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
蜜
太行天台山腰,紫荆花中,老屋一角,见一对卖蜜的夫妇,一打听,他们乃屋主,养蜂,割蜜,先尝后买。一尝我可就走不动了,心想多买几壶与亲人、朋友共享,因为蜜真,又浓又稠,一时倒不出来,便把一大桶都买下来,请人帮我抬到山下停车场。随行的记者朋友,以为悯农,写消息夸我,发表在当地报纸上。
他哪里知道,蜜,是我心中的诗。
蜜和蜜蜂,总是深深吸引诗人。爱尔兰诗人叶芝写到: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窝棚,筑起篱笆墙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房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而在美国女诗人迪金森的诗中,就到处都有嗡营之声,就连她忘情地描述其梦中的场所,也忘不了来这么一笔:要有一只蜂,一只蜜蜂!
特别感动了我的,还有俄国诗人莱蒙托夫与蜜有关的两行:
让我尝一口蜜吧,
让我尝一口,我宁愿去死!
诗是写给一个困苦中的小男孩的。一个苦孩子,巴望一口蜜。
我一直觉得,这诗也是写给我的。我不敢说自己是苦孩子出身。要说苦,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共同的事。来这世上的人,谁是直接掉在蜜罐儿里的?
儿时,我们村子有四户人家后院里有蜂房。那是用空心椴木做的,一搂粗,半人高,如小小佛塔,底部有个或圆或方的小孔,供蜜蜂出入,上头,用黄麦草扎个顶子。至于蜂房内部结构,我无从知晓,养蜂人家不敢让你靠近,说是怕你挨蛰,其实是怕蜜蜂受惊,怕你带去生人气味。待到人家割蜜时,你就更不能靠近,怕万一流出口水来。
起先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管采蜜叫“割”,现在想来,割,是取舍的意思,是要给蜂们留下口粮吧。
待有人家割蜜之时,半大孩子老远张望。见揭开蜂房的顶子,里面像是用木条钉的十字架。
春暖花开的时候,偶尔有一群蜜蜂从蜂房中逃离出来,或是有整窝的蜂背叛了主人,纷纷飞到树上。这时有人就乐了,忙着采蜂。有蜜的人家,往草帽上抹蜜,没蜜的人家,喷一点糖水,一手托着草帽,一手拿着新笤帚赶紧往草帽里扫。谁家扫着蜂王,算是有养蜂的命,他家的孩子,来年就可能有机会尝一口蜜。
有一年春,我爷爷和我在南山森林里发现一窝峰,那是在一个老椴树根部,蜂们出出进进,好不繁忙。观察了好几次,看它们很像蜜蜂,全都带着蜜味儿,以为是野蜜蜂呢。
为了一口蜜,我们爷儿俩从春天苦苦等到秋天。
苦苦地等。等,其实并不真苦,苦的是守着那个秘密,守着那个很想对人显摆但无论如何又不能显摆的秘密。
终于可以去割蜜了。“一定要把蜜蜂也弄回来!”我对爷爷说。
悄悄地备下一个蜂房之后,爷爷带上铁镐、木桶、斧头和松明出发了,临走,返身从墙上摘了一顶草帽儿。
去了大半夜,我爷爷耷拉着脑袋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原来那不是蜜蜂,是一种土蜂。
事后,我爸爸特意买了一小瓶蜜,尽管,那是兑了一多半米汤的被称作蜜的糊糊。
在我的小文中,我无法描述采蜜的趣乐,因为事非亲躬。我定要难为自己,写下这些,是我实在想说出我对甜蜜的理解——
甜蜜无所不在,但
人们很少能够得到甜蜜
因为命运只把它
赐予理解它的人……
持续回想,从家乡到天台,老是想起刚刚割过蜜的那些蜂房中的十字架,感觉那东西意味深长。一查,果然非凡。原来,蜜蜂最初是在天堂,曾以“上帝的小仆人”著称。在佛教徒聚集地,人众至今被喻作蜂群,而佛塔,又曰“蜂台”。
树
一旦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连许多伙伴都忘了,但记得房前屋后的树,往往是,对某一棵树的印象还异常深刻。我老家屋后,有一松一柏,房东,有两棵栗子树,门前,有一双高高的垂柳,让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不能忘记。我离开了,它们留在老家,成为一个个参照。
我是燕山人,自幼与树为伴。除了房前屋后的树,满山的杨树柳树橡树椴树桦树榆树枫树,也在记忆中渐粗渐高,繁茂而又生动。至于远山松柏,因为长得忒慢,形象稳定,以不言而寿,尽得我心中日月风云之气。许多年来走南闯北,有幸结识了参天的楠木、香樟,古老的银杏、相思木……而令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太行山上的树。
少时从燕山到太行山下,从大平原往西一望,一派苍黄,绿树难寻。某日上了苍岩山,见一山独秀,我故乡有的树,那里几乎都有,大喜过望,遂以短文记之:拾级而上,迎面有枫,伫立路边,亭亭如盖。我禁不住大声说:“这才是真正的枫啊!”竟不知说与谁听。春天的枫,叶如孩童之手,冲你招摇,亲热之至,难以言表;更令我惊诧的树,曰白檀。据传,此檀年代久远,栽培之,远推隋、唐、宋、明,其身若玉,其色常新,传为神灵。白檀之灵,灵在知趣,根扎百尺,皮嫩似无,娇而不媚,傲而不狂。不只在太行,就是在整个北国山野,也少有如此生灵,可谓奇树奇景;古庙前的松柏,更有异乎寻常之妙:和风之中,丽日之下,旧叶浓绿,新芽始吐,判然可别,相映成趣。为了常青的生命,一切都在自然交替之中,因春雨而生,不因秋风而衰……久久驻足林间,悠悠然,恍若隔世,杂念皆抛。
之所以忽然又想起这些,是因为今年春夏之交,在邢台天台山和“太行山最绿的地方”前南峪,一再见满山满野之树,竟是放大的苍岩,堪与我故乡媲美。绝顶鸟瞰,灌木果木,皆有灵性,云气所蒸,蔚成烟霞。
也是今年,初春,同窗姚勇约诗人大解和我到内邱寻找雅石,老远就见翠柏相迎,立足山冈,咬定山石,挺胸昂首站在高处,或从石缝中斜逸而出,带着风的姿态,力的形状。姚兄说,那是扁鹊庙。我心一惊:又是庙,似乎非庙不能留下老树!近前一看,它们却在庙外,需要多么大的修行才能活过来啊!我辈半生,一再看见,成片的树或者一棵大树,实在难以幸存下来,人们会找到各种借口把它们放倒,最起码的理由,是给老子做棺材。
树的生命比人更长久,无论是从“活着”还是从“阅世”的角度看,人都是比不过树。可是,比起爱人爱动物,让人爱一棵树真是太难,因为树不会表达,顶多是嫩枝点头,叶子摆手,需要人单方面与之建立感情。
见过树的年轮的人啊,你想过没有,那年轮,一圈一圈,是生命的荡漾,记忆的涟漪,那年轮的核心,就是树的一颗心!
回头再看前南峪,有一棵百岁之龄的栗子树,枝枝杈杈上满是善男信女敬献的黄绸子、红布条,一方人对树的敬畏如此,此地焉能不绿。我在这栗子树下转了三圈儿,一再抚摸,就差给它跪下磕头。它让我想起我家老房子房东的栗子树来。它们也快百岁了,从我爷爷记事起,那块地就叫栗子树。两棵栗子树,一上一下,下边那棵长栗子,上边那棵不长。我说不如把不长栗子的砍了吧,我爷爷说,一雄一雌两棵树,谁能离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