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色彩

2009-12-31 07:24徐学波
翠苑 2009年5期
关键词:澡堂池子小兰

徐学波

离开小镇久了,记忆中的行程也跟着渐远,但一些瞬间的印记却变得更加清晰了。只要想起那里阳光的味道,蓦然间,我的心底又涂上浓重的一抹底色!

恋爱

初升的太阳挤过那座克里姆林宫式的电影院时,整个小镇已经沐浴在晨光里。电影院是小镇上唯一的一座宏伟建筑,它有类似克里姆林宫的尖顶和布满装饰的浮雕,这个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启。

妈瞅了瞅桌上那四张粉红色的电影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翻箱倒柜了半天终究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裳给大姐穿,妈悄悄出了屋,我们知道她又是到人家去借了。我问大姐,妈只去给你借衣裳吗,大姐摇摇头。二姐却对着镜子又是梳又是照的,不知妈是不是给我们仨都借一件。等妈抱着衣裳回来时已近晌午了。那是件小格子大方领的布衫,妈递给了大姐,我和二姐似乎都很失望。大姐躲在屋子里磨蹭了半天也不出来,妈一边喂着猪一边骂她。大姐终于垂着头挤出屋子,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布衫罩在棉袄上还大一圈,几乎遮住了大姐的膝盖,妈却认为不错。不过她还是把布衫的底边临时缝上去一段。我想让妈再去给我和二姐也借身衣裳,妈不肯,说等二姐相亲时再借。妈炒了一些瓜子揣到口袋里,她再三叮嘱大姐到了电影院不许正眼盯着人家看,也不许……大姐不停地点着头一一答应,二姐一直躲在一旁偷偷地笑,妈骂二姐没出息。妈带着我们仨早早来到电影院,站在门口收票的那个人好像认得二姐,他穿着一条长长的大喇叭裤,裤脚有些着地,但一尘不染,短短的棉袄刚好遮住裤腰,使整个身体看起来有我两个高。他瞅瞅二姐,笑嘻嘻地打着口哨,二姐白了他一眼,把头一扭,却掩饰不住一脸的笑意,那个人把目光转向我,冲我笑,不过是故意龇着牙那种笑。这一切妈都没看到,她已经走到了头前。

电影院里空旷得很,屋顶像只倒挂的碗。拿着票进场的人自顾自地去找空位,座位真的很多,每条长凳子可以坐十几个人,像这种长长的凳子大概有一百多条。妈拉着我们坐在炉子旁,说这里暖和。二姐认识的人可真多,她还跟电影院里卖零食的那个姑娘打招呼,二姐向我们介绍她叫小兰。小兰年纪不大,编着两条细长的辫子,辫梢用粉红色的绸子打着蝴蝶结,格外引人瞩目。她挎着一个篮子在场子里高声叫卖,每走到一排就会有人掏钱买样东西,那篮子里尽是些瓜子、花生、地瓜干和橘子瓣散糖。那个男的在媒人的带领下笑吟吟地挤到了我们身旁,妈赶紧抓了瓜子递过去。那男的穿了双打着两三个补丁的黑棉鞋,他把瓜子装进口袋后,两只手整齐地搭在膝盖上。我瞅瞅大姐,她却一脸正经地盯着还没有上演的大银幕,俨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灯熄灭了,银幕上热闹起来,场子里也跟着热闹,一些孩子循着放映室投出的光束跑来跑去,大人们就跟着满场子去追打,每每都能听到“哇啦哇啦”的哭泣声。这时,那男的已经翘起二郎腿,嗑着瓜子,再把瓜子壳“啪”地一下吐到炉膛里,瞬间就会爆出“噼噼啪啪”火星迸射的声音。我也学起他的样子,可我翘二郎腿时找不准支撑点,瓜子壳也是吐了自己一身。妈上去掐了我一把,痛得我“哎哟”一声。那个男的歪着头瞧瞧我,我差点笑出声来,他那头中分的发型就跟这场电影里的大汉奸“浦志高”一个德行。大姐出嫁那天,我淌了很多眼泪,我觉得四张电影票就让大姐跟那个男人走了,实在太简单了。

