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李奇老师

2009-12-31 07:24刘启林
道德与文明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奇伦理学哲学

编者按: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著名伦理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学部委员、中国伦理学会名誉会长李奇同志,于2009年11月17日19时在北京协和医院不幸逝世,享年96岁。李奇同志是新中国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奠基人之一,自1955年调入北京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后,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系统地研究伦理学的基本理论。改革开放后,李奇同志积极筹备建立了中国伦理学会,被推举为中国伦理学会第一届会长,积极推动学会会刊《道德与文明》的筹备创刊,并任《道德与文明》第一任主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李奇同志在新中国伦理学研究上的开创性的成果,将永远记载在中国伦理学的发展历史上。为了纪念李奇同志为中国伦理学事业所做的贡献,我刊特约李奇同志所带的第一位研究生刘启林先生撰写此文,以示哀悼和纪念。

李奇老师走了,她九十六年所走过的足迹,将会长久地留在亲人、朋友、学生和晚辈的记忆中。

很难说清楚现在每年有多少部伦理学著作出版,也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大学开设伦理学课程。但是,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伦理学已经成为一门显学,却是不争的事实。伦理学从一门不被重视,甚至被视为伪科学的学科,到今天成为显学,它反映了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也反映了许多学者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奋斗和坚持。在这批学者中,李奇老师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

新中国成立初期,各种社会矛盾错综复杂。长期存在的处理人际关系的原则,已不适应社会生活的变化。李奇感到亟须建立一种新的道德,以适应在全新的社会条件下,调整人际关系的需要。她希望自己能参与到这项工作之中,做一名道德科学的研究者和道德实践的宣传者。但是,她的这种愿望,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难以实现的。

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各种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作为一个参加过延安整风运动的党的领导干部,又是当时哲学研究所党的领导小组组长,李奇被公认为是领导哲学研究所各种政治运动的当然人选。李奇自己想做的研究工作,根本无法进行。李奇是1955年才从吉林市委宣传部长的岗位调到哲学研究所的,她并不是科班出身搞研究工作的。那段时间,李奇虽然按照上面的要求领导哲学研究所的各种政治运动,但她思想上是有很多矛盾的。一方面是参加政治运动影响了她的研究工作时间,与一直做研究工作的老专家比,半路出家的李奇,好不容易才转到研究工作岗位,她很珍惜这个机会。不能集中精力搞研究工作,她很焦虑。另一方面是她对政治也心有余悸,早在延安时期,李奇在一所学校教书,因为部队占用学校,影响了教学,她和荣孟源等人对此提出了意见,结果受到了不公正的批判,这对她的一生都是很深刻的教训。在无法回避政治运动时,不去整人,是李奇的思想,也是她的行动原则。

李奇同志是我的研究生导师。在我们相识的四十多年中,她不仅教我读书,更教我做人。

在报考她的研究生以前,早就听说李奇同志不仅是新中国最早研究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著名学者,又是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老革命。这使我对她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希望在她的教诲下,能够有机会多读点书。到了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之后,才发现跟她读书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我入学以后,还没有读一天书,就按照哲学研究所的统一安排,随李奇老师先后到湖北襄樊、河北徐水搞了两期农村“四清”。当时社会风气还比较好,大多数农村干部都能带头参加劳动,而且农村商品经济很不发达,农民的生活极为贫困,农村生产队的基层干部与农民的生活差别很小,某些农村干部即使有为自己敛财的愿望,也是很难实现的。出生在河北饶阳县的李奇,尽管年轻时就离开家乡,到北师大读书并参加学生运动,但她对中国农村是很熟悉并且很有感情的。但在“左”的思想十分严重的大环境中,农村基层干部几乎都被怀疑为“四不清”,许多人都被清查和批斗。李奇对此很不理解。在一年多的“四清”工作中,我没有看到李奇训斥过一个农村干部,这在参加“四清”工作的干部中是很少见的。在两期“四清”中,李奇经常不无担忧地对我说,要是把干部都打倒了,生产谁抓啊,秋后农民吃什么呀?作为一个老党员,李奇是拥护党的方针、政策的,她也希望自己的行动符合党的要求,但她确实对很多事情不理解,思想上有不少矛盾。对农村“四清”的态度,大概也是李奇对许多政治运动共有的态度。

