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舞会

2009-12-29 00:00:00
上海文学 2009年2期


  我们搞过十鸡宴,狗肉会或者三节棍比赛,舞会,在栖镇这个小地方绝对是个新生事物。这是老卜的主意。小钢炮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眨巴着眼睛问老卜,啥叫舞会?老卜说,你是死人啊,难道没看过电影,汉奸、国民党,你搂我抱,扭来扭去的,嘭嚓嚓,嘭嚓嚓,他们怎么搞我们就怎么搞,懂吗
  老卜一锤子定音,这舞会说搞就搞了。
  至于怎么搞,老卜是根本不管的,骑了辆破“永久”,赶来赶去,忙得脚抽筋。王江泾那边有两帮小青年打群架,他要去调停。渔业大队丢了条水泥船,也托人来请他找找。老魏头二女儿悔婚,他出面退彩礼。都忙成这样了,横堵里窜出个下海市黑道老大开会,英雄帖发到老卜手上,他不想去也得去。事情也出在这次会议上。城里的流氓头子峰会,是南门郭得奎操办的,讨论一个半小时,正经事没扯多少,“操你娘”这三个字倒是说了成百上千遍。开会当然得喝酒,喝了酒之后干啥,郭得奎手一招,下边的小兄弟们撤了桌椅,搬出双卡录音机。键钮摁下去,音乐声响起来,郭得奎率先搂着北门的小采凤,三转两转到了屋子中央,引来一片呼哨声。之后满嘴酒气的男男女女都各找各的伴翩翩起舞,只有狐零零站在一边的老卜,脸涨成了猪肝色。
  铁拐李抱着个胖姑娘,黑旋风似的路过老卜身旁,老卜你打架是把好手,怎么这样土,连跳舞都不会!矮冬瓜手下的兄弟,不久前下乡偷狗,已经吃过老卜的拳头,到底是乡下来的,一股猪羊灰的气味,现在也出言不逊。“噗”的一声,老卜嘴里的牙签飞了过去,击中他搂着的女人的白膀子。那女人像被蚊子盯了一口,尖叫,扭头瞪着老卜,吃不准冲她使了什么坏招。头戴红塑料发卡的姑娘过来拉老卜的手,被他神情漠然地拒绝了。郭得奎生怕冷落了这位唯一的乡村流氓老大,抽空过来,要亲自教老卜跳舞,老卜吐了串烟圈说,今天酒菜不错,跳舞,七扭八扭,老子没兴趣。郭得奎不能强迫,拿了瓶冰镇汽水交到老卜手上,自己到录音机前翻找舞曲磁带。大半间教室大的屋子里关得只剩下一个十五瓦的电灯,昏昏沉沉的,音乐挟裹着脸贴脸的人影在暗中晃动,来自公共厕所的臭气和屋子里的香水味,推推搡搡着,老卜咕嘟咕嘟喝光了冰汽水,把瓶子往录音机前一蹾,顺手扯个东西放进裤袋,闷声不响地走了。
  他咣当咣当地骑着破“永久”,当夜就回到栖镇。这里其实也就是个居民点。一个四河交叉形成的小漾边,排列着中心校、粮站、供销社早夜店、生产资料部、木器社等公家店铺。老卜的爸是供销社领导,在镇东边新造了个大仓库,堆货物也住人,但位置太僻远了,大人们都不去住,那边也就成了一帮屌毛和眉毛差不多长的小青年的天下。第二天早上,小钢炮来串门,老卜还躺在床上哼哼,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被单下面玩自慰。昨天在城里没花到一个妹妹?小钢炮晃着长满青春痘的尖下巴问。老卜坐起身,说他也要搞舞会。停了会儿,回过神来补充说,想搞就搞,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儿搞。
  下午,体育课连着自修课,我在操场上蹦跳的时候,小钢炮来找我了。劈头就问,四眼,你会不会跳舞?周围玩篮球的同学都笑了。有的说四眼什么不会?会跳五,还会跳六。我操,这些小子我很久没动手收拾了,现在越来越不把我这个老大当回事。我瞪了他们一眼,陪小钢炮站到了树阴里。我跟小钢炮说,老卜讲跳舞,是男人女人假模假样搂在一起,脚步移来移去的交谊舞,听说在城里很时髦。小钢炮嘀咕一声,明白了。他问我,能不能叫俞老师教我们跳交谊舞?我一愣,问小钢炮,这是谁的主意?小钢炮说,是老卜的意思。俞老师是刚分来的英语教师,老卜见了她,就眼热心热的,一直想找机会搭个话。
