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世界并没有和我一起诞生,它在我之前或之后。仿佛这世界对每个人都那么阴差阳错,于是在十余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我写道: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诞生
我如此美妙地对你微笑
使你沐浴酸楚和隐痛
我是秋天的女人
生来和季节一样成熟
……
我愿意和你一起听月亮穿云的声音
我愿意和你一起听太阳出土的声音
……
我要始终微笑
以微笑的魅力屠杀黑夜
世界啊,我因为爱你而成为女人
是诗明确了我和世界的关系,使我意识到爱是我对世界所持的一贯态度,是我对世界所抱始终不变的胸怀。
身体
我对身体最初的知觉和记忆好像始于聆听,始于混沌静谧的母腹,从此我习惯以聆听的姿势来获得世间万物的倾诉,仿佛一切声音都来自我的身体。这样的觉悟由来已久,当我有怀孕的机会,当我有了儿子,自身的觉悟便一一体验,我对世界便深信不疑。我的身体成为世界的依据,有什么比身体更可靠呢,有什么比身体更亲近自己的神明呢,我的身体所触及的每一件事物都启发我的性灵赋予它血肉,使之成为我身体的延伸,像我赋予儿子以生命和模样,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我始终置身于孕育的状态,我感觉到世界和身体不分彼此的依赖。
神说人身难得,我对身体的惊喜犹如对一朵花一颗星辰的惊喜,有什么语言能表达一个母亲第一眼看到婴儿的惊喜呢,纯粹的肉体犹如神的化身,神是如此显灵吗,夕阳的温情充满母性,黑夜把白昼溶为一体,我因此相信身体是神赋予生命最完美的形式,身体是神的杰作,是无与伦比的宝藏。躯体作为我个人完全的所有,也是世界的所有。我需要的一切就在我自己的身体上,我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珍惜和领受自身的恩惠,自身的资源需要性灵的开发和保养。冥冥之中,身体这样引领我回到生命的物质本质,把整个宇宙看成一个有机体,一个巨大的母腹,使人在大化流行,生生不已的生命之流中安身立命。
在我看来,人们常说的思想狭隘和身体的别扭或自己折磨自己其实是一回事。人的命运与人的身体功能有着浑然的联系。对男人而言只是局部性的东西,在女人则是圆融合一的。日常生活,零碎的家务不仅磨练了四肢,也磨练了女人的包容性和忍耐性,顺服于被动的生活,习惯于被动的处境,让日子怎么来就怎么去,把生儿育女和琴棋书画看成家常便饭,一样看待一张尿片和一本书,事无巨细,没有分别,母性神秘的欢乐与可亲可怀的事物共享,成全儿女的母亲,成全语言的诗人,女人在成全世界的同时也成全了女人自身。久而久之,我愿意把个人的生活状态和情绪,诸如欢悦和庸懒,爱情和幽怨等等当成与自然一样的某种天气来看待,任凭她植物般的反应和表现,像一棵树,向光向上,在开花的季节开花,在结果的季节结果,在落叶的季节落叶。
感谢神赐与我睡眠,感谢疲倦的身体带我进入梦乡,领受睡眠的恩典和供养。暂时摆脱身体在时空中的束缚,让身体在睡眠中获得自由和解放,让宇宙通过睡眠融入身体——在睡眠中遗忘或回忆,向往或逃避,在睡眠中欢喜或哭泣,相遇或别离……在睡眠中随心所欲。我的身体受睡眠的养育和启迪,仿佛我能在睡眠中获得神喻。没有比睡眠更能包容人的生存状态了,这混沌的温床使我分不清今生和来世,这觉悟的温床使我流连忘返。
柔软的肌体,温和的性灵,天然的静谧与平缓,妙相庄严,深情地善待所有的存在。怀腹的身体,安然入睡的身体和宇宙万物浑然一体,如此说来,整个女性的方式天生是诗意地拥有世界的方式,怀腹使女性获得圆满的形式,使整个宇宙获得了圆满的形式。
阅读
鱼是多么美妙的动物,它们生活在池塘湖泊里,生活在河流大海里,游荡或飞翔于水中,像永恒的胎儿在流浪,一条鱼,一身行云流水,一身流光溢彩的花纹。每条鱼用它的一身一世来阅读生活的环境,阅读水中的天空,以此获得对自身的描绘,我羡慕鱼的生活,平常喜欢看鱼、吃鱼,希望来生能变成一条鱼。也许我本来就是一条鱼。
以阅读的状态进入书写的状态。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中,我和世界形成了彼此亲切的阅读关系。阅读的过程就是我与世界万物交流的过程,用自己的身体和眼光去发现事物,又通过这种发现进一步肯定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妥善地运用身体与世界的阅读,在天空和土地展开的时候,我是怎样欣喜地沉醉于无限的阅读之中,就像长久地凝视某物,会有出神入化的体悟,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书册里的故人乡亲会在展开的身体周围活灵活现,彼此拥抱和交谈,通过阅读,我感到自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我和万物一一贯穿。
