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勇
摘 要:忠顺军的前身是由入仕明朝的蒙古、女真和回回等少数民族组成的达官军。明廷把他们安置在卫所里,给以较为优厚的政治和经济待遇。因民族成分特殊,达官军单独编组,除参加重大军事行动外,并不参与日常戍守、承担杂差,显得很“另类”。嘉靖中后期,由于明蒙关系的变化,达官军开始参与京畿地区的日常防守,并于隆庆二年改称为“忠顺军”,与内地汉族各军兵种一起入戍京畿、修守长城等,其职责与汉族官军趋同。明清易代后,这批少数民族最终完成了从另类到普通身份的转化,其社会地位与内地汉民族没有区别。
关键词:明代;忠顺营;达官军
中图分类号:K24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6—0183—07
在明代中后期的京畿地区,活跃着一支由明中央统一指挥、全部由北方少数民族组成的武装力量——忠顺军,官军的民族成份包括蒙古、女真和回回等。忠顺军的前身是蒙元归附明朝的“达官军”。他们继续和发扬了北方草原民族好骑善射的传统,在保护京师、平息战乱和稳定社会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身份特殊,这批少数民族军兵在有明二百余年里,经历了达官军时期和忠顺军时期,并最终完成了从另类到普通身份的命运转变。对忠顺营官军这一支在历史舞台上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少数民族群体,笔者至今没有发现海内外学者有专门的研究①。在此,笔者就所见有限的材料,对忠顺军建立的背景、忠顺军的组织管理和职掌及其演变等基本史实略加考订,以揭示他们命运变迁的历程及启示意义。不当之处,敬祈望方家示正。
一、达官军:忠顺营的前身
“忠顺营”之名始自隆庆二年(1568),时任巡抚保定都御史的温如璋奏请:“降夷隶定州、保定、河间等卫者,已经授职给赏,而姓名犹仍达官之旧,非便,请改为忠顺官军”,得以批准。②据此可知,“忠顺官军”指原居住在定州、保定和河间等卫所的“降夷”,原称“达官”,改称“忠顺”的原因是“已经授职给赏”,若仍以“达官”旧名相称,实属不便!表面上看,“达官军”改名为“忠顺官军”只是一次少数民族官军名称的变换,问题是“达官军”之名在明朝使用200年后,又为何要变更呢?
在明人眼里,“达官军”是对蒙古、女真、回回,甚至曾降服元朝汉人的统称。③从现存的明代“武职选簿”看,保定左卫、中卫和前卫中不少达官在永乐中后期至宣德时已在此屯住。如保定左卫的柴拱卜颜帖木儿为该军户二辈袭职人,他世袭的时间在宣德四年(1429)八月;④左卫同为二辈的安失利罕袭职时间是永乐十一年(1413)七月,始祖卜答,原系灵州千户所,至二辈始安插到保定前卫;⑤左卫的典歹失袭职时间在永乐十九年十月,他的伯父里察儿,原系凉州卫副千户,后调高山卫,到他本人时再迁保定左卫。⑥左卫的安台不花原是宁夏卫左所百户,永乐十一年七月袭职时已迁居至保定左卫右所。⑦正统时,保定等地已成为达官聚居区。保定五卫治所均在保定城内,“保定左卫,在都司治西,永乐中建。又有中、前、后及右卫,俱治于府城内”⑧。千、百户以下的达官及其所属旗军则散处在真、保、河间等府州县地方,有独立的管理组织,“各置立田产庐舍,居处有年”⑨。
内地达官军除进行屯种或养马外,还作为本地卫所正军的一部分,参与各地重要军事行动。如景泰年间,协助镇压广东黄萧养起义⑩。成化元年(1465)正月,征伐大藤峡,保定左卫五所的达官军均有参与。保定中所的副千户、山后人带俸达官王禹,祖上曾在凉州卫和高山卫任职,他本人随总兵官、都督同知赵辅和左佥都御史韩雍等人,“征剿两广蛮贼”,立下战功,当年十一月论功行赏,王禹由副千户升正千户。(11)其他升职者甚众。成化末年,保定达官参加抵御“北虏”,在威宁海子大捷中数人立有战功,像前卫指挥使王文晋升到都指挥同知(12),前卫中所副千户王昇在此役获功升正千户(13);在“柴荣”条下有:“成化十六年,威宁海子等处,杀贼一人,自斩首一颗。官校旗人等一百四十一员,保定前卫升一级,署试百户,升实授试百户二员,内一员昔昔耳兔”,昔昔耳兔,即柴荣二世祖。(14)达官军还参加了正德八年平定江西的变乱。保定、定州和河间等卫达官、舍余千余人,由参将桂勇和都指挥冯安统领,前去征讨,并很快结束了战事。(15)此役,保定左卫中所指挥佥事王祥“斩首三颗,升指挥同知”(16)。此外,保定等地的达官军还经常、短期到京听调。如“土木之变”发生后,景帝和于谦调取大量包括达官军在内的军兵到京师,京师平安后,达官军返回原卫所“掺练、屯种,听候调用”(17)。不过,达官军的征调均属应急性质。无论正军,还是舍余,只在紧急之时才参与战守,战事平息后,便返回驻地。换言之,他们既不承担固定的日常防守,更不承担工作修造等差役性质的杂务,这与汉族官军有明显区别。