  舞会就在今晚七点,事情紧急。我问小钢炮,老卜怎么不亲自来请?小钢炮说,老卜跟野兔子去城里请教跳舞的老师了,最早也得天黑才赶得回来。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我顾不得多想,在走廊上拦住了刚从教室出来的俞老师。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戴着眼镜,走来走去都有一股风油精的味儿。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儿,以为我要问她什么,脸上笑眯眯的。老师,你教我……我回头看了看,守在校门口的小钢炮早没影了。教什么?单数,复数,过去式?俞老师刚工作,热情比气温还高,等我说出请她晚上去新仓库教我们跳舞,她还是愣住了。我会跳,你们哪些人想学?俞老师很亲切,当我是她弟弟。等我一提老卜的名字,她就警惕起来。你小小年纪,怎么跟社会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的脸一板,讲义夹像盾牌似的抱在乳房高耸的胸前,噔噔噔地走掉了。
  小钢炮在校门口的小店屋檐下边吃着赤豆棒冰等我。怎么样?俞老师答应教我们吗?我说,她晚上没空。人家他妈的根本瞧不起你们,你还惦记着别人有什么意思,我心里想归想,但牵涉到老大的事,嘴上不好说什么。时候不早,我跟小钢炮到了镇东边的供销社新仓库,围墙内有一幢三层楼和两排平房,围墙外是碧绿的稻田和桑地。二楼老卜屋子外面,走廊和楼梯都有人搞过卫生了。我们进房间,把木板床拆了,椅子一个个叠起来,桌子推到墙角落里,几只纸板箱和水桶等杂物放到桌面上。早到的长辫子陈秋芬,在给水泥地泼水,白皮肤的严雪在扫地。她们都穿了新的花连衣裙,打扮得比平时漂亮了好几倍,特别是陈秋芬撅着屁股泼水的样子,弄得人心里痒痒的,乱乱的,我突然明白老卜为什么下决心要搞舞会了。
  不知是谁胡乱通知,渔业大队的三男两女开着条挂机船,突突突地停到仓库前的河埠头。他们一拥进门就问,老卜呢,跳舞的老师呢?问得我们都傻掉了。扯了好久,我才明白,原来是有人给他们传话,老卜那儿有下海市的老师教跳交谊舞。他们上午在南官荡里捕鱼,得到消息本来就迟,来不及换下粘着亮闪闪鱼鳞的工作服,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们可怜兮兮地说,就算轮不上跳,过把眼瘾也是好的。小钢炮起哄,让陈秋芬跳一个,陈秋芬红着个脸,手指绞着长辫梢说,谁会跳啦!谁会跳啦!好像谁会跳舞谁就不正经似的,但大家伙一起学的时候,这种行为又变得健康向上了。
  渔业大队的人只呆了一会,就失望地开船回去了。他们明天早上三点钟就得起来去捕鱼,熬不了夜的。我们送他们到河埠头,小钢炮答应自己学会了之后赶去教他们。他们的挂机船喷吐着黑烟退到河中央,有人从舱底捞了两条鲢鱼扔到岸上,说是让我们做红烧鱼招待城里来的老师。陈秋芬当即找来菜刀,在河埠头就把鱼收拾了,又回到屋子里继续布置舞场。费力气的活儿我跟小钢炮两人都干完了,我们坐在桌子上抽烟,说笑着,勾着人字拖鞋的脚丫一甩一甩的。陈秋芬和严雪剪了好些个彩纸,一一拉成细条,长长短短地挂到横贯屋子的铅丝上、电线上。多余的彩纸还直接粘在墙角落里,搞得这白墙像是长出了红红绿绿的胡须似的。
