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烟花（散文诗组章）

宋晓杰

时光正退去它坚硬的外壳

层层剥落,惊现本色。

时光正退去它坚硬的外壳。

一分分,一分分,从容不迫,不可阻绝。

轻微的刺痛……

像明丽的罂粟、锈蚀的刀戟、伤痕、松果、陈腐、圻裂、悲鸣与挽歌,听任摆布,却又顽固狂狷。

什么也不用说,花蕊般的皮肤合上嘴巴,日日粉嫩起来、光鲜起来——那无声的交锋、力量、恩泽和忏悔!

横无际涯。

向死而生!

到处是破败、残缺和慈悲的弦外之音!

秋日正午。

那是秋日的正午,在一片开阔的沙丘间,躺下来。我头枕着手臂,慢慢困倦。

如洗的碧空蔚蓝,三五朵闲云恣意舒卷。白桦笔直,宽厚的叶子在微风中,簌簌地颤动。不知名的鸟儿跃上枝头,纷繁的野花凋敝盛开在溪边——我慢慢地困倦……草地上,清香弥漫……

在喧嚣和纷扰中沉潜下来,是不是很难?

在奔走与告别中岑寂下来,是不是很难?

月桂高悬,星垂平野。当荒原向身后退却,城市的狂欢刚刚开始,音韵轻飏,夜色阑珊。

我走在平坦的街衢上,异常缓慢。

改变是注定的。

当然,还有我秋阳般的生命、欢乐与沉思、光荣与梦想。

还有不易察觉的邈视、孤独和尊严。

那条路一路岔下去。

在细雨中登程,把探寻留给浩淼和辽远,多少次揣测与幻想,一朝成空;

在细雨中登程,信马由缰,那条命定的路,一路准确地岔下去,直抵心灵。

霏霏细雨,润物无声。树脂的馨香、果实的清甜、朝气、微笑、轻风、霓虹,如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使表达恣肆充盈,温婉动情。

在细雨中登程,在细雨中踏上另一条旅途,完全是委婉的敦促与引领。我们心情愉悦,是的,愉悦,洞开着,缤纷斑斓。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不必要的重,和必要的轻。

最初的雪

一夜又一天的大雪,终于停歇。

最初的雪,终于停歇。

而天,决不澄明,雾霭的成色,欲言又止,有些话,怎么也说不清。

冬季里最正宗的一场雪。

说它正宗,因为它契合时令,而且绵延、丰赡,与秋末的那场相比,更能代表季候而具有发言权。

下半午时刻,我走出庭院。

没有风,只有雪在悠悠地落,一朵重复着一朵,一朵覆盖着一朵。土地、屋宇、枝柯,一层一层绵软着,风俗画一般,静静地,亲切而安宁。

真想寄一张雪景给你,为你不曾知道的清雅和北方的冷峻,为你不曾知道的我的冷傲与温润。又怕它禁不住微温,在前往的途中稀薄地融化,露出荒疏的不整洁和不清净。

冷艳欺雪的月夜,门扉虚掩,是谁在守望一个甜梦:一行行踯躅的印痕终于踏实地立定,轻扣门环,惊落檐头峭楞楞的雪岭,惊动廊间朱漆墨迹的小盏……

夜归人啊,我是高处不夜的灯塔,山遥水远,请你放缓脚步,不要风雨兼程!

一夜又一天的大雪,终于停歇。

最初的雪,终于停歇……

城市是一座空中花园。

越来越精致完美了,越来越频繁地潜入异乡人的梦境,一座座香艳、华美、蛊惑的空中花园。

高处不胜寒。

没有根基,接不到地气,周遭是绝壁、流沙、苍苔、玻璃、虚妄、荒诞和枪眼。

外强中干。

我不是花,我是常青的草,时时怀念绵亘的旷野。而经年的温软涓洁,像分秒不息的蚕食,已使我的一部分禀赋不再属于荒原。

头沉沉,泪潸潸。

今夜,我将在哪一条招摇的帷幔后,死心塌地地安眠?

春天的事情

忘掉季节是有原因的。

忘掉季节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说,季节是一个人狭小私密的内心,也是一个人宏大无比的世界。

有些事情与春天无关。

有些事情与春天紧紧相连。

我说,春天的事情,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春天的事情,就是决定一生的事情。

在春天的星河之下,你清澈的眼波,显示出诧异、天真和驿动,你不必回答得那么轻率和迅疾,你有权力保留耐心和疑义,至少,在春天远去的时刻作答,那么,你就会知道:

春天的事情,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在北方,我心绪安宁

还没有远离,已开始思归……

我想念知了潮涌的正午;想念通畅自由的门窗;想念疯长的玉米、高粱,在房前屋后沙沙作响;想念散淡的傍晚,光洁的月亮俯在断墙,我们坐在树下,星星坐在树上,不息的河水静静流过村庄。

我想念稻谷翻卷着层层波浪;想念九月的天空下,油画般浓墨重彩的田野,一片碧绿、一片绯红、一片金黄;想念笑弯月亮的晒谷场;想念一丝不乱的秋收冬藏。

我想念河边的垂柳,路边的白杨;想念凌寒的红梅,傲雪的青松;想念一地清雅的雪,一间柔光的窗;想念憨直、忠厚的左邻右舍,像辣椒、像分明的四季、像黑白的土地,恨也开阔,爱也坦荡……

不论走到哪里,都带上盛大、干脆、无垠的北方吧,它使你一生都通透、清爽而明亮。

趟过流水的村庄

护堤之水,悠悠荡荡;

时光之水,浩浩汤汤。

潮汐骤起。

水面在缓缓上升:鞋面、脚踝、膝盖、腰际、胸口、颈项……

无畏的水妖,诞生!

披发跣足,鼓盆而歌。

堤岸上,为永生者丧葬!

光阴从我的身体里静悄悄地流失:水分、汁液、血色、精气、膏脂……

锄禾。结网。打铁。牧羊。

日复一日,年得一年。

在锦绣花堆中,安然沉睡;

在萧瑟落木中,无视斜阳。

村庄已没有我的亲人,熟人也没有一个,但它却是我永远的村庄,它依然慢条斯理,依然不慌不忙。

是什么样的宗教,让他们有条不紊?

是什么样的盟约,让我远走他乡?

绕过村庄的流水啊,再不是我同一次趟过的那条河流……

我的诗文是你最温暖的去处。

到处是噪音、声响、说三道四、窃窃私语,这世界太喧哗,真有点应承不下。

那么,放心吧。

你尽可以休憩,在我的诗文里,申辩、忿懑、沉吟、喟叹,疲惫地入睡也没关系。我会让你安静片刻,微笑着看你找回那些散失的热忱、信心和力气。我还会在窗前和庭院种上紫藤、芭蕉和各色鲜花,再引来蜜蜂,为你酿造甜美的生活。

倘若你愿意,你还可以放心地安顿下来,在平平仄仄的田塍间,安排你的雨雪冬夏,读书、品茶、吟诗、作画。如果长夜难眠,不妨温一壶水酒,就三两件往事,燃尽灯花。

最遥远的现在。

最切近的远方。

在我的诗文中停下脚步,温暖的也许不是你,但肯定是我。

月光:沁凉之水。

普照。银质的光辉。

像圣母的微笑,宽仁、温暖而安详。

万物的关怀和抚慰。

悲,得以缓释;

喜,得以绵延。

沁凉之水,圣洁、从容而冲淡。

宽阔无边。

没有岸……

让星光引路;

让月华推开门窗。

清辉淡影中,一个声音低低地说:我没有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