达官军不参与日常轮戍是明朝定制。成化年间,在宦官汪直权力张烈之时,他曾强行征调保定等五卫达官军550人到北京参与京操,这些达官军“颇致嗟怨”,宪宗只好听从兵部的建议,下诏:“罢京操达官,令还原卫”,理由就是“达官无轮班京操之例”!(18)嘉靖前期,明廷对达官军不参与日常戍守的态度依然非常明确,“以需调用”的道理也讲得非常充分:即达官军与汉族旗军不同,不要轻意动用他们,要予以善待,不要随便打扰:“保定各卫达官舍目,虽服王化,夷性尚存。宜令巡抚督率所司加意抚恤,不必拘民常操,而于霜降开操之日,试其武艺,量加犒赏,即有小警,不得辄调”,这样做的目的有二:“既以消其携二之念,而又蓄其敌忾之勇。”(19)
与达官军相反,保定、定州、河间等地的汉族旗军却要参与日常性轮流戍守。他们或者参与京操,或者参与到宣、大边地的戍守。由于长期工作役使,疏于操练,战斗力已大为下降。(20)不让达官军参与承平之时的戍守和杂役,显然有保存其“敌忾之勇”的考虑。
二、忠顺营:建制及其职掌
达官军职能的转变始自嘉靖中后期,由于北边防御形势日趋紧张,北京城的军事防御由京师防御转向京畿(蓟镇)防守,达官军舍余开始固定、周期性地参与到京畿地区的防御、戍守和修筑活动,并最终从达官军转化为“忠顺军”,这也标志着这批少数民族军人与汉族旗军的进一步趋同。
1.忠顺营建立背景
嘉靖中期,俺达汗部势力大增,北边和京师的防御形势骤紧。早在嘉靖初年,以吉囊为首的蒙古右翼部时常南下进入明西北诸边,嘉靖十一年(1532),吉囊正式向明廷提出开互市,被严辞拒绝。嘉靖二十年,俺答汗多次派遣使臣请求通贡,均遭拒绝。俺答汗遂采取以武力迫使明廷接受通贡的策略,一面频频发兵边关,一面锲而不舍地请求开放边市。明廷在坚决拒绝的同时,对边镇和京师加紧防守,双方关系剑拔弩张。(21)
嘉靖十五年,大同防御吃紧,达官军和其他汉族旗军、民兵一同被派到偏关防守:“大同频遭虏患,兵弱食少,虑不能支;兼以虏计,诡秘声东击西,难以应援……阅精兵一万二千赴大同,保定兵六千,达官五百,赴偏关。”(22)达官军踏上了漫长的防御之路。
嘉靖二十年,京畿防御形势紧张,除调取达官正军外,兵部还提议召募舍余参与防御,“保定、河间、定州达官舍余,素称骁健,今达官已调井陉等处防守,其舍余、余丁俱骑射精熟可用。宜遣京堂官一员,同抚按官募其精锐者万余,人给以军资,内以五十人兼营兵助守井陉,以五千人付一才将,统赴临清,设伏防御”(23)。达官军舍余也普遍参与日常防御。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爆发后,达官军参与边地的日常防御趋于固定。当年,应咸宁侯仇鸾之请,世宗诏令保定等处达官军入卫蓟镇,“诏复选辽东、固原、保定汉达官军入卫。辽东三千人,以宣府副总兵刘大章领之;固原三千人,以原任延绥总兵具瑛领之;保定六千人,以原任宣府参将刘环、游击曹镇领之”(24)。保定的6000名入卫军兵中,有达官军3000名,他们就是忠顺军的前身。
达官军参与到京畿地区的防御,与明中央北京城军事防御战略转变的总体思路相一致,即从以北京城为中心的防御,转换到以蓟镇为中心的京畿地区防御。这一转变,涉及到一系列改革,如北边原京操班军的大量撤回本地,边镇军兵抽调轮戍蓟镇,以及达官军作为入卫兵的一部分参与京畿的日常防御等。隆庆二年,已经到蓟镇戍守十余年的达官军正式更名为忠顺军,可谓实至名归。
2.忠顺营建制
如前述,“忠顺营”之名始于隆庆二年八月。从《明实录》、《大明会典》和相关方志看,忠顺营建立的时间当无异议。(25)明廷何以会把达官军的名称改为“忠顺官军”、组建的营伍称为“忠顺营”呢?笔者认为,达官军是由蒙古、回回和女真等少数民族组成的,明朝对少数民族统治的最大目标就是忠诚、归顺,即“忠顺”。在西北地区的哈密,自永乐二年始,其首领即被封为“忠顺王”,至四年三月,设哈密卫,以忠顺王部下头目为卫指挥、千百户等职,纳入明朝管理。万历年间,鞑靼部三娘子,“主兵柄,为中国守边保塞,众畏服之”,明廷诏封她为“忠顺夫人”。(26)以“忠顺”命名达官军,既是对他们长期征战戍守的褒奖,也是对他们的期望与劝勉。