二姐相亲时,自个带回了三张电影票,妈一边骂她没出息,不像大姐,却一边从衣柜里捧出一件崭新的白衬衫。二姐笑嘻嘻地从妈手里抢过去,三两下就套上了身,她转着圈上下瞧着,嘴里念叨着怎么连一片花纹也没有,可还是欢喜得不得了。我问妈,我有没有新衣裳,妈说去年不是才做了一件新褂子吗,就穿它好了。等妈找出来时,才觉得已根本穿不上我的身,太短了。妈嘟囔着,你们啊一点本事没长,个子却疯长,妈出了门。二姐见妈走了,一把把我拉进她的屋,从箱子里拽出一件军绿色的衣裳,二姐把衣裳甩了甩帮我穿上。上下共有四个明口袋,真精神。我笑着瞅瞅二姐,是大军的?死样吧!不过从二姐的笑里我肯定了我的想法。自从大姐相亲时在电影院门口见了他,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他叫大军,在电影院工作。大军人可真好,有时会在电影上映时轻轻地吹着口哨来到我身边,悄悄塞把瓜子或者那种橘子瓣散糖。

没多大工夫,妈就借了衣裳回来了,可她看到我身上这件四个口袋的衣裳时,脸一拉,劈头盖脸地把二姐骂了一通。二姐相亲时,大军把小兰叫来,让我们每人点样东西。小兰烫了大波浪的长发,用黄手绢轻轻束着发梢,真好看。她推车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小零食,侧面插着《大众电影》,我随手拽了一本翻了翻,刚想跟小兰聊几句,妈在旁一声惊叹,差点让我手里的书掉到地上。长条凳啥时换成这种折叠椅了?大军嘴真甜,一声一声大娘地叫着,告诉妈这种折叠椅子换了都快两年了。小兰推着小推车转了身,我只能无耐地望着她渐远的背影。

我对电影的执着远远超过了二姐,她只喜欢看一些新的电影,我不同,经常逃学去看一整天的电影,有时干脆带着干粮去。守着正午的阳光坐在电影院的台阶上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吃饱了就以地当床打个盹,梦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银幕上情节。大军每天中午来得早,他喜欢坐在台阶上抽烟,他的烟总是整齐地摆放在那个镶嵌着红五星的金属盒里,他取出一支放到鼻子下轻轻闻一闻才会点燃,他吸一口要隔好长时间才吐出几个烟圈,我很羡慕,也把嘴凑过去,居然也能吐出几个标志的烟圈,大军夸我是个抽烟的料子。大军问我电影好看吗?我说好看,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摸着我的头,我知道他一定想打听二姐的情况。我伸出两个手指放到嘴边,大军歪着头笑笑,从盒子里拽出一支烟递给我,我在手里把玩着,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二姐前两天到城里去了一趟,我瞧见大军流露出纳闷的眼神,心里暗暗在笑。我对他说是个亲戚给二姐介绍了个对象,好像是供销社的。大军手里那半截烟一下掉到地上,十分气愤地转了头盯着我,你姐她……二姐的确进了趟城,不过是去找工作的,我知道二姐跟大军好了几年了,可总觉得她们的关系有点说不清。

二姐要进城工作了,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跟大军讲。那场电影,我和大军都坐在二姐的身边,大军一直攥着二姐的手,他的眼里始终闪着泪光。二姐走后,我就很少去看电影了。偶尔我会在台阶上逗留一下,想见见小兰,我知道小兰对我根本没那意思。我很纳闷,当年二姐为什么一下就能放开大军,不像我对小兰。

我相亲时,给妈买了件红色的羊绒外套,妈觉得太艳了不好意思穿出门。妈问我要不要请姑娘她们家人看场电影,我笑着跟妈说,都什么年代了。可妈总觉得这是相亲中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我只好打电话给大军,请他帮我留几张好一点的票。妈问我大军现在到了售票房了,我告诉她大军早就成了电影院的总经理了,妈说好啊,世道变了。其实这就像电影院里的木制折叠椅换成了软座的小沙发一样,越来越好了。小兰在电影院隔壁开了家大超市,她向妈介绍了许多特色小零食,妈瞧着这些稀罕玩意,抚摸着小兰的手,小兰姑娘,要是当初……妈,我们进去吧,电影快演了,我知道妈想说什么。看着银幕上的画面,妈问我,现在的外国人怎么都说中国话了,我小声告诉她,那是中国人给配的音。倚在柔软的小沙发里,妈很快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姑娘脱下身上的衣服轻轻盖到妈的身上。走出电影院时,外面飘起了雪,街灯纷纷点亮了,把这座克里姆林宫式的电影院映照得分外美丽,我觉得恋爱的季节真好。

