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饭钵

2009-12-31 07:24田谷清
散文百家 2009年12期
关键词:锅盖洗碗红薯

田谷清

父亲的饭钵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将近五十个春秋。

记得七岁那年,父亲就开始让我学做家务活。放学回家,我垫着个木凳子,颤巍巍攀附在灶沿边上,学着做饭和洗碗。饭做得虽然不尽人意,但父亲和爷爷吃了从不变脸和埋怨,甚至还鼓励,让我今后做得更香更好。吃了饭,接下来是洗碗抹筷功夫了。这是件令我棘手又伤神的事啊,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难以适应,尤其父亲那个饭钵,简直让我无从下手:粗糙笨重,且灰不溜秋难看极了。尽管我用尽力气,反复搓洗,都无济于事,仿佛搓洗一件出土文物,我的小手时时发麻。所以,每当洗碗的时候,惟父亲饭钵“应付”了事。可是父亲,他对这些从来就不以为然,做好做坏不关他的事似的。是吃饭的时候,父亲取来了饭钵。他略加掂量,然后用手轻轻地擦拭,又用嘴轻轻地吹吹,便去锅里装饭了。这时的父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然而,父亲的饭钵又盛满一个个难熬的日子啊!

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那年修腊尔山公路,不到两个月,父亲实在抗不过了,就一人偷着连夜拼命往家里奔。五、六十里山路跋涉了两天两夜。到家了,爷爷哭了,父亲那面色饥黄瘦骨嶙峋的样子,爷爷怎么也认不出来了。然而这时,又是父亲那笨拙的手从他的袋里取出一件物件——饭钵,他把饭钵递给爷爷,叫声“爹”便昏了过去……

那次父亲一路乞讨回家。父亲的命从那死亡边缘捡回来啊!

后来我长大,懂事了,才知道父亲他那风雨坎坷人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人民公社大集体化的时候,生产队里按人按月定量发口粮,每人每月三十斤谷。我在小孩之列,情理之下,又少给十斤粮。那些年,家里多灾多难,祸不单行,爷爷跟母亲相继去世,弃下我和父亲一家两口。五十斤谷不过三十几斤米,一月难吃一餐荤,何况父亲“大肚子”,又我正当“吃长饭”年纪,这样,父亲思来想去盘算再三终不得法,就只好在那块“自留地”上打主意,在那口锅里动脑筋了。

自留地父亲全栽上了红薯,一年十几挑红薯收成,加上些蔬菜瓜果,也能捱过三两个月的日子。父亲说早上煮饭,晚上蒸红薯吃。又是那个日子啊,一切为着填饱肚子,也就无所顾及,也就听命于父亲,照父亲说的去做了。

早上煮饭,定量下锅,还是遵循“一餐省一把,三年可买马”那节约警言。然而此时,一个意念倏忽掠过我的心头:哦,别忘了给节约缸添一把米!于是,我极不情愿却又小心翼翼抓一把米丢进了“缸”里。饭熟了,这时父亲收工回家,见他麻利去碗柜里取来了那饭钵,揭开锅盖装起饭来。不到一半的样子,父亲的手打住了,他说钵里的饭就留着当夜饭了。父亲把饭钵推向一边,又在我的小碗里盛了满满一碗,余下那不多的便是父亲他自己的了。

然而最难捱又是那夜饭了。父亲将早上特意留下的饭当着了正餐(夜饭)并吩咐我蒸些红薯凑合着吃。是下午,日头即将西沉,寨子里开始生起了烟火。我匆匆赶回家里,把洗好的红薯倒进锅里,将那点剩饭,连同那钵放在锅里红薯上,掺一瓢清水,盖上锅盖,便埋头烧火蒸苕了。天降暮色,父亲收工回家,这时夜饭熟了,父亲急不可待掀开锅盖,他端起饭钵轻轻放在灶上,一面把钵里的饭全盛在了我的小碗里,冒冒的一碗,一面说“青儿,这是你的,趁热吃了!”这时候我也顾不及了,便一个劲地拼命吃饭。父亲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会掉下眼泪。然后他自己大口大口地吃红薯……

有时候我曾试想,看父亲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着,累了饿了,也多想给父亲那盛有红薯的饭钵分些饭去,可是,几次努力都给挡回了。

父亲,他就是这样地啃着一个个艰难的日子把我抚养长大成人!

然而,从那时起,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父亲那饭钵几乎让我给淡忘了。那是因为我远离家乡远离父亲且又生活日渐好了的缘故。父亲为人一向老实诚恳,他跟乡下老屋情意深厚,难以割舍。是在那里,他守候着清贫,过着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去年夏秋时节,父亲因病去世。清理遗物的时候,在父亲衣柜的角落里,我便找到了当年我最熟悉并且被父亲当着了稀奇珍宝的那个饭钵。饭钵还是那般坚硬粗糙,灰不溜秋并不鲜亮。我用手轻轻擦拭,想起当年垫着凳子做饭洗碗,想起父亲把仅有的那口剩饭送给我吃而他自己吃红薯的情景,不禁潸然泪下……

在父亲去世的那些日子,我整天少言寡语,忐忑不安的心就跟去了魂似的。好在妻子安慰,好在儿子还懂事,悲恸之余,他们怀念爷爷那个心情,让我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我把父亲那个年代久远的饭钵陈列在儿子的面前。然而,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儿子并不因那饭钵的粗糙和难看而生厌,而是手捧它久久地端详,仿佛寻找有关我父亲那个饿饭年月又是怎样死里逃生的诸多往事。

[作者系本刊散文函授中心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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