温如璋在奏疏中提到,忠顺营官军的来源除定州卫、河间卫和保定诸卫外,还包括真定卫。不过,到隆庆四年,在蓟镇参与防守的真定、河间二卫的忠顺官军奉命撤回本地防守,“罢真定、河间等卫忠顺官军之戍居庸者,以蓟镇新募奇兵一千五百人代之。先是,总督谭纶委都指挥杨文、指挥孟杰募兵得三千人,即蓟镇练之,至是练成。纶因请分为二枝,一以代忠顺军,一以代入卫陕西兵,升文为游击将军领之,而以杰代文为都指挥领山东班军,报可”(27)。所以,我们在隆庆四年以后的文献中就只能看到二枝忠顺军,即保定、定州二营。(28)二枝忠顺军分别命名为“保定忠顺营”和“定州忠顺营”,他们均属于“真保镇”所辖的“主兵”。同时,由于他们的主要职责是到蓟州镇和昌平镇参与日常性入卫戍守,所以,也是蓟、昌二镇的“客兵”。
忠顺营的建置情况大致如下。保定忠顺营,设都司一员,领中军一员,千把总5员,额兵1500名。(29)根据官军人员,保定忠顺营配备的军器有盔甲1500副,兵器47228件,火器40142件和马骡462头匹;(30)定州忠顺营,设都司一员,领中军一员,千把总4员,额兵1500名,配有马595匹,在入卫蓟镇时另配有马100匹。(31)定州忠顺营未见有兵器、火器等配备。忠顺军分正军和舍余,正军有定额,二忠顺营大体保持在1500人左右,从各个卫所抽调。舍余名额不定,根据防御、征战或修筑等任务的轻重缓急,临时征用或召募。(32)以上装备当然只是大概的数字,不排除某一时期略有增减,但直到万历中后期,上述配备没有太大的变化。
忠顺营的管理体制与达官军有所不同。明朝的军事管理有两大系统,一是承平之时、负责官军日常管理的都司卫所系统。另一管理体制是营伍(营兵)制,带有明显的战戍性质。营伍制下的武官大多由都司卫所世官选派,但属因事而设,随其事务而行止。(33)忠顺营的管理体制属营兵制,其直接的最高管领官是都司,其下设中军、千总和把总等,这些官员全部由卫所的原班世袭达官充任。忠顺营的士兵皆为原世袭的达军子弟。忠顺营建立之前,每卫遴选一名达官任都指挥,总领日常管理和抽调征戍事务;忠顺营建立后,最高管理官是都司。
无论是达官都指挥,还是忠顺营都司,均从达官中选出,报请兵部批准。在保定,嘉靖二十一年时,直隶巡按御史桂荣说:“照得保定达官自先年归顺以来,设有达官都指挥一员,钦降敕谕一道,令其统属管领,如或本官升迁被劾事故,就于达官指挥内另推选一员更代。查得原任管领达官军舍都指挥佥事安淮管事年久,统驭无方,恣肆科取,军士不服,缘事未结,一向久无统领之官。嘉靖二十年八月以后,因虏犯山西,声息紧急,该巡抚保定等府右副都御史刘隅调取保定达官防御征进,见得缺官,率领审据,众达官军众口举保,保定左卫达官指挥使柴芝老成历练,累经战阵,遂暂行管领官军,赴山西征进回还”,不久,恰巧安淮病故,保定左等五卫达官军舍马昇等连名告,题请由安淮继任都指挥官。桂荣建议,把柴芝和另一位“谋通亦著”达官指挥同知刘淮一并报上,请兵部考察后,“量升职衔,将原奉先年不坐名勅谕一道,行令交代到任管事,庶统驭有人,军士有赖,而缓急不误矣”(34)!在此,我们不能发现,保定达官军在嘉靖二十年临时征调山西时,负责统领的最高武官是都指挥使,该都指挥所持敕书为“不坐名”敕书,即该敕书是颁发给保定卫达官军的,而非针对某一个武官。但在忠顺营建立后的万历初年,保定忠顺营都司卢撤和定州忠顺营都司杨国卿的敕书,都是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具名”敕书。(35)
定州忠顺营职官设置是:“明初设定州卫掌印指挥使、管屯局指挥、管城操指挥、管巡捕指挥、经历各一员;忠顺都司一员(在本营指挥使内选,两院题推)中军一员、千总两员、把总两员(内一员驻河间府)”。(36)
3.忠顺官军职掌
忠顺军官的基本职责是直接统领忠顺军,忠顺军既包括官旗正军,也可能包括官舍和军余;管理所及,既包括上班到蓟镇、昌平防御和修守期间的日常管理,也包括下班之后的日常训练与管理。这种管理既与其他都司卫所的管理一致,即都是相对于行政系统而独立的管理体系,不同的是,忠顺官管理的是纯粹的少数民族官军舍余。
