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所构筑的人性美

2009-12-31 07:32高占伟
湖北函授大学学报 2009年4期
关键词:人性美边城

高占伟

[摘要]关于沈从文的小说,很有一些人感兴趣,但是也有不同看法,而对他的这篇代表作,争论最多。《边城》的成就不在于写多么深刻的矛盾,而在于表现了作家的某种理想,追求人性美的理想。

[关键词]《边城》;人性美;人情美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918(2009)04-0104-02

在沈从文的笔下,有两个互相参照的世界:都市和山村;有两个既对立又互补的文化:城市文化和湘西文化。而作者的基本态度是非城市而颂乡野,斥现代而赞原始。在他的作品中,着重表现中国农村恬静和谐的生活与童叟无欺的人生,构筑一个安乐、平和、静谧、优美的乡村世界。

写农村美丽的人性的代表性作品,是《边城》。《边城》写于1934年4月。小说描写的故事、人物、社会风情及自然环境,都渗透着作者特有的审美理想。作家明确申明他不是为了带领读者到边城去旅行,他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但既然已经把故事拉回到人间,便不可能完全回避现实。地处边界的茶峒,生活是那么宁静、安谧。然而又是停滞、沉闷的。人们对生活的要求那么低微,知足常乐,不思变革甚至面对自然灾害的威胁,竟听之任之。这难道也值得赞颂?或者作家多少意识到了,所以对这篇小说,他固然希望给人带来勇气和信心,却又说或者只能给予一点怀古的幽情,甚至只能给“一次苦笑”、“一个噩梦”。好在这几乎为读者所忽视,他们被作家编织的简朴优美、令人动情的故事所深深吸引了:在湘西和川东边境地区的山城茶峒,撑渡的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当地掌管水码头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一天保、傩送都爱上了翠翠,两人相议。以唱歌听凭翠翠选择。后来,天保退让,乘船离家,不幸遇难。哀伤的傩送也出走。不久老船夫辞世,好心的顺顺要接翠翠回家。她怀着对外祖父的伤悼,怀着对情人的系念,守在渡口,带着“酸酸的软软的”心等着、等着,等待傩送归来,但是“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时许多人都热心地来照顾翠翠,边城中人心都是那么善良、诚挚;还带着豪爽的气概。这表现作家对“人性”美的追求。

在《边城》中,刻划了两代人物形象:长辈外祖父、顺顺、杨马兵,晚辈翠翠、天保、傩送。

外祖父饱经沧桑却童心未泯,显得乐观旷达,慷慨豪爽,宽厚善良。小说从他对待乘客等周围人和对待外孙女翠翠两个视角展现了他的性格特征,表现出古朴民风民俗美。他总是执拗地把船钱退还乘客,还要塞上一点茶峒上等烟草,或在酷暑时放了凉茶让过往行客随意取用,或者拿出自己的酒葫芦让山城水手和士兵喝光。这时,他便陶醉在内心的喜悦之中。别人送他红枣、粽子,他总是婉言谢绝,足见其重义轻利。对翠翠他是那样宠爱和矫纵。他身上简直凝聚了母性的特征。顺顺豁达洒脱,公正廉洁、慷慨好义,备受人们崇敬。虽为船总,却跟老船夫一样。老船夫死后,他帮助料理后事,尽力关照孤女翠翠的生活。杨马兵当年向翠翠母亲求爱曾遭到拒绝,但老船夫死后,他也来照应翠翠,表现出善良宽厚的品格。

主人公翠翠在青青翠色的自然美中有了青春的觉醒。生理的微妙变化,初恋的神秘朦胧,造成她无法言说的意绪和隐约不定的心态。她在天真、单纯之外,又多了少女的腼腆。她爱着傩送,可又不想伤害天保,显得多么善良温柔!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悲剧命运。作者没有给这个爱情悲剧涂抹上过于浓重的阴郁色彩,而是借此描绘少女热烈、细致、柔美的情愫与心理。使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形象成为充满诗意的善与美的化身。天保、傩送兄弟也是一种善与美的化身。他们同时爱上翠翠,毫不相争,以歌声呈献给翠翠,听由选择。要渡船还是要碾坊,傩送作出了感情上的选择:爱翠翠本身,而不爱钱财等身外之物。天保自知无望,便作了情让,他们追求的便是平等、自由的爱情观。天保遇难,傩送沉浸于手足的感情之中,而抑制了爱情,离家走了。兄弟之间没有爱情的嫉妒、角逐,而是充满真诚与和谐。

