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奇
编者按:1951年5月,朝鲜战争第五次战役后期,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利用我志愿军前突太猛、战线延伸太长的机会,出动大批机械化部队,迅速北进,企图与一支已突破我军北汉江防线的摩托化部队会合,以包围我江南部队。
战局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尚在北汉江以南的我军大部队、机关、后勤奉命火速北撤。为确保南岸我军安全渡江,谭秉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二十七军某部从东线星夜疾进,赶到金化东南40公里处的390高地,紧急构筑工事,以阻击进犯之敌。他们的任务简单而明白:不惜一切代价,为大部队安全过江争取更多的时间。
初夏的朝鲜半岛天气已经非常热了,在山路上跑了3个小时的谭秉云和他的战友们满头大汗。不过这对在这里转战了半年的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冷冷地看着已经快落到山头上的太阳,谭秉云心里隐隐地担忧着。今天下午,排长告诉他,这次的战斗任务是在下午7时前赶到距离他们35公里外的390高地,并在那里迅速构筑防御工事,不惜一切代价阻截美军第二骑兵师的一支坦克部队前进。
对谭秉云这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来说,这次任务他最担心的就是敌人的坦克了。据排长说,敌人装备的都是重型坦克,由于要急行军赶到阻击阵地,所有重武器都不能携带,身上的武器很难击毁它。从来到朝鲜到现在,谭秉云也只和美军的轻型坦克交过手,打起来很困难,至于重型坦克则根本没见过。他担心他的这一个班的兄弟们看到敌人的重型坦克会不会害怕、又用什么办法能干掉那个大铁疙瘩、这次任务下来能有几个人生还,还是……
太阳落山了,他们也来到了390高地。排长说敌人到达390高地时大约会在凌晨2时左右,剩下的几个小时要挖好掩体与工事,时间非常紧迫。谭秉云让部队在高地上原地休息,自己带着体力较好的小战士毛和去侦察地形。
他很快就选中了高地下方左侧的一段公路,这段公路相对地形狭窄,左侧有一条小河,河岸陡峭,且都是碎石,右侧紧靠高地,人勉强能爬上去,坦克是说什么也上不去的。谭秉云立刻命令全班战士在靠近公路的陡坡上挖散兵坑,自己则带着毛和来到了公路边,向敌人来的方向侦察过去。
在他们走出高地200米转了个弯后,谭秉云猛然停了下来,并示意毛和停止前进。初夏的夜晚并不宁静,山上草丛里的昆虫鸣叫声和着微风远远传来,显得悠远而又安逸。只是这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中仿佛夹杂着某种不和谐的嗡嗡声。谭秉云好像想到了什么,猛地扭头向公路远处望去,公路被一座小山挡住了,以小山的黑色背影为边界,后面的天空中晃动着一道道橙黄色的光柱,足有十几道。谭秉云立刻意识到敌人依靠他们强悍的机动能力提前到了390高地。他立刻拉着毛和跳到公路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脚旁土地上的碎石子不停地在跳来跳去,谭秉云的心里别提多紧张了,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占据了他的心。同时,他还感到美军的队形好像有点怪异,怎么和自己以前看到的不一样呢?到底哪里不对,他现在心里紧张得要命,也想不起来。
排长告诉他敌人大概凌晨2时会到,谭秉云根据自己的经验估计敌人可能会在1时左右就到,没想到美军这回这么拼命,整整提前了3个小时。自己的战士刚刚急行了30多公里,没歇一会儿又得挖掩体,体力几乎耗尽,更何况短短的1个小时掩体根本没法挖好。如果现在接敌,自己这些人估计都得埋在这该死的390高地上。
这时,美军的坦克车队已经沿着公路绕过了小山,出现在谭秉云的视线内了。十几道光柱瞬间扫遍了公路的两侧,由于光线的关系,谭秉云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从山后冲着他们压迫过来。只凭这坦克的轮廓,他就判断出这些铁家伙肯定装甲厚得要命,自己的小手雷能干得动它们吗?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毛和的两只手紧紧抓着谭秉云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班长,咱……咱们咋办?”谭秉云咬着牙道:“什么咋办?你在这石头后面给我打掩护,我得想办法先炸掉他们最头里的那辆。记住!把露头的步兵都给我收拾了,注意隐蔽!”说完拽出一枚手雷就冲了出去。
