词:昌耀内热诗人

肖学周

(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作用于身体的时代氛围
——昌耀《烘烤》阅读札记

肖学周

(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烘烤》是昌耀后期的代表作,可以视为昌耀为自己以及包括他在内的一代诗人绘制的自画像。诗歌以“烘烤”这种特定的身体感为隐喻,体现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诗人处境、精神焦虑、深刻反省以及自我拯救的可能。外部世界、人际关系与身体疾病这三个方面形成了昌耀“烘烤感”的多重来源。

昌耀;《烘烤》;身体;时代氛围*

肖学周博士

“任何一件艺术品,无论是诗还是钟形屋顶,均可理解为作者为自己绘制的肖像,因此,我们不必煞费苦心在抒情诗中区分作者本人和作品主人公的声音。概而言之,这种鉴别毫无意义,那抒情的主人公一准是自己的写照。”[1]就抒情诗而言,布罗茨基的这句话具有无可质疑的正确性。因为抒情诗就是富于主观性的诗。这种主观性足以使每首抒情诗成为诗人的精神自传,但大多是片段性的精神自传。在我看来,只有那些在片段中蕴涵整体的抒情诗才有可能成为诗人的自画像。《烘烤》就是诗人昌耀绘制的一幅非凡的自画像:

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毛发成把脱落,烘烤如同飞蝗争食,/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这是承受酷刑。/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续。/烘烤啊,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2]555

在这幅自画像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它的不单纯性。也就是说,诗人并不着力于为自己画像,而是把画像放在特定的处境中展示出来。其中,占主导地位的竟然不是画像,而是处境。这首写于1992年9月25日的诗中的所谓“烘烤”,正是特定的处境对画像的“烘烤”。诗中的处境大致体现了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的商品化氛围:“这个时代,无一不可成为商品。”[2]726而画像中的人物是诗人,但并不限于诗人自己,而是诗人这个群体。诗中运用了“他”和“我”这两个人称,“他”固然可以视为“我”的分裂和外化,也可以看成诗人对同类的描述:“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由此可见,这首诗反映的是诗人与时代的关系:90年代的中国商业社会“烘烤”着贫困潦倒的诗人,而诗人拒不改变自己的身份,并在被“烘烤”中痛苦地“思考着烘烤的意义”,思考着诗人的存在状况以及自我拯救的可能。

人与时代的关系本来是个大问题,诗人却借助“烘烤”这个富于身体感的词语把它具象化了。在我看来,几乎所有大诗人都是注重描述身体感的。换言之,即通过身体写心灵。“烘烤”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描述的是一种炙热的身体感,也是心灵的受苦状态。这首诗开篇就是诗人的反复咏叹,“烘烤啊,烘烤啊”。昌耀是个习惯于用“啊”的诗人,在这个抒情被叙事放逐的时代里,昌耀诗篇中的“啊”显得格外突出。在《络腮胡须》中,他甚至写了一行“啊”字,共19个。这不是诗人词语贫乏的证据,也不是对陈词滥调的沿袭,而是源于诗人内心的激情赞美,深沉咏叹,或无以名之的悲伤。

至于本诗的主题词“烘烤”,也不是诗人首次提到。早在1979年,昌耀在《无题一》中就写下了“我长久忍受过沙风的烘烤”这样的句子,此处的“烘烤”只是物理事实,跟诗人生活的地域有关:

中午,太阳强烈地投射在这个城市上空/烧得屋瓦的釉质层面微微颤抖

(《凶年逸稿》)

