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风
1
叔又来了。
肯定是为奶奶的事情来的。原因很简单:叔以往几乎从来不登门,最近却三天两头大驾光临——好像刚知道我爸是他亲兄弟似的。
其实全都为了赶奶奶。
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果然:叔坐下来,使劲地抽了两口烟,说:“哥,娘的事情,是非解决不可了。”
叔的语气很沉,好像每个字都是一个铁疙瘩。
爸也使劲地抽了两口烟(抽得那烟简直要冒出火苗来了):“依你看,这事该怎么解决呢?”
爸的语气也很沉,也好像每个字都是一个铁疙瘩。
叔想都没想说:“一家一月,轮流转。”
叔的果断和干脆让人想到他是有备而来的。让人想到婶。因为叔从来就不是一个当家做主的男人。就算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能。
可婶能。
婶不仅能,而且非常能。
简直就是能不够!
能不够这句话我可不敢说,是妈妈说的。
你听出来了:妈妈对婶有意见。
意见的起因在奶奶:叔最近老往我家跑,目的是要想把奶奶送过来。
可是妈妈坚决反对!
妈妈情绪激愤地说:“凭什么啊?他们两口子凭什么这样做啊?噢,亮亮小的时候,还一把屎一把尿地需要人带的时候,他们就把老人抢过去了;现在亮亮大了,省事了,能自个儿背着书包上学校了,他们就嫌老人老了,碍事了,吃闲饭了,就想把老人塞回来了……这不明摆着是过河拆桥嘛!”
妈妈的话不是没道理,事情确实是这样的:亮亮,也就是叔和婶的儿子,我的堂弟,才刚上幼儿园没几天,叔就火烧火燎地跑过来了。
叔说:“哥,嫂,我都伺候娘几年了,现在也该你们伺候伺候了。”
叔说话没良心,因为他家我常去的,而我每一次去,看见奶奶不是在哄亮亮,就是在喂鸡喂鸭。要么就是洗衣服做饭。总之没一时刻是闲的。
哪里是他们伺候奶奶啊,分明是奶奶伺候他们嘛——就算瞎子也能看见的……
可是妈妈的话也不是都在理:她说当初叔和婶是把奶奶抢过去的,就不对。
其实奶奶并不单是叔和婶抢过去的,也是爸和妈推出去的:就在叔和婶要奶奶过去的那天晚上,我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正好咱们家谷雨长大了,不要人整天看着了,他们要就让他们要去吧……再说,你妈身体也不比从前了,要是病在咱家才麻烦呢……”
想当初,叔和婶把奶奶接走的时候,我是死死地抱着她腿不撒手的,而且还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不过现在好了,亮亮终于大了,叔和婶终于不需要帮手了,奶奶终于可以回来了!
可是妈妈却不想要!
看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了。
我说:“爸爸,让奶奶来我们家吧……要不,现在我就……”
我想说现在我就去接奶奶的。可是让妈妈给打断了。
妈妈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啊?让你奶奶来你家?你去挣钱养活吗?”
妈妈的样子有些凶。另外,我的确不能挣钱养活奶奶。所以我就不敢再吭声了。
爸爸叹了一下气:“可问题是老二两口子现在容不下啊。话说回来,娘确实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娘,也有我一份……要不,一家一月轮流转?”
爸爸说的老二就是我叔;一家一月轮流转是目前我们小胡庄上最通用的赡养老人的办法——绝对的公平,同时也绝对的无情。
妈妈想了想说:“还是让老人自个儿过吧。这样大家都清净。”
妈妈说的是谎话,她图的其实是她自个儿的清净。她是嫌弃奶奶了。我希望爸爸反对她——即便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瞪着眼睛朝她吼,甚至虚张声势地抬起手,我想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让我万分失望的是,一向跟对婶俯首帖耳的叔不一样的爸爸,一向颇有主见的爸爸,一向颇有男人气的爸爸,这次竟然点头了……
现在,叔把“一家一月轮流转”的意见提出来了,爸爸可以谈判了,可以转达妈妈的看法了!