谭秉云沿着公路旁的斜坡猫着腰飞奔着,他非常清楚,这次行动自己恐怕是九死一生,最重要的是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到对付这些大铁疙瘩的办法。可谭秉云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决定了要孤注一掷,先前的那些恐惧与绝望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距离美军坦克还有15米左右时,谭秉云在奔跑中投出了第一枚手雷,随后一个前扑,匍匐在地,两眼盯着自己扔出去的那枚手雷准确地命中了坦克的炮塔顶端。轰……,黑夜中爆炸的火光是那么刺眼,谭秉云的眼中一片白光,他立刻紧闭双眼并将头伏低,以躲避四射的弹片。等眼前的白光消失得差不多了,谭秉云立刻抬起头看向那辆被自己命中的坦克。
“妈的!没用!”这一刻,他的心里再次出现了刚刚的那种绝望般的无力感。记得在几天前,他们连在抢占一座跨河大桥时曾和美军坦克部队交过手,也是在那次,谭秉云见识到了坦克在战场上的威力。由于那次战斗前他们连也是用急行军才赶到桥边,所以重武器根本没有携行,士兵手中的冲锋枪子弹打在坦克的装甲上根本没用。也是在那次战斗中,他们班的一个刚补充进来的新兵被坦克炮炸成了两截。当时双方都红了眼,我军战士不要命地猛冲,美军坦克上的机枪和炮弹打得都连成了片。最后,连里几个有经验的老兵终于冲到了坦克旁,用手雷对着坦克一个劲猛扔,才将那5辆坦克干掉。打扫战场时士兵们发现,所有的坦克都是顶盖被炸穿后才瘫痪的。因此,逮住坦克就往它头顶上扔手雷这条用几十条人命换来的宝贵经验在连里流传开来。可这个大家伙明显比上次自己连队干掉的那些更厉害,炸顶盖的办法不顶用了。
这次爆炸让美军立刻做出了反应,各坦克迅速调整自己的防御角度,炮塔上的同轴机枪疯狂地对公路两侧开火。同时,前导车猛然加速,想快速通过伏击区。这下谭秉云可急了,这要让他们冲过去,自己一个班的兄弟就完了。眼看着前导车已经加速从自己眼前快速地冲了过去,谭秉云红着眼,大喊一声“拼了!”,腾地从地上跳起,用尽全身力气,冲着坦克屁股又扔了一枚手雷。
爆炸再次响起,猛烈的气浪把没有卧倒的谭秉云冲了出去,一团火光从前导坦克的屁股后面冒了出来,紧跟着是浓浓的黑烟。坦克又冲出了10多米停了下来,发出“扑扑”的声音,再也开不动了。谭秉云此时已经被爆炸的冲击波震得晕了过去,刚刚本就打算拼命的他,根本没有在投弹后做任何的防护动作,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辆前导坦克,看着它被自己扔的手雷命中了后车身,看着手雷爆炸的强光,自己的头好像被四射的弹片擦了一下,然后身体被随后的气浪掀飞。在自己倒在地上的一刹那,他看见了那辆坦克后面的浓烟,听到了发动机发出的“扑扑”声,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知道,自己用一颗手雷干掉了敌人的一辆重型坦克。
天旋地转中,谭秉云感觉自己仿佛被放在了摇煤球的筐里,被翻来覆去地摇。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小战士毛和挂着眼泪,满是黑灰的脸。“班长,你……你可醒了,我还以为你光荣了呢!”毛和见谭秉云醒了过来,挂着眼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晕了多久了?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谭秉云问。小战士道:“幸亏班长你炸坦克时被气浪向旁边掀出去了十几米,你刚站的地方都被机枪扫烂了,敌人的前导坦克完蛋了,他们肯定怕被再来一下子,现在都在原地停下来,对公路周围扫射呢。”捂着被小战士草草包扎后仍从绷带里渗血的脑袋朝四周看了看,这时听觉也回到了谭秉云的耳中,只见公路上美军坦克排成一列停在原地,各车向四周疯狂地扫射着,机枪声都听不出点儿了。“轰”的一声,一辆坦克开炮把他们刚才隐蔽的大石炸得粉碎,几块弹片和碎石飞落在他们的脚边。
谭秉云心中暗自庆幸,幸亏刚刚自己被气浪朝公路左侧的小河方向掀出来十多米,小战士毛和为救自己又从作为掩体的大石后边跑过来,不然两个人在如此密集的火力覆盖下都得光荣了!本来自己打算跟敌人拼命了,才不管不顾地扔出手雷后没有卧倒,没想到因祸得福,居然救了两人的命。谭秉云知道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敌人很快会撞开拦路的坏车继续前进,绝不能让他们冲过自己这道关!