《边城》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邪恶、贪欲、妒忌,人人都那么和善、诚挚、自足、重义的“世外桃源”,一个恬静、和平、未经都市资本主义文明的污染,也不受权利和金钱支配,一切尊重习惯和古礼,没有阶级、没有压迫的理想王国,一个沈从文所孜孜以求的“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种“人生形式”与湘西的现实相去何其远!1934年冬,沈从文回了一趟湘西,发现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快要消失无余”,“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到处充满着“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和“堕落趋势”。沈从文明知如此,却歌吟着他的“人生形式”,是因为《边城》的创作意图,正在于“将‘过去和‘当前对照”,从而探索“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问题,通过《边城》他还找到了实现这“人生形式”的途径:礼赞封闭式的边地人们的古朴淳厚道德以唤起“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的“正直和热情”。而《边城》的思想意义与局限也都包容在这个“人生形式”以及实现它的途径上了。既憎恶国民党统治黑暗的现实,又害怕人民大众的斗争,于是心造出“边城”式的幻影,使自己陶醉于其中,客观上也使读者看不到阶级矛盾与斗争。

关于沈从文的小说,很有一些人感兴趣,但是也有不同看法,而对他的这篇代表作,争论最多。因为象他的批判城市上流社会的堕落的作品,哪怕是批判的不深,也是有意义的,他的《萧萧》等乡土文学作品,更是他的创作中较优秀之作,象《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等揭露国民党对革命者,对少数民族的屠杀,哪怕写得很表面化,也还值得肯定。因此,上述这些作品都不会有什么大的争议。

但是《边城》不同。那里写的边城本是很偏僻当然也很落后的地区。你看那老船夫与外孙女,他们一起过着的是十分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变革现实的愿望。他们坐在河边山坡上晒太阳,把木头扔下山坡,让狗叼回来,再扔下去,再让狗奔下去叼。就这么消磨时光。象这样的生活,一日复一日,社会怎么会进步?生产力怎么能发展呢?甚至来了大水了,灾难临头,竟然也没有人想到如何兴修水利,克服灾难。整个社会上的人对生活的要求都很低微,大家都安贫乐道,社会也就停滞不前了。这样的社会有什么好呢?什么人会愿意到那里去生活呢?

然而沈从文却把这里写得非常之美。山光水色是美的:边城的炮眼和墙垛,碧溪沮的白塔和翠竹,小溪流的绳渡和水磨,深山峡谷间的雾蔼和风雷,家家户户l临水一面的吊角楼。熙攘热闹的河岸街道,无不显示着湘西地区自然环境的特色。风俗是美的:端午节狭长朱红龙舟的竞技,泅水能手抢夺大雄鸭子的游戏,元宵节奇光异彩的爆竹烟火以及节日里妇女、小孩额头上点着雄黄酒“王”字的打扮,无不显示着湘西地区风俗色彩。老船工答应天保来提亲,说出“走车路”或“走马路”的两种方法,也很新颖。前者是让媒人说媒,正式以聘礼相亲,虽

是父母言订,但是子女可以选择,不必绝对服从;后者是由青年男女用对唱情歌的方式抉择终身。可见,湘西醇厚的农村生活中,男女恋爱是很少封建意识的。人情更美,个个古道热肠,淳朴可亲……这就牵涉一个问题:到底边城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作家如此的赞美对不对?表现了什么样的社会理想?因此,这样的作品应该如何评价?

我觉得如果说文学作品一定要表现先进的社会理想,以此为批评标准来衡量《边城》,则《边城》很难得到肯定。资本主义确有许多弊病,它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单纯化为金钱关系。用俗话来说:只认钱,不认人。但是资本主义无论如何总要比封建主义进步,资本主义社会更比封建社会要进步的多。比如老舍在他的作品《二马》中,对帝国主义强加给中华民族的侮辱,表示愤慨,同时更可贵的是又认为要使国家富强必须学习资本主义。这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的超越,颇有现代眼光。因此,因为看到了资本主义影响下人心的堕落,不去思考怎样改造社会,使它更进步;而是回过头去,觉得偏僻落后地区好,因为那里民风淳朴,这无论如何是沈从文思想上的局限性。