  这屋子越像个舞场的样子我越担心。我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抱怨老卜还不回来,这时楼梯上传来嗵嗵嗵的脚步声,进来的是陈卫东陈卫彪兄弟。他们早就应该来了。他们被分派到油车港找六指阿发借录音机。陈卫东辩解说本想早点来,让奶奶早点烧夜饭,她就是不听,急得他只扒了一碗冷饭就过来了。西下的太阳把光打在敞开的窗玻璃上,又折射进屋子,晃得人眼睛花。陈卫彪的嘴角粘着饭粒,看来陈氏兄弟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小钢炮很恼火,骂骂咧咧,我劝解说算了算了。我知道接下来来人会越来越多,我说,录音机早点弄来的话,也好放点曲子热闹热闹,弄点气氛出来。小钢炮喊了声“对”,拿出老卜写给阿发借录音机的纸条,让陈卫东他们两人快去快回。
  晚风吹拂着挂在铅丝上的彩纸,沙啦沙啦地响,红彤彤的太阳落山了。小钢炮糊涂,有的人通知舞会开始是晚上七点,有的通知说是六点,所以大家都来了,来了也没事干,没有音乐听,也不见教跳舞的老师,姑娘们聚在一起评点彼此的衣着,男的只好蹲着打牌。照以往的脾气,他们本来早就直接坐在水泥地上打牌了,可今天不同,他们是来跳舞的。个个身上的确良衬衫雪白,喇叭裤的裤脚管烫得笔挺的,头发抹得油亮,这狗屁舞会还没个影子呢,哪个舍得脏了自己。
  
  陈秋芬和严雪到厨房间烧了锅鱼汤和米饭,我们斗着嘴,围着饭锅站着吃饭。小钢炮突然停止动作,竹筷掉到地上,从裤兜里翻出一卷钱,说老卜临走前关照的,让我们买一箱汽水浸在井水里,跳舞时请大家喝。他妈的,小钢炮这猪脑子,早不说晚不说,现在镇上的商店都可能关门了,倒记起这事来了。我夺过小钢炮手里的钱,撒腿往镇上跑。好在跑得快,商场的排门板都上一半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插了一脚,跟营业员做成最后一笔生意。
  扛着一箱橘子汽水外加两瓶秀水糟香上了步云桥头,月亮还没升起来,幽蓝的天空中只有两三颗昏黄的星星闪烁着,镇上的疯子阿四光着膀子,已经直挺挺地躺在桥栏杆上乘风凉了。呵呵,这么多汽水,四眼你今天结婚啊?阿四伸出一只脚,企图绊我一跤。结你妈的婚,我着急着呢,哪有工夫跟这疯子瞎扯。“只生一个好”阿四单腿站到栏杆上喊口号,跟着我跑下石桥,追着叫我新郎倌,跟我要糖吃。要是在平时,我早就在路边找颗石子,包在花纸头里逗他了,可今天是我们学跳舞的日子。
  我回到新仓库,天已经黑透了。老卜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有的是接到通知来的,有的是赶来看热闹的。不管熟不熟,男男女女扎堆说话。像是看露天电影,口袋里带了五分钱一纸包的香瓜子,你一把我一把,吐得瓜子壳到处都是。陈秋芬和严雪也夹在她们中间,噗噗地冲地上吐瓜子壳。我和小钢炮刚在门口立定没一会,胡山这家伙人来疯发作,坐在窗台上,拍着大腿喊什么时候跳啊?什么时候跳啊!我说你他妈的想跳现在就跳,不是往前跳,你往后面跳跳看!胡山一见那么多人关注他,小眼睛亮成个小灯泡。双脚收到窄窄的窗台上,人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由于窗框的限制,窗户里的胡山站成个“7”字形。他探头朝窗外看了看,下面是一块泥地,他朝屋子里瞧了瞧,眼前是吐满瓜子壳的水泥地。大家似乎预感到有惊险事件发生,都不吭声了。有人手捂到了胸口,乱蹦了个响屁,陈秋芬像是被这个屁激怒了,突然伸手一指胡山,说你别糊弄人!要么跳一个给大家看看,要么你下来!嘿嘿,小姑奶奶,你真生气啦,想不想跟哥哥跳个双人舞?呸!陈秋芬吐了口瓜子壳。“呼”的一下,窗台上没人影了,人们拥到窗边探身一看,只见胡山手撑着泥地,躬着背在地上爬。