洗澡

正午的阳光洒向红星澡堂时,一股子香皂的气息向整个小镇扑散开来。红星澡堂是小镇上历史最长的一座澡堂,它就建在山脚那片红枫林旁,这个故事就从这儿说起。

那天同学搬家,找我们几个人去帮忙,他家的箱子、柜子可真是多,装了整整一板车,锅碗瓢盆又装了半车,我们都很羡慕。等运到地方后,我们个个汗流浃背,同学的爸爸从户口簿里拽出个小本子,撕下了五张澡票,让我们去洗个澡。到红星澡堂洗澡大概是件很奢侈的事情,至少我们其他四个人都很兴奋。其实红星澡堂我常常路过,只要遇到雨天,我就会从这里绕道,这儿的路面几乎没有坑坑洼洼,但我却从来没进去过,今天这活计算是没白干。整个澡堂被一圈白围墙包裹着,墙上印着红色的标语,澡堂的屋顶刚好高出围墙一个头,灰白色的烟雾正从旁边的大烟囱里喷薄而出。今天带了这么多人,收澡票的人跟那个同学很熟。交了澡票我们大家就跟着他拐了两个弯进了一个大厅,这里背靠背地摆着二十来张长长地椅子,正有人把脱下的衣服扔到上面。想到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把衣服脱光,我倒有些紧蹙起来。硬着头皮好不容易把那几件浸润着汗水的衣裳扯了下来,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喊我,回头一瞧,是大姐的同学,正赤条条地在擦身上的水,当时窘得我赶紧夹紧了腿弓着腰跟上同学的脚步。洗澡的地方充满了雾气,在一个水磨石砌成的大池子里坐着好几个人。我们几个齐刷刷地跳进池子,瞬间溅起一大片水花,这时,我们对面的一个人抹了把脸上的水,腾地从池子里站了起来,开口就骂,找死啊!一看他身上的那个部位,就知道是个成年人,他向我们靠近,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同学的胳膊,准备教训。当时,我觉得我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他,于是我也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咋的?想打架啊!就这样我们在池子里撕扯起来,等到见势不妙时,我们一个个向外面跑去,那个人哪肯放手,他一个箭步就跳出了池子,可是很不巧,他正好踩到了一块香皂,狠狠地滑倒在地上。我们胡乱地套上衣服撒腿就溜,他也冲了出来,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大男人,光屁股,不害羞!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赤条条地站在澡堂外面,窘得他赶紧捂住下身猫着腰往回跑。

离开红星澡堂,我们到红枫林里扯了几枝刚刚泛红的枝叶,往回走。头上的水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流过脸颊,滑到脖子,滚向心口窝,沁凉沁凉的,那种感觉一直温存到大姐出嫁。家里接自来水,大姐夫来帮忙,吃过午饭,他要带我去洗澡。跟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去洗澡,我有些犹豫,可又不好意思回绝,只好跟着他去。也不知那天是什么日子,红星澡堂的门口排起了长队,大姐夫看到人家手里又是毛巾又是盆的,立即决定也回去拿,他让我在这排队等。等到队伍开始松散了纷纷往里走动时,他还没有来,我放慢脚步焦急地向外张望,身后的人冲我嚷起来,我只得向前移动。想不到竟然没有人向我收票,就这样跟着人家混进了澡堂。澡堂里变了样,原来那种长条椅子都换成了宽宽的板凳,一张挨一张整齐地排列着,墙边还摆放了一排柜子,上面有数字编号,脱下的衣服可以直接塞到里面。我从池子里第一个台阶慢慢滑向第二个台阶,只把头留在水面外,热乎乎的水裹挟着我,阵阵香皂的气息向我袭来,那种惬意撞击着我,让我的鼻子里流淌出一种酸楚。泡久了,池子里只剩下我一人了,池子外的水龙头下有四五个大人在“吭哧吭哧”地洗着背心和短裤,我不管他们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掀起一阵巨浪,我真想明天还来。出了澡堂,见大姐夫端着盆傻傻地站在大门口,汗水像把整个人浸染了一番,那个中分的发型早就没了形状。

