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瑾
@马志海:今天(11月23日)“散步”的新闻顺利播出……毕竟还是在广州。但是往后就不好说了,媒体的参与是要看天色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在垃圾处理方面的声音明显微弱,如果不借助这个力量,那么接下来就算民意再沸腾,结局也是各个击破。
@chensir:您老从今往后别姓马了,改姓牛!哈哈。
@lyon:顶陈sir和老马!
@chensir:我被废了,顶也没用,顶老马!
@lyon:所有广州街坊都看着呢!广州撑你!
@二月天228:总有你发声的地方,我们撑你!
——转自新浪微博
一名男子拄着拐杖挤进人群,他的一只裤管是空的。掌声突然响起,他还没找到一个可以站稳的位置,跟着一声叫:“好!陈Sir!”
2009年11月7日,陈扬在广东省科技图书馆的报告厅做一场演讲,题目是“我的新闻经历”。海报上对陈扬的嘉宾介绍是:著名电台、电视节目主持人。
白发老人、中老男青年和妇女把几百个座位填满,小孩在论坛开始前两个小时就被父母拉过来抢位,3个大门里外被堵了几圈,我找不到地方站脚。
他的言辞充满愤怒的不屑。毫无疑问,观众爱这样的他。接连不断的叫好声和掌声不停塞进我的录音笔。
2004年2月,他开始主持广州电视台《新闻日日睇》栏目。彼时,广州电视台新闻频道在41个落地频道中收视排名40,《新闻日日睇》开播,节目收视率低到0.001。一位中国知名女电视学者在谈到广东省的电视节目时,用了两个字形容:没戏。在广东地区,得益于特殊政策,这里的人们能收看到港澳地区的电视节目。
那年陈扬50岁,却已经头发花白。到了11月份,收视率飙升到5.0,这意味着每天有四五十万广州人在看他。
他玩过几次“失踪”,最后一次发生在今年年初,1月4日晚7点,《新闻日日睇》的观众在饭馆或家里的饭桌边听陈扬说:气温介于7到18摄氏度之间,几冻下(挺冷的)……各位街坊多多保重,千祈千祈(千千万万)。
那天之后,他再次“失踪”。
10个月后,人们终于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
冷藏之苦
和同时代的许多中国人一样,命运不由自己说了算。陈扬走上媒体生涯的那一步,说来有些阴差阳错。
高中毕业后陈扬读了两年师范,随后下乡当语文老师,后来人称“陈Sir”也是基于这段经历。3个学期过后,被一个同事奚落,于是决定改行。1981年他报考了电台,同时也报考了广州话剧团,希望能当编剧,后者是他的理想。
电台的通知先到,虽然话剧团后来也录取了他。
10年后,他被转到广东电台佛山记者站工作。“从此没在体制内回过广州。”这一段,他描述为“冷藏之苦”。
“我当时的同事叫我忍者神龟。打仗的时候出来,打完仗回下水道去了。”
在记者站,他做过大陆第一单警匪枪战的报道。“一有什么重大报道都是我回台里挑头,干完了回记者站去,什么奖励都与我无关。”
“珠江经济台开播,我被借调去搞筹备,后来回到新闻部,新闻部的人说:‘你不是改革去了吗?怎么不要你了,我们不需要改革。”
“我觉得自己就像丧家之犬,连回原来的窝都不行。这个部门那个部门都不要,左踢右踢。又不敢不上班,去哪里上班呢?”
最后他被调去台办,行政科,干的是修水龙头修电灯的活儿。“为了打发日子,我看牛津英汉双解词典……”那段时间,他很低迷,一个朋友告诉他,要找个东西把自己拴住,不然就毁了。朋友后来借了他120块钱,他在北京路买了他的第一部相机,海鸥DF,玩起了摄影。这个爱好后来跟了他几十年。
2003年9月,叶青到广州电视台新闻频道做执行总监,办《新闻日日睇》这个栏目,朋友施洪涛向她推荐了陈扬。叶青随意找了一份报纸,陈扬便对着镜头开读……
此后,陈扬找到了自己的突破口。
皇帝?
“他很专制。”一名《新闻日日睇》前记者说。他对记者的发型、着装、解说词,每一个细节都严格要求。很多记者做的片子,他一再要求修改,最后说不行,回去重拍。有些稿子,编辑编了一整天,被他直接砍掉。他经常痛骂:“你当观众是傻子啊?”