  我下去看看胡山有没有伤着,陈氏兄弟回来了。陈卫东的怀里抱着录音机,他弟弟拎着装磁带的塑料拎包,猫着腰跟在后头。借来了?借来了。录音机在陈卫东的怀里像是刚抱出产房的婴儿,我闪身避让,胡山紧跟着从门外窜了进来,我都忘了问他摔伤了没有。其实不用问,他跑得比我还快,追上陈卫东和他并排走着,搞得他好像是跳下去迎接陈氏兄弟似的。等不来老卜和跳舞老师,录音机来了也算是救了急。大伙儿围着陈卫东,看他搁下录音机,装着熟练地插好了一盘磁带。他像是表演一指神功,中指笔直朝下,一戳播放键,录音机没有一点声音,陈氏兄弟的呼吸声粗了。是不是把这玩意儿摔坏了?小钢炮问了一句,陈卫东一下子急了,上前敲了敲空着的电源箱,说没通电,也没电池,录音机怎么会响啊?!屋子里的人瞬间明白过来,笑得要死。
  陈氏兄弟急着要去油车港阿发那儿拿电源线,这一去一回还得耗去个把小时,我看到很多人都带了长电筒,让大家把电池拿出来,让我挑四节新的装到录音机里去。还是四眼有办法,四眼啊,你脑子这么灵还读什么书,不知是谁表白了对我的欣赏,我更加得意,示意仍由陈卫东去摁播放键。他紧张地推辞,手指在衣服上擦了好几下,才小心地搭到键钮上。
  谢天谢地,陈卫东摁响了录音机。喇叭里传出了邓丽君软绵绵的声音,如云似雾,酥酥软软地把我们泡在了梦幻里。我旁边的严雪双手捂在胸前,头随着旋律轻轻摇晃着。像有一只温柔的小手抚过严雪如醉如痴的脸蛋儿,又触摸着我的背脊,我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另外的人也都沉浸在舞曲的音乐里,喉头紧锁着,别说是骂娘了,连哼哼声也发不出。屋子中央空空荡荡的,只有掉下来的彩带和瓜子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跳舞。靠墙站着的每个人都身板笔直,眼睛找准了一个着落点,出神地在想着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搞的不是舞会,倒像是音乐会了。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发现陈卫东大概记得电影中的跳舞场景,身体扭得有点样子了,就把他揪到屋子中央,让他给我们跳一个。陈卫东脸涨得通红,都快要哭了。他跟我扭打着要逃回人堆里去,我死撑着不让,脚g0ah27YtKzoJ08BWdrw9F9LbmxVD9PchgtxqLe8KK2k=下一用力,人字拖鞋的带子都从海绵鞋底上拔出来了。
  我赤脚走到了三楼,坐在楼梯台阶上修好了拖鞋。老卜还没回来,那么些人聚在下面可怎么办呢?借助走廊上的电灯光,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背影依偎在三楼走廊朝西的窗户旁。我不出声地站起来又看了看,这背影和墙壁之间还挤着一个人影子,两个人影子随着楼下传来的音乐节拍,抽筋似的颤动着,呻吟着,要死要活前摇后晃。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悄悄踮着脚尖下了楼。那背影是小钢炮,那个女的是谁,我就不知道了。我清点了一下屋子里姑娘的人数,发现少了长辫子的陈秋芬。
  我下楼到了新仓库门口。门口处一条洒满月光的机耕路,连接着栖镇和池湾这两个地方。楼上敞开的窗户里,音乐声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哄笑声,像一个个雪球砸到我的头顶上,炸开来,我点了一支烟,没吸几口,看见俞老师站在机耕路旁的楝树下。俞老师,你来教我们跳舞啊?我喜出望外,心想今天晚上这事情终于有救了。噢,这么多人啊!俞老师走近了点,抬头朝窗户那儿看了看。莞尔一笑,解释说是晚饭后出来散散步,顺便过来看看,喏,这是你的书包,我给你带来了。说着话她把书包交到我的手上。里边没几本课本的书包提醒我还是个高二学生,我局促不安,邀请俞老师上楼去坐坐。俞老师头发湿漉漉的,扎在辫子上的白手绢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她抿了抿嘴角,夸奖邓丽君的歌声,借口回去批作业,转过身,慢吞吞地走了。