而如果说不能一律要求所有的作品,一定都要表现先进的社会理想;只要它厌弃不合理制度,希望离开它,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去,也就算完成了任务。那么,沈从文的《边城》也是应该肯定的。因为他描写了民间淳朴的思想、生活。至少对比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许多丑恶。何况从实际效果来看,不会有人因为看了《边城》而产生不如倒退回古代去的思想。人们只觉得那里的人情美这一点是好的,不至于肯定偏僻地区的落后生活。所以从评论《边城》中可以看出对文艺作品,不能只有一条批评标准(实际上就是政治标准),而应该看到既然文艺对人的作用是多方面的,我们也应该从多方面去发掘作品的积极意义。这样才不至于把许多好的,比较好的作品,因为它不符合某一条政治标准,就简单否定了。

至于有人为了肯定《边城》,硬要从中找阶级矛盾,例如说翠翠母亲之死就是社会造成的,或者说碾坊是封建礼教的象征,翠翠和傩送不能结合就因为顺顺要包办傩送的婚事以至酿成悲剧,等等,都是勉强的。《边城》的成就不在于写了多么深刻的社会矛盾,相反地,是在表现了作家的某种理想,追求人性美的理想。

一句话,沈从文的作品有自己的美学理想,有他自己的取材角度,也有他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这就是“人性”。自称对“政治无信仰,对生活极关心的乡下人”⑤的沈从文,怀着对都市现代文明的本能厌恶,用他那支独有的精致的短笛。奏出了一曲曲田园牧歌,为读者精心绘制了一幅五彩缤纷的湘西“清明上河图”。他用一座座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谱写了一部人类生命的乐章,再现了人类生命的三种:自然形态、自在形态与自为形态。

同样是写乡土题材,鲁彦视古老的农村为悲哀的渊薮,沈从文正相反,把古老的农村当作理想的伊甸园,以怡然自得的心态导游人们向古朴、静谧、封闭的宗法制农村皈依。这种陶渊明式的田园风味小说,显然不是战斗的文学,然而它在表现人物的情感美、道德美,在发掘自然的宁静美、意境美,在追求文字的质朴、清丽和隽永方面,都留下了一个探索者艰难跋涉的足迹。在这个世界里,不论是饱经风霜的老人,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不论是家道殷实的船总,还是生活窘困的农夫,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忠厚善良,又守信自约,以善相亲。单纯、勤勉、慷慨、奉献是他们的本色,而对虚伪、势力、权术、欺诈却一无所知。家境贫寒的,安贫乐道,不予乱取;有钱有势的,乐善好施。善亲恤怜,这显然是作者心造的纯洁无暇的灵魂世界,是作者对整个社会模式的理想构图。这种蓝图的设计凝聚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生活情操、审美趣味和文化期待,渗透着现代中国作家对古朴、宁静的田园牧歌生活的憧憬,以及对勤劳素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耕作者的一片赞美之情。作者在缅怀田园生活,讴歌淳朴人性的同时,揭露摧残人性的社会恶势力,鞭挞绅士阶级的道德沦丧、人性异化,抨击现代都市文明对农村朴素人性的破坏。在对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眷恋不已的反顾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作者困惑与迷惘的纷纭心绪,听到了作者牧歌加挽歌的浅吟低唱。在沈从文这种诗化的散文化的田园牧歌中,固然融汇着哈代、艾略特、莫泊桑、契诃夫等“多而杂”的外国韵味,但它的基本格调却植根在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和陶渊明型的传统文明积淀的沃土里。

总之,沈从文在《边城》中,构筑他理想中的“人性”,抨击城市所谓“文明”对农村朴素人性的破坏,希望他笔下所表现的“人性”不是归真返朴,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展民族的美德。他基于这样的美学理想,大量描写了湘西地区的深厚的民俗和朴素的人性,一中人性美、人情美成为他作品的基调。但是沈从文的美学理想,不是立足于现实的社会关系,而是从个人的经验或成见,去构造他认为美的“人性”,所以笔下的人物往往是平静柔和、原始古朴,因而使他的创作缺乏应有的时代感。他在《选集题记》中说:“社会变化既异常剧烈,我的生活工作方式却极其窄狭少变化,加之思想又保守凝固,自然使得我这个工作越来越落后于社会现实。”这确实是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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