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劲松
最早知道淹城,是在常州女作家周洁茹的一篇小说里,内容已不甚明了,写的好像是一个优美而又忧伤的民间传说。小说家之言,虽为虚构,却深文周纳,巧妙地以历史文化的断鳞残片来反映自己的情绪和感觉,至今想来,还有一种忧伤在里面。
不久前,到常州的太湖湾,在一份旅游资料上看到了介绍淹城风物的大块文章,心中忽然有所触动,想不到小说里描写的故事果有其地,不禁神往起来,于是驱车,过潘家、漕桥,直奔湖塘而去。
八月的太阳甚是毒辣,车窗外杳无人迹,两侧的村庄哑静得很,在阳光下投下一片片阴影,甚至连家禽的影子都见不到,不知躲到那个阴凉的角落避暑去了,只有田野里的稻穗依旧丰茂着,尾叶像一排排箭簇,刺向蓝天。耳畔只有车轮与马路的摩擦声,有点烦人。
约过了半小时,忽然车子两侧绿阴婆娑起来,驶入一片长长的静谧之中,那些高大的榆树、桷树、梧桐杂乱而茂密地向远处伸展着,巨大的投影斑驳着眼前的道路,心情在霎那之间变得清凉而放松了。
前方就是淹城。
据考古分析,淹城建城距今已有2500年至3000年左右,应该是春秋中晚期修筑的一座城池。从内而外,由子城、子城河、内城、内城河、外城、外城河三城三河构成,其各自的周长为500米、1500米、2500米,还有一道外城周长为3500米,正好应了《孟子》“三里之城,七里之廓“的记载,三城之间,有坝相通。城周有大小土墩近百座,可能是古时的瞭望台与烽火台。
如果从空中俯瞰,三座正方形的城池在三条护城河的包围之中规则而整齐,河堤上古木参天,花草相杂,尤其是三条流动的清流延续了古城亘古的灵气,让人产生了一濯而清的欲望。在城址之上,稻子绵延成一片蓬勃的风景,在充满古朴的意境中芳香着。如果此时能荷锄而吟,心境将会与天地一起清朗。
淹城是一个奇迹。
数千年沧海桑田,刀灾兵祸,竟然没有对它的基本形制产生破坏,虽然地上已没了建筑的痕迹,但是城墙的基础还在,城池的形态还在,是国内至今保存的最为完整的春秋古城遗址。这里曾出土我国历史上最早的独木舟,还有青铜盘、牺篮、鼎、剑、箭,以及大量印有几何图纹的青瓷碗、杯、陶瓮、陶罐等文物,是一部较为完整的春秋时期的文化演进史。因此,识者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明清看北京,隋唐看西安,春秋看淹城。”
在内城东南的跑马岗古道漫步,修木参差,浓阴遍地,阵阵凉风,沁人衣襟。身旁池水碧绿清冽,倒映着青色的天宇和树木的修影,大片的荷叶在风中摆动,演绎着“碧天莲叶无穷尽,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偶而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空中掠过,发出清脆的回声,好像是悠远岁月的绝响。难怪古人说:“斯城之天然成趣,是以游目骋怀,极我视听之娱耶。”
跑马岗的北边,子城更被另一汪河流包裹着,如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更像一个默然不语的长者,它的心里该隐藏着多少的秘密。
淹城是一个谜。
淹城之主,称淹君,但淹君究竟是谁,众说不一。有人说淹城曾是商末周初奄国的国都,奄君曾在山东曲阜与商人后代勾结作乱,被周成王所灭,带领残部徙于江南,筑奄城,即淹城。有人说,淹君是吴王寿梦四子,被称为“延陵人文之祖”的大贤人季札,因不满吴王阖闾暴政,终身不入吴国,挖河培基,垒土成城,以表“淹留之心”。关于淹城最早的记载是东汉袁康的《越绝书·吴地传》:“毗陵县南城,故古淹君地也。东南大冢,淹君子女冢也,去县十八里,吴所葬。”此后历朝历代的记载均流于此。
《越绝书》成书时间距淹君建城已有数百年,其间差讹自然难免,就算它是信史,那么它未有只字提及山东奄族迁移说。透过字里行间透露的历史信息,至少在吴国时期,淹城已经存在,但是也未肯定是季札所建。在我的记忆里,季札三次让位,在泰伯、仲雍之后被称为“至德第三人”,试想一个连王位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去建一个城池,在国之内建立自己的小朝庭呢。退一步说,如果是季札建了淹城,以他的声望作出这样大的历史事件,司马迁是不会视而不见的,必然会载入《史记》,撰写几句“太史公曰”一类的针砭语录。