事实确是如此。
爸爸说:“我看还是另外给娘盖间屋子,让她自己过吧。”
叔听了之后有些欣喜。
但是叔不敢擅自拍板。
叔说:“我回家商量一下吧。”
叔抬起屁股就走了。
叔哪是回家商量啊,分明是回家汇报的嘛——叔跟我的堂弟亮亮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婶跟前永远听话的乖孩子……
叔家自然也在小胡庄,而且跟我家是挺近的前后排,所以他不一会就回来了。
叔说:“哥,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2
奶奶的新屋盖在我家的菜园子里。
本来妈妈是反对的,妈妈说:“老二家的菜园子比咱家的大,我看还是盖在他那里吧。”
可是婶也坚决反对!
婶说:“那要真的比起大小来,也不该是菜园子啊,也该是人啊……依我看哪,谁是老大盖在谁家,要不还分个老大老二的做什么呢?”
妈妈正要反驳,突然见爸爸一瞪眼,马上就把嘴巴闭上了。
奶奶的新屋,就这样盖在我家的菜园子里了……
奶奶的新屋实在小,小到我轻轻往上一跳,差不多就可以够到屋顶了;小到我轻轻往前一跳,差不多就可以撞到墙壁了。和我家的厨房差不多。甚至,那门,那窗子,比我家的厨房还要小。
它是我爸跟我叔自己盖的,只花了两天时间。
不,不应该说是盖,应该说是搭——因为与其说它是屋子,倒不如说它是棚子……
在帮奶奶把东西从叔家往棚子里搬的时候,我心里难过极了。
我说:“奶奶,我要是自己有家就好了,就能不让你住棚子了。”
奶奶一把把我搂在怀里。
奶奶非常高兴地说:“谷雨,我的乖孙子,奶奶这么些年可真是没白带你、没白疼你……奶奶喜欢自己过。奶奶早就盼着有这一天了。”
我想奶奶肯定是不喜欢我们了。是的,我们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呢?爸,妈,叔,婶,从来只知道要她干活,好像她不是他们的娘,而是他们家的帮手一样;我和亮亮也从来只会让她抱着、驮着、照顾着,却从来没抱过驮过照顾过她一次。
我们这些没良心的大人和没力气的孩子,太让奶奶失望了……
可是奶奶不同意我的说法,奶奶说:“谷雨,我的乖孙子,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也不怪你爸你妈,也不怪你叔你婶,更不能怪亮亮……要怪只能怪奶奶。是奶奶自己老了,也累了,什么活也做不动了。”
是的,奶奶老了,牙都掉了,腰都弯了,头发都白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奶奶也累了,奶奶把我爸和我叔带大,又把我和亮亮带大,奶奶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我想这样也好,奶奶自己过也好。这样她就不必每天去帮别人带孩子、做家务、甚至干农活,同时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了。
或许真的很好过呢?
我就说:“奶奶,你一个人要好好过,等我长大了,自己能挣钱了,就给你盖好房子,做好衣服,买好吃的……我要让你享福!”
奶奶把我搂得更紧了:“谷雨,我的乖孙子!……想当年,你爸跟你叔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啊,也曾跟我这么说过……”
奶奶这么说的时候,干枯的眼窝里忽然滴下两滴滚热的泪。
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恨自己太小了,到现在才念三年级。
也恨爸和叔说话不算话……
爸和叔小时候说过的话不算话,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依然是!而且变本加厉!
让我都感觉害羞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初爸和叔决定让奶奶自己过的时候,不是要商量一下赡养的问题嘛。
爸爸是老大。按规矩,老大应该先说话。
爸爸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咱们一共兄弟俩,平均分,一家负担一半就行了。”
大家自然没意见。
爸爸说:“那咱们先来分分粮食吧。一家一个月负责30斤,怎样?”
婶说:“不怎么样!一家一月30斤,两家一月就60斤!老人都这么老了,一天能吃动2斤粮食吗?”
妈妈一向是对婶的话头疼的,不想现在竟然投机了!妈妈说:“我看也是。一家一个月20斤就足够了。一家一个月20斤,两家一个月就40斤。一个月一共30天,老人平均一天吃一斤,另外还节余10斤呢!”
婶说:“那干脆就一家15斤吧。”
爸爸说:“我看就20斤吧,粮食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处都是。再说了,娘还能动呢,还能喂点鸡鸭什么的呢……接下来说说钱的事吧。”
妈妈说:“一个月50块差不多了。”
婶听了吓一跳:“一家一月50块?”