青海广漠的腹地在烈日炙烤下长期处于干旱状态,“烘烤”其实是西北人的生活氛围和日常体验,这表明昌耀的烘烤感由来已久,甚至它已经成为诗人生命感的一部分。然而,直到90年代昌耀写出《烘烤》时,“烘烤”才被提升到了隐喻的高度。在这首诗中,诗人说“烘烤”他的不再是高悬在西北上空的太阳,而是“永怀的内热”。何谓“内热”?在《昌耀评传》中,燎原先生认为此诗的基本背景是昌耀与S的恋爱失败,此诗是“一个灾难性的情感故事”的终结之作[3]385。因此,这里有必要梳理一下昌耀的婚恋生活。1973年1月26日,昌耀与藏族姑娘杨尕三结婚。年底,长子王木萧出生;过了两年,女儿王路漫出生;又过了两年,次子王悄也出生。新婚不久,昌耀夫妇便有不和,后来关系日趋紧张。1989年,昌耀与杨尕三分居,他住在书房里;1990年6月,昌耀在担任西湖诗船大奖赛评委时认识了杭州女诗人S,在日后的通信中逐渐对她产生爱意。1992年7月,昌耀向法院提出离婚,11月获得批准,从此他一个人住在办公室里。此时,昌耀这个陷入唯美幻觉中的诗人已经完全被S所吸引,他甚至想辞职南下,与S生活在一起;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令他痛不欲生的结局:S回避了他。就这样,诗人成了一个“单恋的情人”。由此来解释诗人的“内热”当然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如果把此诗限于一场不幸的恋爱事件,无疑会削弱它的意义。在我看来,这首诗集中体现了昌耀的内心焦虑,是昌耀后期的代表作。这个判断的基本依据是“内热”前面的三个字“永怀的”,也就是说,这种“内热”并不局限于婚恋的失败,甚至也不局限于某个时期,因为诗人分明预感到源于“内热”的“烘烤”将持续到他身后:

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续。

由此来看,理解此诗首先要把握“内热”的生成要素,这样才有可能理解究竟是什么在“烘烤”着诗人。弗洛伊德认为造成人类痛苦的因素共有三种:“痛苦来自三个方面:来自我们自己的身体,它注定要衰老和死亡,甚至无法免除作为危险信号的焦虑和痛苦;来自外部世界,它能用最强大的和最无情的破坏力量对我们大发雷霆;最后,来自我们和其他人的关系。”[4]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弗洛伊德的这段话对昌耀竟然如此具有针对性。换句话说,诗人昌耀似乎经历了人类各方面的痛苦。依据昌耀本人的生活顺序,他的痛苦首先来自外部世界。且不说1953年他在朝鲜前线负伤,以至“脑颅颞骨凹陷骨折”,成为“三等乙级”残废人员[3]21。单说他被打成右派的经历就足以让人领会外部世界给他带来了多么巨大而漫长的创伤,昌耀从1957年开始落难,直到1979年才获得平反。可谓蒙冤早、平反晚,他承受的苦难几乎贯穿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所有动荡年代。在此期间,他的父亲落水而死,他的母亲跳楼身亡。然而,这些事件似乎并未促成他的“内热”,即使有些微的烘烤感,也基本上处于潜抑状态。在我看来,昌耀的“内热”是随着商品经济时代来临的:

烘烤如同飞蝗争食,/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在这里,诗人把内热外化为“地火”,浑身的毛发已被它燎尽;并将“烘烤”比喻成飞舞的蝗虫,而自己成了被竞相啄食的对象。这几行诗富于砍削感,犹如刽子手手执利刃将一个“犯人”实施千刀万剐的惩罚。所以,诗人接下来说“这是承受酷刑”。如果从烘烤的角度来说,这种“酷刑”更接近商代的“炮烙之刑”,而诗人就是那行走在灼热烙铁上的人。至此,在一个崇尚财富的社会里,执著于美的诗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穷人,以至于穷得无力向世人展示他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美。但是,昌耀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既不放弃诗歌,也不消极等待,而是呼吁“诗人们只有自己起来救自己”,并独创了一种诗集出版的方式:

鄙人昌耀,为拙著事预告读者:出版难。书稿屡试不验。现我决心将《命运之书——昌耀四十年诗作精品》自费出版“编号本”以示自珍自重自爱自足(序号以收到定金先后排列,书于版权页并加盖戳记)。……本书只印1000册,现办理预约,每册收款10元,愿上钩者请速告知通信处并将书款邮汇西宁市青海省文联昌耀(邮编810008)。[2]572