首先,在卫所的日常管理之责。我们在《四镇三关志》里查到了两则敕书,从中不难看出保定、定州二忠顺营官职责所在。(37)其一:《敕保定忠顺营都司卢撤》:“今命尔专一管束所部保定左等卫原日安插及近日放回达官、旗军、舍余人等,操练听调,务在用心钤束,善加抚恤,使人遵守法度,各安生理。敢有不服钤束及听小人教诱,起减词讼,或出境外劫掠为非,扰害良民者,轻则听尔量情罚治,重则奏闻区处彼处军卫。有司之事,不得分毫干预,自起争端,如违罪不轻贷。尔受兹委托,尤须摅忠效劳,公廉勤甚,毋得贪图财利、剥削克害,及纵容下人生事扰害地方,责其所归,尔其勉之慎之,故敕。”其二:《敕定州忠顺营都司杨国卿》:“今命尔以都指挥体统行事,在定州专一管领达官、达军、舍余,如法操练,俾各熟娴武艺,听候有警调用。时常钤束,毋令非为,如有为盗横暴害人者,即便擒拿,送官痛加惩治。尔为武官,受兹委任,须持廉秉公抚恤其众,俾各安生理。凡军卫有司之事,不许干预,尔其勉之慎之,故敕!”从两则敕书可知,都司官的日常管理职责主要有:一,他们是专门管理达官、达军和舍余的最高长官;二,他们是相对独立的军政管理组织,并不直辖于地方军卫有司,小事立决,大事奏闻;第三,管理范围包括达官军全部的事务,包括军事、行政和司法等。
其次,在边地的戍守修建之责。作为入卫兵的一部分,忠顺官军全面地参与京畿地区蓟镇、昌平二镇的防御和边墙的修筑。其中,定州忠顺军被固定地分派到蓟镇,万历初年时额兵为1500人,“春秋两防分派马兰、太平二路防守”;保定忠顺军戍守地在昌平镇,官军从原额1500人减至1494人,“每春防驻扎横岭路防守”。(38)在蓟、昌二镇防守期间,忠顺军与其他军兵种协作分工(其他军兵包括:京军、京操军、入卫军兵、旗军舍余、募兵、乡兵和民兵等),统一听从分区管领官员,如巡抚、总兵或副总兵官等的部署。隆庆六年,根据保定巡抚宋纁的安排,保定都司吴芝统忠顺军守龙门,定州指挥夏宗禹领忠顺军防御倒马关所属插箭岭等处。(39)在真保镇,春秋两防时,军兵移居紫荆关,忠顺军分守马水口,设参将一名:“分守沿河等三守总地方,北至沿河口,西起至西南赫罗沟口止,历四十五隘口……金水口官兵一营,保定左营官兵一枝,河间操余一枝,保定忠顺官兵一枝,定州官兵一枝,浃水乡夫一枝,合主客官兵七千二百七十二名。”(40)
忠顺军的另一重要职责是修筑边墙。隆庆以后的半个世纪里,明廷对长城进行了全面的改造增修,其工程之浩大、动用军兵数量之广,是前所未有的。忠顺官军,在自己的戍守地参与长城修筑。在修筑长城时,官军责任分工明确,考核严格。现存于河北省迁西县青山口一村民家院内,有青石碑一通,碑文为阴刻楷书,可惜仅残存一半,从碑文大体能看出忠顺营官军参与长城修筑的情况。
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春防客兵定州忠顺营官军一千五百名,□蒙派左□□峰路董家口提调下地方,沙岭儿敌台一座,三等边墙二十丈,悉遵原设施式。下坐行□净石,上用熟砖、纯灰垒砌敌台一座,周围□二丈高,建垛口三丈五尺,上盖坐土破三、望亭三间。又修建三等边墙,南接本营十四□起,至台北□丈止,共长二十丈,底阔一丈三尺,顶阔一丈一尺,高连垛口一丈五尺,台墙工程俱备依期通修完备。勒名石左。
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右军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曲周王一鹗
整饬蓟州等处边备兼巡抚顺天等府地方都察院□史重庆蹇达
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聊城傅光宅
巡按直隶监察御史任养心
整饬蓟州地方兵备带管驿传山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关口□□蓟州州永平山……(41)
这通碑详细地记载了忠顺军负责修筑长城的地区、长度、尺寸、质量以及各级监修官员,以便于日后的考核与监管。在同期监修长城的总督王一鹗的奏疏里,我们也找到了相应的考核记录:“题为边墙冲塌数多疏略可虑、乞赐亟行查修并议重大桥工以省劳费事……及查该路坍塌古司一百一十六号正关敌台一座,系隆庆三年秋防延绥营游击高汝桂修建,领过工价银一百五两,已经一十六年;古潮砥柱石楼一座,系万历八年秋防保定忠顺营都司何天爵修建,领过工价犒赏恤银二百九两,已经六年之外……”(42)这段考核报告发生在万历十四年(1586),保定忠顺营所修的一座石楼坍塌。经王一鹗等官员的调查,认定是何天爵所领忠顺营官军所修,不过,鉴于已过去六年时间,可免于对他们的处罚。如果不是修筑的时间过长,或者发生异常灾害,一旦所修边墙发生毁坏,相关官军要承担责任、接受处罚,如退回已领取的劳动报酬,负责人可能被罚俸或降职等。