妈妈说:“一家一月25,两家一共50块。油盐酱醋,连头疼脑热的时候打针吃药。”
婶说:“头疼脑热就打针吃药?也太娇气了吧。我看还是跟粮食一样吧,一家一月二十吧……再说了,粮食40钱40,四四如意,多吉利啊。”
爸爸问叔:“你说呢?”
叔不吭声。
别说有婶在了,就算婶不在,叔也不敢吭声的。
爸爸说:“那好吧,那就一家一月20吧……”
我不知道20块钱在别的地方能顶多少用,但是我知道它在我们小胡庄,也就相当于感冒发烧时的一瓶盐水。
可就是这只够一瓶盐水的可怜的钱,奶奶满打满算也只拿到了小半年。
问题出在婶身上。
出在妈身上。
也出在奶奶喂的那几只鸡身上。
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虽然老了,没力气伺候大人孩子了,也没力气伺候庄稼了,但是伺候几只鸡还是可以的。于是,在搬进她的新家没多久,奶奶就孵了几只小鸡崽。
小鸡崽一天天长大了,其中的几只母的,咯咯哒哒地下蛋了。
奶奶乐坏了。奶奶说:“这下子好喽,以后我的两个乖孙子,谷雨,还有亮亮,来看奶奶的时候,奶奶有好东西招待喽……”
可是奶奶还没高兴上三天,就坏事了:婶把每月该给奶奶的那二十块钱扣下了!
婶说:“自家有母鸡下蛋,还要我这么多钱干什么呢?”
婶不给,妈妈也不给。
妈妈说:“老二不给老大凭什么要给啊?!她又不是谁一个人的娘!”
……
3
余奶奶也是我们小胡庄的,也是将近70岁,也是先没了老伴的,也是自己孤孤单单过日子。不过跟我奶奶不同的是,余奶奶早就自己过了,因为余奶奶没有孩子,一个也没有。
我奶奶跟余奶奶关系一直很亲近,以前经常去她家,现在去得更勤了——奶奶跟余奶奶一样都老了,也都更害怕孤单了。
更喜欢凑在一起拉呱了。
奶奶跟余奶奶拉呱的时候,我常常是在场的,因为我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跟她形影不离。现在虽说大了,也跟她分开了,可是不远啊,奶奶家就在我家的菜园子里,一放了学我还是照样去,甚至连课外作业这样的事情,我都是在奶奶家完成的。
人都说隔代亲隔代亲,而我跟奶奶特别亲。
奶奶串门子的时候,我自然也尾巴一样地跟着啦。
所以,奶奶跟余奶奶拉的呱,我差不多都清楚。
奶奶的话题比较杂乱:什么昨天中午的米饭做糊啦,今天早晨自家的母鸡把蛋下到外头啦;什么东家的婆婆又挨儿媳妇骂啦,西家的闺女过不久就要出嫁啦;什么南边田里的稻子长得旺盛啦,北边田里的玉米因为天旱快要枯死了啦……等等等等,简直就像万花筒。
甚至,有好多次,她还偷偷摸摸地跟余奶奶咬耳朵呢——其实奶奶对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防备的,不就是在说我爸爸和我妈妈待她不好吗?我爸爸跟我妈妈待她确实不好,这个我打一小就看出来了。
我绝对不会到我爸爸妈妈那里告密的……
可是余奶奶的话题却非常单一。
余奶奶说得最多的就是豌豆。
豌豆不是田地里的豌豆,杂粮里的豌豆,而是一个小男孩,4岁了,胖墩墩的,虎头虎脑的,看上去像一粒可爱的豌豆。于是,他的爸爸妈妈,就把豌豆这个好听的名字送给了他。
豌豆是一个好小孩,几乎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不仅长相可爱,还有一些跟他年龄不相称的有眼色。比如:妈妈刚从田里回来,他就把小板凳搬过去了:“妈妈,你累了,坐。”
同时,还会递过来一条毛巾,或者一碗水。
再比如,爸爸喜欢抽烟,而每一次爸爸要抽烟,豌豆都会把火柴递过来,而且非要亲自给爸爸点上不可——为此,有一次,还烧到了自己的小手了呢……
即便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大人都疼得不得了,何况摊上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孩子呢?豌豆的爸爸妈妈拿豌豆就像珍珠一般:好的东西留给他吃,新的布料做给他穿……就连偶尔出远门,能带都尽量带着的。
这不,有一天,他们要到临县去串亲戚,就把豌豆带着了。
可是当他们随着杂乱的人流挤出临县的汽车站时,却发现一直搀在手里的豌豆不见了!
