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的局限

2009-12-29 00:00:00姜莉莉
世界文化 2009年2期


  《印度之行》是英国作家福斯特的代表作,也是西方现代文学中的经典著作之一。小说是作者根据两次访问印度的经历写成的,展现了多棱镜似的印度形象,抨击了英国殖民者“那颗发育不良的心”。福斯特的作品浸透着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因此,福斯特塑造的印度形象具有独特的复杂性。本文试以小说中的人物、风景为代表,从形象的角度解读福斯特笔下的印度形象,并分析其成因。
  
  异国人物形象
  
  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塑造了一个正面的印度人物形象阿济兹。阿济兹是印度民族性格的典型代表,他正直、善良、友好、诚恳、虔诚、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信奉的宗教。民族自尊和民族自卑在阿济兹身上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使他在跨文化交往中常常表现为爱走极端。当误以为一个白人女子冒犯了他认为神圣的伊斯兰教圣地时,阿济兹是多么地愤怒;当他受到诬陷后,他拒绝再同任何英国人交往。此刻,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心和民族尊严的印度人。但是,当他生病时,菲尔丁来看望他,阿济兹却羞于自己的破房子,羞于与那些所谓的三等印度人为友。在为两位英国女士安排的游览巴拉山的活动中,阿济兹更是倾其所有、费尽心机,他过分的热情好客中甚至参杂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这些都暴露了阿济兹强烈的民族自卑感。总之,在与英国人的交往中,阿济兹时而像孩子一般纯善友好,时而又是一个激昂的爱国者;遇到少有的善良英国人时,他欢喜之际不由流露出受宠若惊的自卑。这是殖民地人民深受殖民主义和欧洲民族中心主义之害而产生的典型心态。福斯特深刻地揭露了这种被扭曲的心理,展示了英国统治印度的殖民本质。小说最后,阿济兹认识到,只有赶走英国殖民者,印英两国人民处于平等地位后,印度人和英国人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福斯特以深刻的社会良知和清醒的理智,看到种族偏见和殖民统治严重妨碍了东西方平等交流。
  作家在对异国民族形象的塑造中,必然导致对自我民族的对照和透视。在福斯特的笔下,异国形象反衬了英国殖民者“那颗发育不良的心”。与印度人的真诚、友好、善良、热情相对立的是印度殖民者的伪善、傲慢、自私、冷漠。福斯特以异国形象为镜子,照见了西方殖民者内心的黑暗,让西方人用以反观自身,反省自我。对印度人这种正面的描写在当时的英国文学中是极为少见的,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人文主义作家超越其时代和民族偏见的进步性。
  然而,作为一个英国作家,福斯特并不能完全摆脱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傲慢与偏见。他笔下的东方印度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染上了东方主义的色彩。按照赛义德的说法,“东方学”是一种思维方式,东方是与西方相对而言的。西方文化中东西方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念秩序,不仅将西方与非西方对立起来,而且确立了西方的优越与统治地位。
  小说中,即便是在集中了作者的赞赏和同情的主人公阿济兹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诸多所谓印度人的缺点。如阿济兹一出场就是一个迟到者的形象。而在马拉巴山之行中,菲尔丁没赶上火车与阿济兹等同行,却是因为“今天入口关得稍为早了一点儿”,并且被印度教徒戈波尔拜神给耽误了。这果然印证了阿济兹认为“菲尔丁是英国人,英国人不会误点” 的看法。在迟到与守时的问题上,印度人与英国人形成对照。再如,阿济兹告诉英国人,印度教徒是懒散而不懂社会交往的人,他劝他们不要去印度教徒家里做客,他们家里没有卫生设备,很脏,从他们那里不能正确地了解印度。而事实上,他的家也同样肮脏无比,“是只有一个房间,令人恶心的简陋平房,里面飞满了小黑蝇” 。另外,阿济兹还有着扯谎、不负责任、软弱无能等其他一些东方印度人特有的缺点。
  而作者对书中另一个主要印度人物戈波尔的描写可谓充满种族歧视。在描写他的吃相时,作者写道:“他只顾吃东西,吃了还吃,不断地吃,露出一脸笑容,而且眼睛对手上的食物连瞟都不瞟一下。”这就是一个有学问的印度教授的形象。福斯特对戈波尔的穿着吃相和人品的描述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是个奸诈的、小丑式的人物。在描写普通印度人时,福斯特使用了“活动的泥人” 等歧视性的语句,把他们描写成一群愚昧、迷信、懒散、自卑、古怪的人。
  福斯特笔下的印度妇女更是苍白的“扁平人物”,就像白人妇女身后无声的影子。小说中描写的印度闺帷制度,使印度妇女成为一群沉默的他者,令人几乎意识不到她们的存在。即使在桥会上露面,她们启口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似乎是生怕惊动了参加桥会的英国妇女。在桥会上,她们既胆怯又自卑而且还有些古怪,是被英国女主人冷落的客人。
  在英国殖民者和印度人民这两个对立面之间,福斯特从人道主义出发,始终站在印度人民一边。他对印度人民的同情和热爱是真诚的,这使得他能够塑造出有血有肉的正面印度人形象,但他笔下的印度人形象也都或多或少地都带上了东方学的脸谱。
  