“现在做电子传媒的人,应该在公众面前感到羞耻。声音质量、画面质量、镜头的组接、镜头的美感都没人去重视,已经差得不能容忍”,“你写的字是歪的,我怎么调啊?如果这个字只是在你我两个人之间,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我们现在面对公众啊,要对我们的观众负责。”陈扬说。
对专业的细致要求导致了他和同事“整天闹、整天吵”。
陈扬经常在下班后把大家留下来上课。他们称“G4(2004年10月11日,《新闻日日睇》节目改版,新增“G4出动”栏目,报道广州本地民生新闻)夜校”,“像成人教育那样。”主要是在办公室看片子,说感受,陈扬进行点评。
这名前记者回忆,有一次陈扬对节目的声音效果不满意,专门停播了一天的节目,让节目组所有人在台里拍一条新闻片,为了3个细节:话筒和口必须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话筒保持45度角倾斜,话筒上的牌要正对镜头。
尽管有时觉得委屈,年轻的记者还是不得不承认节目做出来的效果很好。
陈扬第一次走进录音室时,一个老播音员告诉他,“你要做好,你要清楚。”这句话对他影响很大。
“做录音合成的时候一个录音员告诉我话筒位置摆错了,还借了当年苏联专家上课做的笔记给我抄。我进电台的时候,‘老家伙还在。我很庆幸我那么早入行。他们还没有被历史踢走的时候,把那些东西留给了我。”陈扬说。
“现在他们都不理解我啊,冲突不断地来。”
此外,陈扬几乎对所有的文稿和片子都亲力亲为。“每一次大的策划都是他一个人把握的,编片子、采访……每一件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他的旺盛精力让我们吃惊,专题是他定的,角度他都分析好了。他经常说我们不动脑子,但实际上是他已经帮我们都想了。”
“节目还没那么红的时候,他虽然坚持自己的一些理念,但并没那么专制,后来节目火了,他越来越强调自己的要求,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名前记者说。
在她的记忆中,早期陈扬和G4员工是常有些私下聚会的,到了后期,在大家的心目中,陈扬成了“一个皇帝”,关系就慢慢变了。
下岗
对于他“下岗”的原因,坊间有各种版本。
有猜测说,与1月3日陈扬在节目中对《信息时报》一篇题为“‘不折腾译法难倒国际媒体”的评论有关。他在节目中说:“老百姓不要折腾了,该怎样就怎样。还有各级官员你们不要折腾了,老老实实,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那都是瞎猜!”他轻蔑的语气表明这样的“瞎猜”甚至是对他把握尺度能力的低估。
“我的话是两边阴阳平衡的,老百姓别闹事了,政府也别折腾老百姓了,并没有针对政府。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希望。现在你叫我讲我照样可以讲,我也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讲这句话会有什么错。”
“我不觉得我哪一句话,哪个观点,逾越了尺度,从我从业的第一天到现在都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们会告诉我,但他们只是告诉我不要上班,没有告诉我哪一句话翻了墙。”
问题是,墙在哪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
尽管如此,坊间流传的各种消息总是简单得多:陈Sir言论过于激烈,导致上面大怒。
《新闻日日睇》节目开播之初仅为20分钟,同年11月增加了“G4出动”板块,大量关注广州老城区的拆迁问题、基层市民住房问题、社区医疗问题、老城区火灾隐患问题、城中村改造问题、保留广州老字号问题……2007年8月6日节目改版,节目延长至45分钟,并增加了“7点点一点”板块,陈扬进行类似“社论”的点评,很多“狠话”来自于这个版块。
在2008年一次节目中,他以高考作文题“不要轻易说‘不”为话题,进行“点一点”:“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只知道什么是错的。不知道什么是好新闻,只知道什么是坏新闻。领导与生俱来喜欢和我们说不,因此我们对NO的判断要比对YES的判断敏感得多和准确得多了……而我却是不辞劳苦寻找成千上万的理由,维护说‘不的合理性。”
一名G4记者说,“一开始我们的报道内容、评论风格,就注定不会太受领导青睐。”
而在一名要求匿名的广东电视名嘴看来,“在体制内做事,就必须承认体制的规则。”
“在这样一个媒体环境,在主流平台上获得发言权,没有人支持是不可能的。但是最后,连支持他的人都无奈了。”
他反问:大英雄会在浴缸里淹死吗?