他扭头冲着仍在对自己唠叨不休的小战士吼道:“看见第二辆坦克了吗,一会我去吸引它的火力,你拿这颗手雷往它的后屁股盖子上扔!可千万别扔偏了!”毛和听了一愣,马上道:“班长你受伤了,跑不快,我去吸引火力,你来炸这乌龟!”谭秉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吸引火力?我怕你跑出去没两步就被人家给突突了!给我好好盯着!坦克的炮塔转到我那边去后立刻扔手雷!你要是扔不准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说完将手中惟一剩下的一枚手雷交给毛和,自己猫腰沿着公路跑到了那辆被炸毁的前导坦克旁,利用坦克车身做掩护快速地冲过公路,钻进了路旁高地的一丛灌木中。谭秉云从灌木中探出身子对着第二辆坦克就是一个长点射。那辆坦克立即注意到了谭秉云对他的威胁,炮塔从原来的射界转向了这边。看着坦克正面黑森森的炮口,谭秉云感觉到生死危机再次降临到自己眼前。他毫不犹豫地从灌木丛中冲了出来,一边对着坦克开枪一边跑到被炸毁的坦克前方找掩护。这次敌人反应的非常迅速,机枪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飞过,把谭秉云牢牢地压在了前导坦克前动不了窝。谭秉云现在心急如焚,如果毛和再不快点儿干掉这辆坦克,一旦它对自己来上一炮,震也能震死他了。
终于,谭秉云等待了很久的爆炸声响起了,一股黑烟裹着橙红色的火苗从第二辆坦克向天空窜出去20多米。敌人的射击节奏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明显打断了一下,此时的公路上从刚才的枪炮齐鸣到现在的寂静无声,无边的黑暗仿佛给美军带来了莫大的恐惧。终于,在损失了两辆坦克后,整队的美军开始迅速后撤。
谭秉云看着暂时撤走的美军,长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一阵阵的晕眩,看来这次头上的伤不轻啊。伸手摸了摸,鲜血正从绷带中缓缓地渗出,不过速度不快,看来问题不大,短时间内死不了。懒得管头上的伤,他跳到身旁的前导坦克车顶上,把顶盖掀起一小半,腰带着后背一甩,挂在背部的冲锋枪被他顺到了手中,把枪口捅进车内一通乱扫,管他坦克里的家伙是假死还是真死,这回都得完蛋。不远处,毛和也冲上了第二辆坦克,学着谭秉云的样子也是一梭子子弹扫进了车里。
坐在坦克的炮塔上,谭秉云忽然想到了刚才初一见到美军坦克部队时心中的疑惑,为什么感觉这支部队好像和以前看到的美军不一样?对!这支部队中没有运送步兵的卡车!只有坦克,没有步兵协同作战!就凭那些笨王八根本别想拦住我!可为什么美军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管他呢!这次让我碰上,你们一个也别想从这公路上过去了!
谭秉云把毛和叫到身边道:“这帮家伙刚吃了憋,不过看他们刚才在夜里还不要命一样地冒险突进,恐怕不会就这样撤退,我估计他们很快还会回来,你马上回阵地给我多拿几个手雷过来,我到前面看看,找个阵地再伏击他们一次!”毛和听得吓了一跳,担心地看了看班长头上依然在渗血的绷带,想说什么,不过他很清楚班长一打起仗来那拼命的劲头,于是咬着牙向高地上跑去。
谭秉云沿着公路旁的凹地向前侦察了100多米后,发现小山旁离公路十几米处有一个半米左右的小土坑,旁边的灌木虽然被刚才的炮火打烂了不少,不过依然很茂密。“这个伏击地点不错!”谭秉云满意地点点头,朝高地方向跑去。
这时小战士毛和拿着五六枚手雷跑了过来,把手雷交给谭秉云后道:“班长,带我跟你去伏击敌人吧,我还给你打掩护!”看着毛和眼中充满期待的亮光,谭秉云笑了笑道:“又不是去打狼,人越多越好,咱们两人容易暴露目标,到时候谁也活不了,我已经找到对付这帮家伙的办法了,你回去告诉同志们,如果敌人接近了390高地,给我用手雷揍他们的屁股!这帮家伙没有步兵协同,咱们对付起来不难。”毛和嘟囔着:“班长,你……你可要活着回来啊。”谭秉云笑道:“嘿嘿,哪那么多废话,看着吧,我一会儿非把这帮笨家伙打得顾头不顾腚不可!”