李奇被公认的特点是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当时,一个政治运动接一个政治运动。李奇只能挤一点时间,读书写作。她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但应该是新中国最早的关于道德科学的文章了。它对多年以后伦理学在中国的恢复和发展,起了先驱的作用。在一个大家都很珍惜个人研究时间的大环境中,哲学研究所的领导把许多党的工作都推到李奇身上,李奇牺牲了许多个人的研究时间,去做别人不愿做的事情,这在科研人员中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她当时的收入比较高,但生活十分简朴,遇到周围的人有困难,她总要尽力给予帮助。李奇的个人品德是被绝大多数人所肯定的。这也符合她“研究道德的人必须有道德”的信念。

“文化大革命”中,李奇被批判为刘少奇黑修养的标兵,驯服工具论的典型。有些人想用她与刘少奇在思想上的联系,从政治上把她打倒;也有些人觉得定这个调子对她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更多的人是对此表示不平。李奇虽然靠边站了,每天都带着小背包按时到哲学所参加运动,接受教育,对任何事情都一言不发,保持沉默,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有时我们悄悄地把听到的有关运动的消息告诉她,才发现她对“文革”的情况异常关心,心情十分焦虑。她多次对我说,那么多对新中国成立有汗马功劳的人,怎么可能都成了黑帮分子,再这样乱下去怎么得了。到了干校以后,有时她也会和几个熟悉的人谈一点在延安马列学院的往事,那段经历虽然艰苦,但大多数到延安参加革命的人,都相信中国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在公开场合她依然保持沉默,每天到菜地里从事一些辅助性劳动,内心深处却时刻关心国家的命运。

李奇是一位著名的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家,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前,她却无法写出系统的伦理学专著。这是由于常年政治运动的干扰,使她无法静下心来从事研究工作。更重要的是在“左”的思想影响下,伦理学与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伪科学,这些学科是否应该存在,被打了一个很大的问号。当时的报刊除了用很大篇幅批判道德继承论和刘少奇的论修养以外,道德科学几乎成了禁区。在那段时间里,李奇读了大量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认真地研究了唯物史观,这为她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李奇才把自己的文章结集出了一本小册子,取名为《道德科学初学集》。此后伦理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逐步恢复,李奇真正开始了她的研究工作。她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深入地阐述了伦理学的许多重大问题。同时,她与张岱年、周辅成、周原冰、罗国杰等人一起,筹建了中国伦理学会,并担任首届会长,为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在中国的创建和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李奇到哲学研究所后,先后招收了三批研究生。她对研究生的培养是尽职尽责的。李奇不只关心学生的学习,对他们的思想品质和学风也有严格的要求,特别重视培养学生具有理论联系实际的良好学风。她常说,一个理论工作者如果不能从中国社会的实际需要出发来研究问题,其研究成果是很难有价值的。为了提倡调查研究的良好风气,李奇老师在70周岁以后,还亲自带几个学生到云南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调查和收集有关道德起源和婚姻家庭形态等方面的资料。

上个世纪80年代,李奇办理了离休手续,真正摆脱了各种会议和行政事务的干扰。谁也没有想到,已经七十多岁的李奇,这时才进入自己研究工作的黄金时期。她先后出版了《道德学说》、《道德与社会生活》等著作,继续发表各种论文。在她九十岁以前,每次到家里去看她,李奇老师都会告诉我,她正在看什么书,研究什么问题,还就一些问题跟我讨论。有时还能从报刊上看到她发表的很有功底的文章。这种对学术工作的执著精神,让所有熟悉她的人都十分感动。

李奇一生对个人名利看得很淡。在她晚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评选李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首批荣誉学部委员,坐在轮椅上的李奇听到这一消息时,谦虚地说:“我已经连开会都不能参加了,为什么还要选我。”这就是我所尊敬的李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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