他们的魂一下就飞了!
然后就发疯一般地满车站找。
满县城找。
整世界找……
找得豌豆妈妈都病了,都不能再生孩子了;找得豌豆爸爸都人不像人了,像鬼了。可是还是没找到。
曾经乖巧懂事的豌豆,曾经十全十美的豌豆,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就像一颗雨滴掉进大河一样,永远神秘地消失了……
“把娘一辈子的欢乐,连同娘的心、娘的肝、娘的肺,还有娘的血、娘的肉、娘的骨头……把娘整个的命,全带走了……”
每当余奶奶讲到这里的时候,总会拿毛巾擦眼睛。
余奶奶已经这样擦了几十年了,她的泪却依旧像永不枯竭的泉水一样流出来。
都快把她的眼睛沤瞎了。
也难怪余奶奶这么伤心,因为她就是豌豆的妈妈,豌豆就是她很多年前那个突然消失的孩子……
以往,每当余奶奶这么伤心的时候,奶奶总会这样宽慰她:“你也不要老这么惦记着,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命,也许他注定就不该在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家受屈的呢……说不定啊,他落入了又心善又富裕的好人家,正过称心如意日子呢……说不定啊,他现在跟我那两个儿子一样,有了老婆孩子呢……”
可如今奶奶改口了。
奶奶说:“你还是看看我吧,看看我你就什么都想开了——我可是有儿子的,还是两呢,可我除了奔波劳碌一辈子,吃苦受累一辈子,到头来又有什么呢?……假如豌豆没不见,估计也不比我那两儿子强哪里去:你知道的,我那俩儿子小时候也不比豌豆差多少的,可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要是真那样,你一月还能有120块钱拿吗?……要知道,120块钱,该是多么厚的一沓子啊!……”
是的,余奶奶一个月是有120块钱拿,这个我早就听说的。
而且我还听说,这钱叫做“农村最低生活保障金”。
简称低保。
低保是政府发的。
只给那些实在没办法活下去的人。
余奶奶就属于这种人,因为余奶奶没有儿女,又老了,没力气了,不能干活了。
于是余奶奶就低保了。
余奶奶的低保几乎羡慕死了小胡庄上的所有老人,他们说:“谁想到过去最可怜的人到头来竟然成了最福气的人呢?谁想到我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过去感到很有福气的人,到头来竟然变成了最可怜的人呢?……”
可是我没想到:我奶奶也是羡慕的……
4
我想,只有偷了!
本来我首先想到并不是偷,而是不吃奶奶家的鸡蛋!
婶和妈妈之所以拖欠奶奶那20块钱赡养费,不就因为奶奶家的母鸡会下蛋了吗?按照婶的话说,“自家有母鸡下蛋,还要我这么多钱干什么呢?”
可是奶奶家的鸡蛋哪去了呢?
奶奶家的鸡蛋多是让我和亮亮吃掉了!
我和亮亮都喜欢奶奶,我和亮亮喜欢奶奶的方式都是一天几遍往奶奶的小屋跑;奶奶当然也喜欢我们了,可是奶奶喜欢我们的方式是给我们煮鸡蛋!
正如当初奶奶所说的那样,她养鸡下蛋原来就是为了招待她的“乖孙子”的!
这个婶不该不知道:有几次,她到奶奶家带亮亮的时候,我们正吃得喷香呢。当时婶害怕亮亮吃亏,还特意关照奶奶说:“亮亮虽然年纪比谷雨小,但是吃鸡蛋可不能少啊,因为他更要长身体呢。”奶奶说:“不会的,都是我的孙子,一碗水会端平的……”
奶奶老了,不可能养太多的鸡;就算她能养太多的鸡,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啊,因为奶奶的粮食是“定量”的,而且非常有限——也就是说,奶奶家的鸡蛋很有限,除去煮给我和亮亮吃,几乎就没有剩余的了。
这个婶也该知道,因为她不是稻草人,她有心呢;她也不是瞎子,她有眼呢。
妈妈也应该知道的,她也有心有眼呢。
可她俩就是要假装不知道。
就是要赖该给奶奶的那20块钱!