最后,参与明末战事。忠顺军以修筑和防守作为主要职责的时间大致延续至天启年间,随着农民起义烽火的燃起和后金的崛起,明廷不得不集结北边军兵进行镇压。如定州忠顺营指挥穆继勋于天启三年(1623)被提升为都指挥同知,两年后再升为本营都司。(43)天启七年,锦州告急,慕继勋等率领“定州忠顺二营共调精强兵马二千五百余名赴援”(44)。此后,慕继勋长期活跃在抵御后金的最前线,在崇祯十一年(1628)时,他还被任命为山海路参将(45)。忠顺军也参与了镇压明末农民起义的战斗。崇祯十七年,死于与李自成农民军作战之中的保定忠顺军官至少有三位:忠顺营中军梁儒秀、把总申锡和把总郝国忠等,“三人俱殉崇祯甲申保定之难”(46)。
三、忠顺军的历史命运
显然,忠顺营的出现是明廷为适应新的防御形势,把临时抽调征戍的达官军调整为参与日常防御的忠顺军,忠顺军的职责与普通汉族世袭军人、募兵、民兵已没有实质区别。从达官军归附明朝,到明清易代止,忠顺军的历史命运大抵可以划分成三个时期,一是明朝建立至忠顺营建立之前,这是经济生活优越、政治地位微妙的“达官军”时期;二是忠顺营建立至明朝灭亡,这是与华夏诸民族日益融合、社会地位稍高的“忠顺营”时期;三是明清易代后,社会地位与明帝国内部的其他民族相同的平民时代。
1.经济生活优越和政治地位微妙的“达官军”时期
有明一代,“达官军”的经济待遇比汉族世袭旗军更优厚,政治地位也稍高。然而,他们的“异族”身份又使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社会生活显得颇为微妙。
经济待遇方面,达官军的月粮、屯地的数量要比汉族官军多。正统间,有官员给达官军算过一笔经济账,“其月支俸米,较之在朝官员,亦(多)三分之一,而实支之数,或全或半,又倍蓰矣。且以米俸言之,在京指挥使正三品,该俸三十五石,实支一石,而达官则支十七石五斗,是赡京官十七员半矣”(47)。嘉靖时,保定巡关御史宋纁也说:“每(达官)正军一名,月给粮一石,系总旗者月加米五斗,系小旗者月加米二斗,其老弱不堪者,俱各给月米五斗养赡,以故达军种地不纳粮,纳粮不当差。国典甚厚,所以嘉其归顺之诚,因为安辑之计也。”(48)给达官军以优厚的待遇,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政治待遇方面,达官军也有比汉族世袭武官优越的一面,最突出的例证就是汉族世袭武官要通过严格比试才可以世袭祖职,而达官军除了可以享受“借职”、“优给”和“终养”等恤政之外,在世袭武职时不需要参加“比试”就可以直接世袭,这就保证了达官军世代享受优厚的俸禄待遇。(49)
同时,达官军也承受着“异族”的社会和心理压力。汉人对他们存在偏见,李贤的“夫夷狄,人面兽心,贪而好利,乍臣乍叛,荒忽无常。彼来降者,并非心悦而诚服也,实慕中国之利也。且达人在胡未必不自种而食,自织而衣。今在中国则不劳其力而坐享”言论,在当时代表了不少汉族官员的立场。(50)达官军自身也存在一定的不适应和人为隔膜,有达官说:“如今在这里,上位好生疑俺达达人,都将四散调开去了。”沈阳侯察罕也说:“这里虽着俺做公侯,不如俺那里做个小官人,尽得快活。”(51)一旦明蒙关系紧张,双方的猜忌更深,如“土木之变”时,“达官军之编置近畿者,一时蠢动,肆掠村庄,至有驱迫汉人以归寇者”。再如,成化初年的宁夏甘凉等处,“承平日久,种类藩息”,还出现了“满四之变”。(52)达官军与汉人的隔膜,是历史造成的,需要时间去消除。
2.渐与华夏诸民族融合的忠顺营时期
忠顺营的建立是在“达官军”入仕明朝二百年之后,是达官军长期参与维护明朝稳定和发展的结果,忠顺官军和汉族官兵在京畿防御中处于同等的地位,发挥了相同的作用,与汉族官军已没有区别。
在入明的二百余年里,内迁的少数民族人口繁衍甚众。永乐时,达官军初安置在定州等地,“各处达军不过数百名”,但到嘉靖、隆庆时,“生齿渐繁”,“切见京师达人,不下万余,较之畿民,三分之一”。(53)内迁的达官军在分布上呈现鲜明的“小聚居,大杂居”特点。“小聚居”,是指达官军集中屯驻、统一管理,“小”到以百户为单位,这一点在明代武官世袭选薄上多有体现。在地方志里也不难发现,如在嘉靖年间的河间府,“河间卫……达官指挥四员,千户六员,百户四员,镇抚四员(官军四百六十七丁);沈阳中屯卫……达官指挥二员,百户二员,镇抚一员(达军二十一丁);大同中屯卫……官军指挥二员,千户二员,百户二员(达军二十五丁)”(54)。“大杂居”,从现存保定三卫的“选薄”看,安插在保定三卫的达官军,都是和汉族世袭官军编组在同一个卫所里,其屯堡散居在府州县里,与汉族军民共同生活。