“他碰的不是高压线,只是浴缸里的水。他以为他不会滑倒,他就是不愿意为了安全在浴缸里铺个防滑垫。”
他认为,陈扬的眼中似乎就是“街坊VS官场”,他坐在街坊群里高高在上。“真正的爱,要有批评。他从来不批评他的街坊,对他的街坊似乎只是迎合。凡是政府就批判,他否定所有人的工作价值”,“他是英雄,他单打独斗,唯我独尊。”
我忐忑地在后来的一封邮件中传达了这一敏感说法,不出半小时,陈扬回复了邮件,一千多字。“我的心从来都只是低微到尘埃当中。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节目。朋友街坊之间如何高高在上?我对街坊没有批评吗?干脆叫我民粹主义者吧,请细看我的节目后再说。”
2008年3月15日,陈扬获得全国最佳时评节目主持人 、全国年度节目主持人提名;《新闻日日睇》获得全国最佳时评节目提名。当时的颁奖词为:
“……他从不以主持人的姿态播报新闻,一如既往地拒绝正襟危坐,时而以一个街坊的平实与亲和力描述和分享城市的现在进行时,时而如城市战士针砭时弊捍卫市民的公共利益……折射出对草根民生的极度关怀。”
有人总结说:没有陈扬的广州电视台G4,迅速从新闻特攻队变成了师奶评审团。特点是:1.把所有报道对象称之为街坊,唯一例外的是广州市长和走鬼。2.这是史上唯一一档永远称流动摊贩为“走鬼”的TV节目。3.采访对象99%是路人甲,无名无姓。4.醉驾车撞坏水喉导致一条街停水,主持人点评“幸好没撞到人,请看下一条新闻”。
在华南理工大学电视学者黄匡宇看来,“他要点评必定会涉及到单位本身,涉及到区、县,甚至市局的相关领导,看了就不舒服,日久他就呆不下去了。”另外,他犯了一个忌讳:“广播电视的声画传播和报纸的传播到达率是不一样的。陈扬离开了广州电视台之后在《南方都市报》有个专栏,专栏的观点和他原来在电视上的大同小异,甚至有一些更尖锐。报纸的智力门槛相对于广播电视的智力门槛更高,所以他就有存在的空间。智力门槛不一样,传播的面不一样,社会影响不一样。在中国,也是由于电视的智力门槛的问题,所以限制是很大的。”
对于解决门槛的时间表,这位学者给出的时间是,“估计是50年到100年。”
现在我已经没社会了
今年3月份,广州市民听到陈扬加盟佛山电台的消息。面对记者的提问,他说:“广州街坊还是把我忘掉吧,过去的事情已经画上句号,从这里我要重新开始。”
后来人们并没有看到他重新开始的节目。
陈扬跟我解释,“人际关系复杂。”他说,他在闭关自修。
“就是和现实保持比较远的距离,看看书,看看这个世界。以前很多书来不及看,现在可以看,以前很多事情来不及想,现在也可以想一下。”
“几十年,不是在等待什么东西,就是在准备什么东西,不是在准备什么东西,就是在为什么东西而挣扎,然后是失落,然后再等待、准备、挣扎……我后悔啊,不应该这么过!”
闲暇的某一天是这么度过的:他凌晨1点半睡觉,5点45分起床,抽烟、泡茶,然后看一本关于上海的视觉影像和城市的关系的书,看到10点,睡觉,下午4点多起床,上网看新闻,5点多写一个《南都》的专栏,几百字,写完在网上瞎逛,然后跟他养的80斤重金毛狗玩了一会,喂狗、热饭,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开着他心爱的切诺基来到那个小酒吧参加车迷网的例行聚会。他住在佛山,多年来他的住处游离在广州的边缘,他亲切地称呼广州市民为“街坊”的同时,在为“广州不能住人”表示心痛。
失业的前6个月他“心里乱,闲不惯”。“干活的时候你必须跟社会同步,社会对你有规范。”
“现在我已经没社会了,人家跟我没关系。”
网上对于陈扬的最新追踪是一篇题为“陈扬:广东美食家”的文章。
陈扬说,那是瞎掰的!他说自己对“吃”根本毫无鉴赏能力。
回忆起2008年1月2日,他的“7点点一点”,主题是“归零”。
“归零是一种每个人都不用伪装的潇洒。当属于每一个人的新年到来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一切都是那么潇洒……归零就是放下一切,只有放下一切,才有机会重新争取一切。……只有打机者、游戏王,从来都不怕归零。他们知道,所有的游戏,终结者都是两个英文单词:GAME OVER……再高的高手也要在最后失败,问题只是在于,最后,到底有多后。”
一年后,他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动情地说:“我想起罗大佑的那首歌,叫做‘闪亮的日子,你我为了理想 历经了艰苦 我们曾经哭泣 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得 永远的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无论晴天阴天,我和新闻频道的兄弟姐妹都会始终怀抱正义情义的理想,将街坊的痛当成自己的痛,将街坊的欢乐当成自己的欢乐,以广州为家园,以广州为己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得不足不够大家多多包涵,在2009年艰难的日子,希望我们可以一起继续为了理想,为了广州闪亮的日子,继续走下去。”
“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是陈扬在微博上的签名。
记者节当天,他在微博上发了条信息:记者节祝所有在岗的记者快乐!我曾经是记者,现在“被不是”了。怀念当记者的日子。
一网友跟帖:在你“被不是”记者的同时,我也“被不看”新闻了。
现在看来,陈扬最后一期节目的表述颇耐人寻味。
“……我早就讲过要将每一天的节目当成最后一期的节目来做,这一天已经越来越临近了。今日之果,昨日之因,我无怨无悔,只是辛苦了各位街坊。”
这段话被认为极富暗示性,而陈扬坚决否认。
“这个就跟闻一多那个著名演说一样,我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跨进来。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出去就给国民党杀掉了,但他知道从逻辑上会发生什么问题。”
他在酒吧的角落坐下,慢条斯理地掏出烟斗,鼓捣烟草,用zippo打火机往里头点火。一种突如起来的英雄气概弥散出来。
在这个时代,这种气概并不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