万般无奈,我只好拒绝吃奶奶的煮鸡蛋了。
我的想法是:这样奶奶真的就可以拿她的鸡蛋换点零花钱了!
可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如意:我虽然不吃奶奶的煮鸡蛋了,可是亮亮吃!而且把我省下的也吃了!虽然我找他谈了几次,希望他能像我一样体贴奶奶,把奶奶的鸡蛋省下来,可他脸对着我还答应的,脸一转过去却马上就忘记了。
我不怪亮亮:他比我小好几岁呢,他还管不住自己的嘴……
看来奶奶的鸡蛋是省不下来了,得想点别的什么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攒零钱?
对,就是攒零钱!
许多同学都会向家长要钱买零食,我却还很少这样做。不过现在这规矩也该改改了。
于是,一向很懂事的我开始向大人伸手了。
我的要求应该说是合理的、绝不会引起他们怀疑的:一天五毛。村小学校校长老婆开的商店里一包虾条、一只雪糕、一小袋瓜子、一根火腿肠的价钱。
可是爸爸妈妈竟然慷慨地给了我一块!
他们说:“五毛的东西说不定是从小市场进来的货,有毒呢。要买就买好一点的吧……”
(爸爸妈妈对我的大方是真的——就像他们对奶奶的小气也是真的一样。)
我当时心情是怎样的高兴就可想而知了:一天一块钱,一个月就是30块!也就是说,通过我的手,比通过爸爸妈妈的手给奶奶的钱还要多!
而且绝不会发生拖欠和赖帐这样的事……
可是奶奶太老了,老得好像都没有耐心等我为她攒钱了:她病了,不停地咳嗽。本来就吃得很少,这下子吃得更少了!
我首先找的是妈妈。
我说:“妈妈,奶奶病了,不停地咳嗽,还不想吃饭。”
妈妈说:“咳嗽算什么病啊?不想吃饭算什么病啊?顶多也就是身体不合适罢了。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我不想再跟妈妈浪费时间了,我去找爸爸。
毕竟奶奶是爸爸的亲妈妈,我想爸爸会认真的。
爸爸确实认真了:爸爸听了我的话,亲自跑到奶奶的小屋里看奶奶来了。
可看过之后,他却像医生一样对我说:“谷雨,你奶奶得的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应该是感冒了。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实在不行,我再找你叔商量商量……”
可我是观察不下去了,也等不到“实在不行”了:奶奶的咳嗽越来越剧烈,把瘦弱的身体蜷缩得像一只煮熟的虾,把雪白的头发摇晃得像一朵秋风中的芦花……
我想到我以前发烧、咳嗽的时候,奶奶是怎样催促爸爸妈妈赶紧把我带去医院的。想到假如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奶奶是怎样抱着我往医院跑的。
有一次,跑着跑着,她还让脚底下的土坷拉绊了一跤。
可是奶奶虽然摔倒了,我却还紧紧地被护在她怀里……
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在心里说:爸爸妈妈,你们不学好,我也只有学坏了!
我现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有偷了!……
我当然不会偷别人,别人又不欠我奶奶的。
我偷爸爸妈妈的。
我知道爸爸妈妈的钱都收在哪,所以很容易就得手了。(常言说家贼难防,看起来还真是的。)不过我并没有偷多少——要知道,我的打算很长远,是要像割韭菜那样一茬一茬不停地偷。而假如这一次太贪心,引起爸爸妈妈的怀疑,那韭菜就要被连根拔起了,以后就很难得手了。
我只偷了50块。
我算过了,假如奶奶真的只是感冒的话,这钱应该差不多够。
我撒了一个谎,没说这钱是偷的,而是把它说成了爸爸给的。否则,奶奶绝不会跟我去村卫生院。因为奶奶最恨小偷了,奶奶认为小偷都是一些没志气、没出息的人;都是一些好吃懒做的人。奶奶绝不允许我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拿他们的一丁点东西。
哪怕是一根针。
奶奶说:“谷雨,我的乖孙子,记住了: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坏心会跟人一起一点一点变大的……”
当奶奶听说这钱是我爸爸给的时候,她激动得差一点哭了。
奶奶的样子让我很难受——好像我爸爸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好心人……
5
奶奶的确是感冒了,不过据村卫生院的医生说,因为治疗不及时,再加上年纪已经很大的原因,奶奶的症状很严重。假如再继续拖延下去的话,将会产生好多并发症,甚至,还会危及生命呢……
50块钱自然是不够的——奶奶当时就挂了两瓶水,而这两瓶水差不多就把这50块钱花完了。
而像这样五十块钱的两瓶水,最起码明天还要再挂一次!