在忠顺官的承袭方面,虽然明廷仍然在执行着“达官不比”的优恤政策,但显然加大了对世袭忠顺官的监察与考核力度,这方面与汉族世袭武官的差异越来越小。他们的命运、尤其是政治生命,只与其军功有关,而不再过多考虑他们的民族成分。如保定左卫右所籍、原山后塔滩人安朝臣,在万历三年时以署正千户事参与边墙修筑,因“修台工不完”,被降为署副千户事实授百户。(55)万历九年,保定前卫百户柴宦被革除世袭军职,原因是“监守自盗”,并处以“编发密云后卫后所永远军”,他没有被赦免的原因是,他“系洪熙元年后功子孙,例应革袭”,这一规定是与汉族世袭武官一视同仁的。(56)
忠顺营官军的生活方式也渐与汉族世袭武官和军兵相同。这批少数民族,逐渐与其他民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共同的生活方式,包括健康的和不健康的。比如,一部分养尊处优的忠顺官军在明代中后期成为统治者上层,他们侵吞土地,鱼肉百姓,作威作福,无恶不作。嘉靖后期“(达官)都司串通手写人等,多方占役,百计通投,变易姓名,混淆贯址,冒他人之子以为己子,将已故之军仍为见军,行伍冗滥,供饷耗费,奸弊百出,莫可究诘”(57)。
风俗习惯方面。明中期以后,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在语言、服饰、生活方式等方面表现出明显的趋同性,既有少数民族汉化的“弦诵早闻周礼乐,羌胡今着汉衣冠”的场景(58),也不乏汉人学习少数民族的“近边男女作胡歌,立马回头感慨多”的场面(59)。
3.从明入清的平民时代
明末,在农民军和清军的双重打击下,明王朝土崩瓦解。忠顺军的命运也因为明清易代而发生重大改变。
首先,作为明王朝武装力量的一部分,许多忠顺官军在明末战争中死去。在定州,崇祯年间的定州忠顺营游击杨宏震“戊寅殉难”(即崇祯十一年);忠顺营中军梁儒秀、忠顺营把总申锡和郝国忠等三人,“俱殉崇祯甲申保定之难”(即崇祯十七年),当是死在大顺军进军北京的战役中。(60)其次,随着明代卫所管理体系中的军事职能和行政职责陆续被清朝所裁革(61),忠顺营独立的军政管理体制被打破,原忠顺达官军的卫所管理组织被府州县机构取代,忠顺营官军的身份和地位发生了相应的变化。顺治九年(1652)六月,保定中卫并入保定左卫,保定前卫、后卫归并保定右卫,原来的卫所编组被裁并。(62)顺治十六年,定州卫被裁除,“所有屯粮军丁,俱归并州属,编为永义里,其卫署改为忠顺营(原忠顺营在靖王坟东,已成丘墟,只存碑记)”(63)。由于基层管理组织的变更,原属明朝忠顺营的官署已经成为废墟,其官军及家庭失去了原来的独立编组,并被编入“永义里”管辖,完成了由世袭武官、军籍到民籍的转变。忠顺官军原来的卫所屯地在归并府州县以后,田地性质亦改归民田,在明朝时,定州“官军之地,例得免科”,顺治四年,各种屯田陆续随其所在州县“就地征粮”。(64)
至此,作为特殊群体的、享受了较为优厚的经济待遇,政治和社会地位较为微妙的这一少数民族群体完成了他们的身份转变,成为中华民族大家族的普通一员。
注释
①对这批在内地卫所、尤其是在京畿地区达官的研究,学术界已予以较多关注(如高寿仙《明代北京及北畿的蒙古族居民》,《第十届明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04年,第627页;王雄《明洪武时期对蒙古人的招抚和安置》,《内蒙古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邸富生《试论明朝初期居住在内地的蒙古人》,《民族研究》1996年第3期,奇文瑛《明洪武时期内迁蒙古人辨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2期等)。上述研究,一是较多集中在明前期,二是较多关注民族政策。
②《明穆宗实录》卷廿三,隆庆二年八月甲辰。