回到伏击地点后,谭秉云蹲在小土坑中向公路上看去。经过刚才的战斗,美军显然是不准备在天亮前通过这里了。按照以往的惯例,美军在天亮后会先出动飞机对公路两侧进行轰炸,然后再出动地面部队冲过去。谭秉云现在倒不担心敌机的轰炸,这么大片面积,弹着点不会太密,而且战士们挖了一夜的掩体,躲过这次轰炸他还是很有信心的。现在他最担心的是天亮后会不会有步兵协同坦克突击,要有的话他谭秉云不仅不能把敌人拦截在390高地前,还得把全班战士的命送在这!
看着东方天边一点点亮了起来,谭秉云知道更加激烈的战斗开始了。天亮后的轰炸规模明显超出了谭秉云的估计,十几架攻击机对着390高地周围俯冲轰炸,炸弹将高地上的山石炸出了一个个大坑。谭秉云心里记挂着阵地里的战士们,虽然心急如焚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美军的地面部队随时会发起突击。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坦克部队再次冲了过来。谭秉云瞪大眼睛仔细观看。“哈哈!没有步兵!美国兵这次肯定是脑子进水了,居然还是这样就敢往上冲!”谭秉云现在可没空儿去想美军这次为什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感觉全身热血沸腾,眼前的那一辆辆体积庞大、威风凛凛却又笨拙无比的大铁家伙仿佛都变成了刚从家里厨房中端出来的热气腾腾的年糕,只要他伸伸手就能吃到嘴里。
天色放亮显然给美军带来了无比的信心,一列坦克仍然沿着公路隆隆地开了过来,但昨夜的袭击让美军不敢放松警惕,每辆坦克都针对一个防御角不停地旋转着炮塔,仔细地观察着公路两旁每一个可疑目标。谭秉云等第一辆坦克开过自己眼前的公路后,探出身子对准后车体扔了一颗手雷。也许是觉得不过瘾,也许是这次仗打得顺手,在扔出了一颗手雷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第二颗手雷也扔了出去。在两颗手雷还在天上打滚的时候,谭秉云倒地后一滚,躲进了那个小土坑中。
轰……爆炸震得谭秉云身子一颤,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声更加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谭秉云怕地上传过来的震动波伤到内脏,早就在土坑里用四肢将躯干稍稍撑离地面一点,此时他感觉从地面传到四肢上的震动几乎将他震木了,四肢也不听使唤地一软,整个趴在了地上。好在震动已经弱了下去,一股异常强烈的气浪从他后背冲过。谭秉云心里直犯糊涂:这回的手雷是哪个厂出的,怎么这么厉害?他抬头向被他击中的坦克看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个坦克全部被大火包裹在了里面,炮塔已经飞到了十几米的高空,正在旋转着往下掉,坦克车身里还不停地传来爆炸声,强烈的气浪把坦克四周的大火都吹灭了不少。坦克四周散落了大片大片的钢铁碎片,其中也夹杂了很多破碎的尸块,几乎没有超过1寸大的了。“坦克里的弹药被陨爆了!”谭秉云心里嘀咕着,久久也合不上张开的大嘴。
地狱般的爆炸场面不仅震撼了谭秉云,同样也让美军震惊不已,庞大的坦克队列戛然而止,飞速地向后方撤退。谭秉云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醒过来,庆幸自己刚才卧倒的及时,不然现在估计也跟地面上的那些尸块差不多了。看了看匆匆退走的坦克部队,谭秉云用手捂着头上浸满鲜血的绷带,翻身坐在土坑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390高地的战斗结束了,谭秉云所在的班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并创造了奇迹,谭秉云一个人阻击了美军一支坦克部队整整8小时。对于这个奇迹,他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反正只要能完成任务就成了,最让他开心的是班里的战士们在这场战斗中没有一个人牺牲,看着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未脱去童稚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谭秉云觉得自己冒再大的危险、受再多的罪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