就此而言,“烘烤”诗人的是贫困,或者说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财富。正是那些不为自己所有的财富促成了诗人的“内热”。对于贫困的诗人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贯穿性的核心因素。昌耀后期与修簧的恋爱正是被金钱破坏的。修簧本来与昌耀有共同的诗歌爱好,但她却嫁给了一个“走江湖的药材商贩”。钟情爱美的诗人被金钱打败了,昌耀痛苦地写道:

是的,朋友,今天是我最为痛苦的日子:我的恋人告诉我,她或要被一个走江湖的药材商贩选作新妇。她说,她是那个江湖客历选到“第十八个”才被一眼看中的佳人。

是的,朋友,滚滚红尘于今为烈。我以一生的蕴积——至诚、痴心、才情、气质与漫长的等待以获取她的芳心,而那个走江湖的药材商仅须说一句“第十八个”她已受宠若惊。但我仍深深依恋着她,称她是“圣洁的偶像”。她本也就是圣洁的偶像,而金钱才是万恶之源。[2]690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也许只有和商人相比,诗人的身影才会显得格外清晰。那么,诗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

这里不仅有对诗人身份的界定,也有对诗人形象的塑造:“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身子的前倾和弯曲既体现了诗人不懈的努力,也揭示了现实的沉重以及从中摆脱的困难。事实上,这个雕塑感很强的形象还蕴涵着另一种张力关系:生活于现代的诗人试图逃避现代而回归传统,“追寻黄帝的舟车”。在诗人看来,传统是极其美丽的世界。昌耀既是艺术上的唯美主义者,也是坚定的传统主义者。在我看来,《致史前期一对娇小的彩陶罐》足以和济慈的《希腊古瓮颂》相媲美。

与形象塑造相比,更值得重视的是昌耀对诗人身份的界定:“怪物”针对的是整个社会,“孤儿浪子”针对的是家庭,“单恋的情人”针对的是恋爱。三者具有内在的连续性。正因为诗人是社会的怪物,所以他们往往无家可归,却又自作多情。值得注意的是,“怪物”这个词其实是普通人对诗人的评价,昌耀把它写入诗中正好体现了社会对诗人的压力。诗人对此当然不能认同,甚至不无愤怒,但也难以否认。所以,他所有的只是有限的抵制而已。《勿与诗人接触》显示的正是昌耀这种复杂的态度。同样,诗人的温情也终究不能抗衡尘世的污秽,正如作为诗人的昌耀不免输给药材商人。但是,诗人自有诗人的尊严,尽管有滚烫的泪水相伴。在昌耀设计的名片上,他名字下面印着四个词语:“男子·百姓·行脚僧·诗人”[3]351。值得注意的是,昌耀始终坚持“诗人”的身份,但他把“诗人”这个称谓放在了最后。而前面的三个称谓似乎毫无必要,那些能给他增加荣耀的头衔,如青海省政协委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之类的职务都没有被印在名片上。在我看来,昌耀意在用这个名片表明他是个纯粹的诗人,而且是个与众不同的诗人。“百姓”表明他的平民立场,“男子”却不只是性别的指称。因为昌耀是个有英雄情结的诗人,对于他来说,英雄情结就是男子情结的核心。可资为证的是,昌耀在诗中两次写到雄性器官:一次写牛,“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一次写自己,“穿牛仔裤的男子紧绷的裆头显示那一隆起的弹性美”。至于“行脚僧”对昌耀更具深意。在某种意义上,诗人就是僧人——崇尚精神生活的怪癖男人,他们没有家庭,被社会和人群所抛弃。就此而言,“行脚僧”可以视为“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的脚注,这对于具有神性倾向的昌耀来说尤其合适。正如他在《艰难之思》中所说的:

诗人更是苦行僧。是苏联小说里我曾结识的那个在雪地上赤脚行走而不改其乐的、孩子般纯情的、善良而超脱的斯多葛派老哲人。是那个“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多愁善感之士。是永远的被蒸馏者。……我所理解的作家或诗人当是以生命为文、以血之蒸馏为诗的,非如此不足以聘其文、明其志、尽其兴。[2]401,408

在这里,昌耀提出了“蒸馏”这个词,并和“烘烤”形成了对应关系。作为“永远的被蒸馏者”,诗人昌耀冒着自身生命被“蒸馏”的代价而拒不回避“烘烤”。也许正因为坚持了诗人的立场,昌耀成了婚恋方面的失败者。于是,这个钟爱美丽异性的孤身男人陷入了寂寞之中:

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果真有过如花的喜娘?/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2]469

在寂寞的“烘烤”中,诗人昌耀陷入了对历史的怀疑,在无边的孤寂中,他甚至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真实性。这无疑是对昌耀的严峻“烘烤”。从杨尕三到王阿娘,再从S到修簧,昌耀先后经历了多次不幸的婚姻和失败的恋爱。更加不堪的是,在和妻子杨尕三离婚前后,长子王木萧竟成了他的“敌人”:帮助妈妈打爸爸。这一点尤其使昌耀耿耿于怀,甚至当他后期病重时也不肯原谅这个孩子。试看他儿子写的一段回忆文字:

……从小到大,我没有照顾过父亲一次,今天我要为父亲洗一次脚。我马上打来一盆温水,放在床下,轻声地说:“爸爸,我给你洗洗脚吧!”父亲没有应声。我轻轻地托起父亲的双脚,父亲固执地缩了回去……我又一次捧起父亲的双脚,这次父亲没有拒绝……[3]470

以上所述构成了昌耀和其他人的主要关系,属于弗洛伊德所说的痛苦的第三个方面。而由此带给诗人的欲望悬空与寂寞弥漫成为他心中不断蓄积的“内热”,它和贫困复合在一起,时刻“烘烤”着无以为家的诗人。

至于身体,更是集结了昌耀所有的痛苦:破碎的家庭,经济的贫困,难以融入的时代氛围,在这些因素的长期“烘烤”下,诗人昌耀身患顽症——腺性肺癌。此时,“烘烤”诗人的因素变成了不可缓解的病痛。在顽症与子女之间,昌耀分配了他有限的金钱:到1999年10月第一次住院时,他的存款共为4.3万元。他把4万元送给子女,只留给自己3千元[3]476。此时,昌耀深知自己的病已无治愈的希望,他只想尽快摆脱贫困、寂寞与病痛的“烘烤”。就此而言,这个分配具有遗嘱的意味。2000年的春天,昌耀从医院的病房跳下去,终于结束了这个时代对他的“烘烤”。

[1]布罗茨基.奥登诗《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析[M]//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到斯得哥尔摩.王希苏,常晖,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493.

[2]昌耀.昌耀诗文总集[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

[3]燎原.昌耀评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M]//弗洛伊德.一个幻觉的未来.杨韶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13.

Historical Atmosphere Which Roasts Body——Notes of Reading Changyao’sRoasting

XIAO Xue-zhou
(College ofLiterature and History,Hunan University ofArts and Science,Changde 415000,China)

Roastingis a representative of Changyao’s late works and can be regarded as a self-portrait of himself and poets of his age.The poem uses“roasting”,a certain body feeling,as a metaphor to show his situation,worry,self-examination and possibility of self salvation.Externalworld,personal relations and sick result in Changyao’s“roasting”.

Changyao;Roasting;body;historical atmosphere

I206.7;I207.25

A

1674-9014(2010)06-0101-04

2010-09-12

湖南省教育厅教学改革项目“诗词教育与大学生人文精神塑造的研究”(湘教通[2010]243号)。

肖学周(1971-),男,河南兰考人,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诗歌。

(责任编辑:田 皓)

猜你喜欢
昌耀内热诗人
昌耀对燎原的永别和托付
博览群书(2023年8期)2023-09-17 19:27:28
作为传记的昌耀诗歌
作品(2023年2期)2023-05-30 18:56:47
昌耀
扬子江诗刊(2022年6期)2022-11-08 08:32:38
内热针治疗早期股骨头缺血性坏死的临床疗效观察
外冷内热的荒诞与苦痛:地域空间的炼金术——王学东诗集《现代诗歌机器》解读
阿来研究(2019年2期)2019-03-03 13:35:06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中华诗词(2018年6期)2018-11-12 05:28:18
诗人猫
基于PMV 模型和FCM算法的车内热舒适评估方法
仁者
诗潮(2017年4期)2017-12-05 10: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