谁不曾生活在想象之中,谁不曾有过某种对想象的阅读。女性生活在想象的海洋里,置身于慵懒睡眠,分不清现实与幻象的区别,像一条鱼分不清云和水。此时此刻,想到一匹马我就是一匹马,看到一只苹果我就是一只苹果,我是万物的化身,万物是神的化身。
面对信息社会,面对知识爆炸,我肯定身体是一切知识的本体,一切信息的来源。世上的知识都是我用以发现人类自身处境的一种视觉。阳光雨露、闪电雷鸣,天空中的飞鸟和卫星,大地上的庄稼和工厂,家中的器物和电视音响……具体的事物引导我阅读,引导我向每一件事物的本身发问,引导我直接从事物中获得本质的回答,深入细致的阅读一步一步把我引向书写,我对世界的书写与世界对我的书写。
什么时候我把身体当成一种书写来看待,什么时候我就开始了自觉的写作。一个人能够通过自身的书写获得享乐存在的状态获得生命的无穷意义。自身的书写渗透了自身的享乐和解放,而写作和想象所触发的性灵对写作又是一种神秘的验证。写作犹如情感和想象的舞蹈,人在如醉如痴的舞蹈中对身体的限制浑然不知,从而使自身在阅读和书写状态中获得自如和圆融,持续人与世间万物的交流,把无知无觉的自然纳入自身生活,自身又消融在万物之中。
语言
我时常仰望在天空飞翔的鸟类,仰望鸟的自由和自信,仰望翅膀上的神灵。我曾想象过飞鸟会从空中摔下来吗?好象没有,鸟儿信赖它的翅膀犹如信赖它的飞翔。作为诗人,我多么希望能像鸟儿信赖翅膀那样信赖它的语言。
智者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人被命定生活在语言之中。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第一声啼哭包容了一切语言同时又被语言掩埋,我的生命漂泊在语言的海洋里,像是终身无靠,凭什么说的我的身体是语言的发祥地,凭什么让我成为诗人,凭什么说语言和诗的关系是海洋与船的关系,多么古老多么破旧的比喻。我说语言真是莫名其妙。我时常搞不清什么是我的语言,什么是语言的我——无可奈何,我不得不信赖语言的不可信赖而存在,不得不忍受语言的压迫和盘剥,不得不在语言的迷宫里钻营——我们彼此斗争彼此和好,以诚相待又互相背叛,情投意合又各奔东西……然而无论如何纠缠不清总还是相依为命。我们现在面对语言如同我们的祖先面对最初的自然。语言已成为人类文明的自然。这使我意识到诗人和语言的关系犹如人与自然的关系——诗是语言的自然。诗人成全了诗,诗成全了诗人。
诗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命运,一种信仰。一切从身体出发,用个人的叙述与历史和自然对话,我以对话的方式进入历史和自然。把身体作为语言的根据,用诗召唤世界,当世界来到我的面前,我们彼此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女人用诗营造世界就像营造自己的家居环境一样,使诗与存在与日常生活统一于身,通过对语言的把握达到对世界的把握,女性本来是一种归宿,女诗人在组织语言的过程中安排了语言的归宿,从而唤起诗的归宿感,存在的归宿感——一种怀腹入睡式混沌暧昧的归宿感。
我认识的文字有限,属于我所有的文字则更少,它们是一些被磨损了的常用字,它们蓬头垢面,麻木不仁,身带创伤和残疾,需要关心和照料,我和这些文字有着相同的处境,我们同病相怜,我愿意善待每一个汉字,愿意和它们一脉相承,息息相通。
当我发现自身与事物之间的真纯关系时,一事物能把我引向另一事物,引向成千上万种别的事物,我的身体能触类旁通,我的诗能把语言组织起来,我的语言能把事物组织起来造成世界——我等候某个时辰,神让我成其为诗人。
诗人小传
唐亚平,女,出生于1962年10月。籍贯四川。198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学位。现为贵州电视台高级编辑、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电视艺术协会副主席、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从事诗歌散文创作,有诗歌作品《黑色沙漠》(代表作)、《田园曲》、《顶礼高原》、《二月的湖》、《女巫》、《形而上的风景》、《聊天的镜子》等千余首。作品被译介到英、美、德、法等国。1985年参加全国第五届青春诗会。1994年,获“庄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