③彭勇:《明代“达官”在内地卫所的分布及其社会生活》,《内蒙古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
④⑤⑥⑦(55)《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68册,“都指挥柴芝”、“指挥佥事安相”、“指挥佥事王永昌”、“署正千户事副千户安朝臣”、“安朝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52、261、267、282、282页。
⑧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二《北直三》,中华书局,2005年,第530页。
⑨王一鹗:《总督四镇奏议》卷八《条陈保镇未尽事宜疏》,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7年。
⑩应槚辑、刘尧诲重修《苍梧总督军门志》卷十一《兵防》;卷廿二《事例》;卷廿三《处置地方经久大计疏》,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1年。
(11)《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6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67、259、278、317、329页等。
(12)(13)(14)《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69册,《都指挥同知王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47、87页。
(15)《明武宗实录》卷九七,正德八年二月癸亥;卷一〇五,正德八年冬十月乙巳。
(16)《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6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68页。
(17)《明英宗实录》卷一八九,景泰元年二月戊子。
(18)《明宪宗实录》卷二二五,成化十八年三月癸未。
(19)《明世宗实录》卷一六九,嘉靖十一年十一月甲子。
(20)彭勇:《班军:从操练之师到职业工匠——明代北京城防御战略转变的一个侧面》,《北京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
(21)达力扎布:《明代漠南蒙古史》,内蒙古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5—212页。
(22)《明世宗实录》卷一九三,嘉靖十五年十一月已未。
(23)《明世宗实录》卷二五二,嘉靖二十年八月乙丑。
(24)《明世宗实录》卷三六七,嘉靖二十九年十一月丁酉。
(25)在道光《定州志》卷十《人物•职官•武职官》中,有“王钺,忠顺营指挥,(嘉靖)七年任;杨璋,忠顺营指挥,(嘉靖)二十八年任;吴舜臣,忠顺营指挥,(嘉靖)三十八年任”的记载,三人任期时间俱在忠顺营建立之前,疑后人将前期达官和后期忠顺官混为一谈。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第985页。
(26)《明史》卷三二七《鞑靼》,中华书局,1974年。
(27)《明穆宗实录》卷四六,隆庆四年六月丙寅。
(28)参见《明史》卷七六《职官五》;《四镇三关志》卷三《军旅》;《万历明会典》卷一二九等。
(29)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三《军旅•真保镇军旅》,《四库禁毁书丛刊本》,史部第10册,第93页。
(30)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三《军旅•器械》,《四库禁毁书丛刊本》,史部第10册,第105页;卷五《骑乘考》,第136页。
(31)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三《军旅•真保镇军旅》;卷五《骑乘考》,《四库禁毁书丛刊本》,史部第10册,第93、36页。