红星澡堂更名为红星浴室让我很不习惯。大军甩了一颗烟给我,告诉我人家大城市都叫浴室,哪有叫澡堂的,多土。不管叫什么,都是洗澡的地方而已。我跟大军把烟头一扔就进了浴室,里面的确改造了一番,收票的地方安放了一张高大的桌子,边上还建了一个理发部,原来左右两块布帘都换成了门,上面分别写着男浴区、女浴区,里面是休息大厅和洗浴区。在休息大厅专门有人发放黑色的小锁头,脱下的衣服全部锁到柜子里。洗澡的人不算多,我跟大军在池子里扯着皮,我问大军,你知道女浴区什么样,大军讲得天花乱坠,我很奇怪他怎么会那么清楚,他说啥时带我去偷看一下就知道了。出了池子,我们在淋浴龙头下用大军带来的洗发膏洗了头。带着淡淡的清香推门出去,大军在那个理发部门前收住脚步,我问他要剃头吗,他鬼鬼地一笑,烫头!从墙上那张明星图片上,大军选了一个,就烫这种。离开红星浴室,大军站在马路上把衣服领子一竖,屁股一扭,跳上了一段摇摆舞,嘴里还唱起了“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我想,等到我不念书了,也去烫个头。

我也请别人去洗过澡,不过那时已经不叫红星浴室了,早已从红星休闲中心改为红星温泉疗养中心了。我儿时的同学买下这里,大肆改建了一番,除了那片长高长大了的红枫林,已全然找不当年一点影子了。现在,这里面设有商务中心、宾馆、棋牌室、健身中心。我问同学,洗澡的地方在哪,他笑着指了指,曲径通幽处!我似乎记起来,那里的确有几眼温泉,偶尔随着阵阵气泡冒出一丝难闻的硫磺味道,想不到如今却成了疗养的地方。同学让我去体会一下,我欣然答应。一出更衣室,就有两个小伙子提起一件枣红色的真丝浴袍向我走来,他们礼貌地为我穿上,并轻轻束好衣带,引领我穿过那片红枫林。等来到温泉地带,这时又有人帮我解开衣带脱下浴袍,儿时的那股子气息像得了相思病一样迎面扑来,紧紧地裹挟着我,一时让我无法喘息。闭了眼,轻轻向温泉泉眼处滑去,光滑的鹅卵石划过脚底,汩汩的泉水笑着、跳着、闹着,一点也不害羞。几个老外在另一个泉眼里愉快地交流着,我懒得张开眼去看他们,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感受。我这红星澡堂咋样?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微微睁开眼睛,我的同学正弯着腰冲我笑呢。红星澡堂不错,跟当年一个样!

过年

天边的晚霞快要褪尽时,一盏盏大红灯笼早已被盼年的人们高高挂起,整个小镇浸染在一片红色的年味儿里。年到,福到,这个故事也到了。

妈找了块泛黄的布包袱,拿到锅灶上抻平,她抓起两个还冒着热气的二掺面馒头放到包袱上,这是用玉米面掺和一点荞麦面蒸出的馒头,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妈又放了一包瓜子和一包地瓜干在上面,妈犹豫了一会儿又去转了一圈,看看实在没什么可拿的了,这才赶紧抓起包袱的四个角打了结。二姐扯扯妈的围裙问,都拿给大姐,我们吃啥。妈瞅瞅二姐,没说什么,只是拎起包袱递给大姐,快走吧,我们要掌灯笼了,回去晚了,你婆家要笑我们不懂规矩的。在小镇上有这样一种习俗,嫁出的姑娘是不能看到娘家三十夜掌灯的。大姐接了包袱,还在磨蹭,妈挥挥手把脸别了过去,大姐知道不可能再久留了。大姐走了,我点燃灯笼里的蜡烛,升到院子里的灯笼杆顶,红彤彤的光像晨起的雾霭一样倾泻下来。二姐一边嗑瓜子,一边左右地照着镜子,妈一个人在忙着包饺子,我听着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心里空落落的,这是大姐嫁人后的第一个年。我和二姐一直挨到半夜才等到妈把饺子下进锅里,我们围着锅中沸腾的热浪,认真地帮妈数着,妈很讲究,饺子个数一定得是双数。妈给我和二姐都盛上尖尖的一碗,她自个只盛几个,说忙年已经忙饱了。一年一次的大钱饺子妈从来都吃不到,这回看来还是一样。妈说小心点吃,今年包了两个大钱饺子,二姐瞅瞅我,嘴角向上弯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着仅有一丝肉末的饺子。不得了了,钱被我吞到肚子里了。让你慢点慢点,就像几辈子没得吃,妈扔下筷子要来拍我的后背,二姐也丢下碗筷吓坏了。看到她们这副神情,我“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用舌尖一挑,“吧嗒”吐出了那枚钢镚,那个一分钱的钢镚落到桌子上闪着晶莹的银光扑棱棱地打着转,我用手一盖,让大家猜是正面还是反面,二姐开口就说是正面,妈用手拍了一把我的头。二姐也吃到了大钱饺子,她没用手捂住让我们猜,直接装到了衣服口袋里。二姐猜对了,我的那枚钢镚的确是正面朝上。