  尾随而来的疯子阿四,也认得俞老师,恭敬地闪到路边给她让路。我本想回楼上去的,可阿四打老远叫我,跑了过来,往我的手里塞了一个红纸包。他身上臭烘烘的,我后退了一步,瞧了瞧手里的红纸包。“四眼,你讨新娘子了,我来送个礼,喝喜酒。”他搓着手站在我面前,嘴角处有亮晶晶的口水挂了下来。我被这家伙逗乐了,拆开红纸包一看,里边是一枚楝树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的新娘子是谁啊?灯光下,阿四四下瞧瞧,朝俞老师离去的方向一指,“嘿嘿嘿”笑开了。我要喝喜酒!我要喝喜酒!阿四跳着脚呼叫着,我没办法了,好说歹说把他安顿在门口的石凳子上,找了瓶秀水糟香塞给他。
  看着阿四刚喝了头一口酒,“嗵”的一声响,有只骨排凳从楼上窗户那儿飞到河埠头的台阶上,摔了个粉身碎骨。我心想不好了,小钢炮不在,我也不在,楼上估计乱套了。我跑到二楼的临时舞厅里,只见陈卫东和陈卫彪在水泥地上扭打。陈卫东压在陈卫彪身上,甩手就是一大巴掌,陈卫彪顾不得疼得火辣辣的脸,双手死掐着陈卫东的脖子,勒得他哥的舌头都快吐出来了,他就趁势翻身到了陈卫东上面,扬起拳头。这一拳头砸下去,那还了得,我扯开看热闹的人群,抱紧了陈卫彪把他推到角落里去。小钢炮终于也下楼来了,他拉住了扒下脚上的鞋子往弟弟头上扔的陈卫东,弟兄两个人隔着人群对骂。我听出来了,是为了忘拿录音机电线的事,阿哥觉得当众出丑,埋怨弟弟,弟弟顶撞阿哥,就这样交上了手。
  很多人舞没看上,倒是看见弟兄两个打架,似乎也很知足,不久就三三两两地散了。时常有镇里镇外的狗叫声,手电筒耀眼的光柱朝天上乱射乱晃,神秘地消失在黑沉沉的积雨云深处。老卜从郭得奎那儿顺手牵羊搞来的磁带都放了两三遍了,现在还不甘心离去,继续在这儿晃荡着的人们,大都是我们平时玩得好的铁杆分子。老卜还没来,野兔子也不见,我叫陈秋芬去把浸在井水里的橘子汽水拿了来,分给大家。只是开瓶的扳子找不到,陈卫东吐了口嘴里的血沫,当众给我们表演铁齿开瓶,他弟弟拍掉身上的瓜子壳,也不甘示弱地给严雪她们提供同样的服务。人多汽水少,我和小钢炮他们轮流喝秀水糟香,那是五十度的白酒,大热天的,一口酒下去,一条火龙就从胃里往喉咙口冲,我们个个脸红脖子粗,解开衬衣纽扣,讲话的声音都接近于吼叫了。谁先出来跳个舞!我给他十块钱!小钢炮要打赌,没人对这十块钱感兴趣。我打了个榧子,扫兴地调大录音机的音量,邓丽君的歌声音量一大,严雪捂着耳朵,吵得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只好换上一盒从六指阿发那儿带来的磁带。乐曲很怪,先是一连串咚咚的鼓点声,乒乒乓乓,稀里哗啦,还夹杂着一座宝塔在铁轨上滚的声音,而后,一个什么琴奏出的旋律似一匹其大无比的白布包裹起了一切,而尖利的小号声似一把尖刀,在这块布上乱割乱划着,同时有一百匹马从白布的破绽处奔涌而出,在一百个大鼓上奔跑着。这有些可怕的乐曲翻来覆去都是这调门,听上去很有冲击力,可要我随着这声响跳起来却做不到。对这嘭嚓嘭嚓的怪音乐有感觉的人看来不少,陈秋芬左右摇摆肩膀,她听得上路了,得意了,也挥手不断地打榧子,掐严雪的腰眼,严雪一声尖叫,这尖叫声频繁扎进混沌的音乐里,似畅游在大海里的一群光屁股小孩,瞬间成了这音乐的一部分。
  