一不做二不休,我只好再偷一次了……
可是不知道因为100块钱太多,还是奶奶的病好得太快,总之,我做贼的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
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愧疚的。
相反感觉很坦然。
我有些不满地对爸爸妈妈说:“我不会跟你们一样的,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奶奶生病不管的……”
然而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爸爸的耳光就“啪”的一声打过来了!
爸爸半是恨铁不成钢、半是恼羞成怒地说:“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谁说我不管你奶奶了?!我不是说过要观察几天吗?我不是说过实在不行的时候再找你叔商量的吗?”
妈妈也心疼得跳了起来。
不过妈妈心疼的可不是我,而是钱!
妈妈说:“就算该花也不该一百块全该我们花啊!也该让你叔你婶出一半啊!……这下子好了,你叔你婶肯定是不认帐了,50块钱肯定是白白冤枉了!……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冤家啊……”
我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虽然爸爸从来没有这么重地打过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这么重地骂过我。
我很平静。
也很失望。
我算看透他们了。
我有些嘲讽地对妈妈说:“妈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钱,你们还能认得什么呢?”
没想到妈妈一听这话竟然哭了!
妈妈一把把我搂进她怀里,一边揉着我肿痛的脸一边说:“谷雨,我的小祖宗,你为什么要说这伤人心的话啊?!不错,爸爸妈妈是爱钱,可爸爸妈妈爱钱是谁啊?不都还是为了你吗?为了你将来能上好大学、住好房子、娶好媳妇吗?为了你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吗?……”
听妈妈这一说,我的泪眼也下来了。
是的,妈妈,还有爸爸,你们是爱我,一切也都为了我:为了我你们不分昼夜辛勤干活,为了我你们粗茶淡饭省吃俭用,甚至到了吝啬抠门的地步了……
但是,为了我,你们就可以对奶奶不好么?
为了我,你们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不管不问奶奶的死活么?
假如真的这样,我不成了你们孝敬奶奶的累赘,或者不孝敬奶奶的借口了么?
那还倒不如没有我呢!
倒不如让我突然消失了呢……
是的,我是应该突然消失,像余奶奶讲述了千万次的豌豆那样,突然消失!
而且永远不要再出现!
那样,爸爸妈妈就没有负担了,就可以毫无借口地把他们全部的爱用在奶奶身上了!
而且对他们自己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等到他们老的时候,没力气养活自己的时候,他们可以像余奶奶那样享受低保!
也许比有我在生活还有保障些。就像现在的余奶奶比我奶奶生活得更有保障些一样。
因为,奶奶说过,爸爸,还有叔,小的时候,也是跟现在的我一样体贴大人的——我拿不准自己长大了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变了心……
我是在爸爸和妈妈都下田的时候出门的。在出门之前,我给爸爸妈妈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出门。并且嘱咐他们别找了。
权当我是从前的那个豌豆吧。
本来,我还想去看奶奶最后一眼的,可是担心脸上那五根红彤彤的手指印会惹起她的怀疑和伤心,到底还是放弃了。
只朝她的小屋望了望……
我走到村口的时候,却并不清楚自己该往哪里去。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其实也就意味着哪里都可以去。于是我就选择了一个从来就没有去过的方向,一条从来没有踏过的小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有多久。只知道自己走渴了,走饿了,走得两腿都抬不起来了。
走得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走得都分不清是眼睛在变黑还是天色在变黑了。
都后悔了。都害怕了。
感觉自己都快倒下了……
6
就在我即将倒下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谷雨,我的好儿子,你在哪里啊?你到底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啊,赶快回来啊!……爸爸妈妈保证从此听你的话,以后再不会对你奶奶不好了……”
可是我真的就要倒下去了。
我已经非常迷糊了。
我已经没有能力分清楚这声音究竟是从心底里发出,还是在耳朵里听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