二姐嫁人那年是大年初二,所以她就赖着在家里又过了一个年。大姐领着外甥也在家呆了好几天,三十那天又是被妈催着走的,出门时,大姐塞给妈五块钱,妈不肯要,推了半天,还是二姐出来说了句话,妈你就拿着吧,等明年我来家里给你两张五块的。你这死丫头!小姨,我也要。我瞅瞅大姐,我们大家都笑出声来,小外甥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大姐带着外甥刚出门,就飘起了雪,雪很轻,很柔,或许是入冬的第一场雪。二姐点燃了一挂鞭,“劈劈啪啪”的热闹声把年送来了。我掌了灯笼,红彤彤的灯笼把整个院子映红了。妈在面板上轻快地揉着面,炕头上收音机里传来了新春二人转,我和二姐抢着到碱水里去捞浸泡的钢镚,妈伸起手打了我们一下,突然她憋不住笑了起来,我跟二姐被她笑糊涂了,等到我们相视时,也忍不住笑开了,雪白的面粉粘了我们一脸。今年的饺子个大、饱满,一共六个大钱饺子。我用筷子把碗里的饺子一个个戳破,发现有亮光闪动的,我就夹起来吃掉,自豪地把钢镚吐到桌上,每一个都是五分钱。当收音机里传出空明的钟声时,妈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用红纸裹好的压岁钱,我和二姐接过后都流下了眼泪,我知道那泪水很甜。

往后的时间总是在平淡无奇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度过,年也总是说来就来,好像没有一点准备,小镇上依然洋溢着昨日的暖冬。妈打电话问我哪天到家,我翻看着办公桌上的台历说,快了,再过几天就回家。我知道,年近了,妈又在盼我们早点回家呢。工作一忙,这茬又被搁下了,等我到家时,热闹的爆竹声已把整个小镇浓浓地包围了。我打电话给开酒店的老朋友,让他帮我想办法挤个包厢安排一桌年夜饭。进了家门,妈赶紧拉过孙女亲了几口,我让妈换一下衣服出去吃年夜饭。妈似乎没弄明白,为啥要出去吃饭,家里什么没有,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我搂住妈的肩膀告诉她,现在时兴到饭店吃年夜饭,你也忙了一辈子了,总得赶回时髦吧。妈拗不过,只得应了。饭店里里外外异常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服务员每上一道菜都报出一个响亮的菜名,不论颜色、制作都很美观。守着一桌子精美的菜肴,我却吃不下几口。最后一道菜刚端上来,我女儿就抢先报出菜名,这叫“五谷丰登”。妈笑了,这些东西也能上桌,不就是玉米、土豆、南瓜、花生、地瓜嘛,真是五谷丰登啊。临了,送上一盘饺子,妈笑着夹起一个送到孙女面前,小心点吃,别让钢镚硌着牙,你爸小时候就喜欢吃大钱饺子。饺子吃到最后,一个钢镚都没有,妈很失望,再看看那桌没吃多少的菜肴又觉得心疼,说啥也不同意再到饭店吃什么时髦的年夜饭了。

一年又一年,妈的脸上已布满了沧桑,当她扶着门框向路口张望时,一群孩子欢快地向她扑去,那一刻,妈的腰都弯了,其实那是笑的。这个年我们几个说好全都回家和妈一起过,两个姐夫在厨房忙着备菜,有荤有素,他们列了二十几道菜。外甥和外甥女主动请缨和面、包饺子,大姐、二姐和我陪着妈聊天,我老婆带着女儿在制作水果沙拉,一家人全了。屋檐下亮起了一排红灯笼,五彩的烟花绽放在美丽的夜空。年来了,福到了,吃饺子喽!这几个孩子还真能搞,一套一套的。我还是习惯用筷子把碗里的饺子一个个戳破,寻找儿时的那点闪亮,一块、一块的钢镚落到桌子上发出诱人的声响,那么清脆。我随手捂住一枚,让大家猜哪面朝上,所有的都人异口同声地说,正面。我偷偷地打开手心,一片掌声和笑声瞬间爆发。春节晚会里的小品正说到:不差钱。的确,现在谁也不差钱了。

太阳依旧,小镇的一切都变了,只留下守候在这里的老一辈人庄严而又美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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