(32)嘉靖《河间府志》卷十一《武备志•直隶卫所》,《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书店,1965年。
(33)王莉:《明代营兵制初探》,《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
(34)王士翘:《西关志•紫荆关》卷五《急缺管领达官军舍余官员疏》,北京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58—359页。
(35)(37)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七《制疏考》,《四库禁毁书丛刊本》,第266页。
(36)道光二十九年刊本《定州志》卷二十《政典•兵防•营卫额员》,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
(38)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三《军旅•昌镇军旅》,《四库禁毁书丛刊本》,第92—93页。
(39)《明神宗实录》卷二,隆庆六年六月戊寅。
(40)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六《经略•真保镇经略》,《四库禁毁书丛刊本》,第205—206页。
(41)“修沙岭儿敌台及三等边墙碑”,参见《文物春秋•附录》1998年第2期。
(42)王一鄂:《总督四镇奏议》卷七《边墙冲塌查参将领疏》,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7年。
(43)《明熹宗实录》卷四二,天启三年十二月己酉;卷六一,天启五年七月庚午。
(44)《明熹宗实录》卷八四,天启七年五月乙酉。
(45)康熙九年《山海关志》卷四《职官志•武阶》,《秦皇岛历代志书校注》,中国审计出版社,2001年。
(46)《定州志》卷十《人物•职官补》,道光二十九年刊本,第1056页。
(47)(50)陈子龙:《明经世文编》卷三六,《达军支俸疏》,中华书局1962年。
(48)《保定府志》卷廿一《边政志》,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本,中国书店,1982年。
(49)梁志胜:《明代武官世袭制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博士2000年论文(未刊稿)。
(51)王天有、张何清点校:《逆臣录》卷一,《察罕》,《明太祖敕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52)《日知录集释》卷廿九《徙戎》,岳麓书社,1996年,第1042页。
(53)隆庆刻,万历三十五年增《保定府志》卷廿一《条陈边关急务以图安攘疏略》,第878页;《明经世文编》卷三六《达军支俸疏》。
(54)嘉靖《河间府志》卷十一《武备志》。
(56)《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69册,《柴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7—88页。
(57)隆庆刻,万历三十五年增《保定府志》卷廿一,《条陈边关急务以图安攘疏略》,第878页。
(58)杨一清:《杨一清集》卷下,《文艺志•诗•固原重建钟鼓楼》,中华书局,2001年。
(59)方日乾:《行边》,万历《山西通志》卷三十《艺文下》,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本。
(60)(63)《定州志》卷十《人物•职官》,道光二十九年刊本,第987、1056页。
(61)顾诚:《卫所制度在清代的变革》,《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
(62)《清世祖实录》卷六五,顺治九年六月丁未。
(64)《定州志》卷二十《政典•兵防》,道光二十九年刊本,第1752页。
责任编辑:王 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