  一个酒瓶子“哐啷啷”从门口滚到了屋子中央,大家的目光集中到门口,看着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光膀子的疯子阿四。小钢炮当阿四是来捣乱的,要过去赶他走,我一把拉住了小钢炮。我瞧了瞧阿四的空酒瓶,这么一瓶白酒喝下去,他今天真是醉了,他血红的眼睛也告诉我的确如此。阿四额上的头发耷拉下来,半遮着眼睛,冲我咧嘴一笑,红红的舌头衬托着水汪汪、亮晶晶的嘴唇。一阵急促的鼓声轰然奏响,吓得他的手捂到了头上,臆想中的打击没有到来,阿四的眼光在屋子里乱窜,终于找到刺激耳膜好久的声源。他看着我,随手指了指录音机,我冲他点了点头。他往前一个趔趄,双手伸张着,像白鹅的翅膀般左右摇摆,身体平衡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音乐里。这音乐似一垛漂浮的墙壁,阿四有了依靠。他倾斜身子,虚虚地背靠上去,心情随着晃动的墙壁晃动着。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微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他闭上眼,上半身左边摇三下,右边摆四下,他的下半身像是属于另一个人,脚这儿踏一记,那儿踢一下地蹦跳不停,就跟地上爬满毒蛇似的,紧张、刺激。为阿四的舞蹈我们鼓掌,阿四拍了拍手回应。他的脚底恰似安了弹簧,狠狠地蹦着、捻着、跺着,向满地的毒蛇发起总攻,而他手臂的动作舒缓起来,就像是在表演太极拳,一招一式,快慢有致。小钢炮的胳膊肘搡了搡我,示意我过去跟阿四一起跳。虽说眼馋心热,我的腿脚却僵住了,迈不出关键的第一步。胡山抱着胳膊,摆出一幅见多识广的样子,评点说阿四无师自通,他跳的是香港最流行的抽筋舞。我拽胡山一把,想让他跳,这家伙紧张得躲到严雪身后。就似月光落进井里,我的眼睛和严雪的眼睛接上头,我知道她起伏的胸脯里在想什么,她也明白我的意思。面对面的我们同时上前一步,一阵悠扬的小号声有如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从头顶到脚底,把我上下贯通,鼓点似的小鞭炮在我的血管里一连串炸响,炸得我眼冒金星,血肉横飞,我的手握紧严雪的手,我们一起出左脚,身体刚想朝屋子中央滑去,录音机突然停了。
  像是被人拦腰抽一棍,疯子阿四飞到半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摔倒在地,撞到桌子底下的空酒瓶,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你干吗?小钢炮哇啦一嗓子,不知啥时进来的野兔子哭了半声,噎住了。他脸上粘着泥巴,胸前的血迹有着火焰的形状,赤脚站在门口。野兔子从录音机上收回了手,扁了扁嘴,喊着,老卜!老卜被人捅了!一把滴血的尖刀扔到屋子中央的水泥地上,吓得阿四一蹦而起。他捡起尖刀,茫然地打量着,周围是沉默的脸,沉默的墙,窗外的树梢上挂着风的头发。这时,阿四脑子里的怪音乐又响起了。他很奇怪自己耳朵里轰响着的声音为啥别人没反应,听不到。他左看看,右瞧瞧,手捏着刀子小幅度地舞蹈着。野兔子捂着脸呜呜不已,严雪她们哭了,胡山放声高呼老卜,老卜!唯有小钢炮傻呆呆地站着,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远远地,一声狗叫,自田野上一路狂奔而来,一头扎进小钢炮的耳朵。他眼前晃动着一个越跳越起劲的身影。阿四独自挥舞刀子,身体扭摆着,“嗨嗨嗨”吼叫着。刀尖上的血珠甩到小钢炮脸上,他惊醒了,抬手擦了擦脸。他把手掌上的血迹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飞起一脚踢在阿四的手腕上,尖刀还没落地的刹那,小钢炮扑到阿四身上,胡山、野兔子跟着猛兽般地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