但透过淹城的历史传说,可以隐约摸索到历史的真象。传说淹君有一女叫百灵公主,喜饮甘露叶上的露水,因此长得美丽灵秀。淹君有一对宝贝玉龟,养在子城的一口金井之中,是护国之宝。淹城东北部有一个留城,留王之子欲吞并富足的淹城,骗取淹君信任,被招为东床附马,结果淹城被其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玉龟也被他盗去了。淹君震怒,迁怒百灵公主,将她碎尸三段,分葬三处,至今在外城的西侧,有三个土墩,被乡民称为头墩、肚墩、脚墩。
春秋时期,天下有“万国之称”,有记载的国名就有一百多个。当时南方的吴越地区,刚从蛮荒时代进入奴隶制社会,有许多国中之国,其实也不是什么国家,而是以宗姓关系结成的部落,淹城与留城应该属于这一类,他们之间的争斗是部落之间的争斗,而不是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因此,淹君是一个部落首领,淹城是这个部落生活、生产的聚居地。至于淹君是谁,我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淹人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历史蓝本,一部鲜活的文明史诗。相对于其他消隐于浩瀚历史深处的部落,淹君因一个城池而永留史册,这是很了不起的。
淹城是一部历史,几千年来,有多少人的足印在这里被风化,有多少故事被埋藏在黄土之中,只有清澈的河水依旧长流不息。淹城在我身后越来越远,但一个叫春秋的时代在我心里翻滚起烟云。我告诉自己:我还会再来。
太湖湾的黄昏
风不大,白日的暑气残留着余威,懊热的气息还是一阵一阵的。宽大的树叶后面,知了不知疲倦地吟唱,此起彼伏的声浪,反而映衬出巨大的静来。
湾里生长着一些荷花,在垂柳的倒映里漾动着,圆叶的细筋显着一条条红色。一只又一只不知名的飞鸟从天际掠来,肥硕的躯体仿佛如养尊处优的少女,但我不担心她们飞翔的重荷,因为从若隐若现的湖际线来看,长久的飞行对于她们只是一门习以为常的功课。
湖滨的绿化带做得比较符合我的心意,有树,有花,有草,茂密地为独行的人僻一小块天地,花草也并不名贵,普通而又实惠,延伸在曲径两侧,如走在童年的湖边,随手还可以拔一根野草,横在嘴边,当哨子吹。
湖湾当中有一道人造的小堤,两面临水,木质的栏杆朴实精致,映在水里似扭曲的水草。一排欧式的小木屋在堤上伸展着,大概是度假村的杰作,是人工所建,远远看去,像太湖湾里浮起的柚色的蘑菇,恰到好处,并不恶俗。
远处,一道长长的弧形堤岸,阻止了三万六千顷太湖奔涌而来的意念,堤外,碧波浩渺,长空如黛,烟笼吴楚,堤内,翠柳迎风,水映天光,婉转轻灵。从常州到太湖湾,经过两条河,一条叫横扁担河,一条叫竖扁担河,我看到时感到好奇,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现在,看到太湖湾边的堤岸,像一根弯弯的扁担,我忽然笑了,就叫它扁担堤吧,虽然下里巴人了一些,但还算形象,并且深究起来,还可以悟出好多意思来。
一个人走着,也并不感到孤单,甚至对身边走过的人有些恼意,好像是他们破坏了我的风景,譬如,有的人发出了很大的声音,这无异于用喧闹踩踏静静的花草,让整齐的心情磨出参差的毛边来。好在经过我身边的人,大多是轻声细语的,我想他们可能是为了内心的启悟,或者受到了某种召唤而来的,似乎每一个人都打开了心眼,谛听着天籁的启示。
有一个人站在沟湾的一顶小木桥上,一会儿看水,一会儿看着渐渐走近的我。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是我曾经非常熟悉的,只是现在把他遗失在一段记忆里。他一定是要想告诉我一些什么,或者说我心里长久埋藏着的疑问,所有的答案都印在他脑里。
我向他点点头,他对我笑了一笑,又各自默不作声,他还是看水。我则打开相机,对河中的倒映按动了快门,一个小小的白圈印在屏幕上,像一个月亮,抬头看看,黛青色的天幕上根本找不到月亮的痕迹。于是,我再次打开照相机,可再也找不到那个神来之圈。
我分明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态,一些言词己滚到他舌尖上了,又被他咽了下去,也许有些答案属于天机,对于尚未到机缘的人,是无福预知另一层境界的秘密。于是,释然,终于背对着他,向前方的湖堤走去。
夕阳早已沉下去了,太湖也即将合上她的眼睛,而我的脚步才刚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