  异域风景
  
  福斯特对自然景物的描绘生动、优美,富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和象征意义。他笔下的异域风景,不仅向读者展现了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印度,也暗含了作者对印度文化的态度。
  在福斯特所描绘的印度风景画中,我们可以读出印度的混乱、神秘和生机勃勃等多义性特征。一方面,印度的自然风景在福斯特笔下是充满生机的。如作者描写了阿济兹坐在神圣的清真寺的爱墙上,闻到了树林里飘来的花香,还描写了颇具浪漫色彩的马拉巴山、茂城庆典时的狂欢场面和倾盆大雨,阿济兹和菲尔丁骑马一起漫游的花园似的丛林。而初到印度的摩尔夫人发现,与在英国相比,在印度,月亮、星星和人类世界非常谐和,她感到异常新鲜而亲切。
  另一方面,福斯特笔下的印度是混乱、单调和神秘的。小说第一章描写了故事的发生地——印度小城昌德拉卜市时,作者展示给读者的是一个破败、贫困而且秩序混乱的地方:“城里的街道又窄又脏,寺庙里的神也不灵”,房子上的木头“仿佛是泥做的” ,而当地的人物和景色“是那样卑微,那样单调”,整座小城“就像有些永远不会灭绝的低等生物一样” 。
  此外,印度的混乱、单调和神秘在小说的第二部分“石窟”中通过奇特的马拉巴山得以表现。福斯特笔下的马拉巴山洞是其浓墨重彩刻意渲染的地方。站在适当的距离远观,马拉巴山颇具浪漫色彩。然而,近距离的观看,漆黑的马拉巴山洞样式单调,洞内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蜜蜂的巢穴或者一只蝙蝠也没有。山洞大小格局十分相似,游客很难区分。这种特点破坏了人类追求次序的本能。此外山洞的回声也与众不同,无论游客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会产生一种单调的“阿——波——姆”声。印度的混乱、神秘和不可理喻都包含在这无意义、空荡荡、令人昏乱的马拉巴山洞里。摩尔夫人在洞中感受到的拥挤、恶臭和她与阿黛拉耳中感受到的古怪透顶、让人讨厌且使人疯狂的回声,似乎在影射着作者对印度的总体印象即muddle(混乱)。
  与此对照,在第三十二章中,福斯特借菲尔丁的美好感受将欧洲之一角即意大利威尼斯展现在读者面前。菲尔丁认为,威尼斯的建筑物美观有序,而在贫困的印度,似乎什么东西都凌乱不堪。他认为,威尼斯的一切物件都是人类劳动成果与大千世界之间的和谐结晶,“这是从混乱中挣脱出来的文明,这是蕴藏在合理的形体中的精神,其中有血有肉。”福斯特借菲尔丁之口,表达了他对井然有序、和谐且具有理性精神的和摆脱了混乱的欧洲文明的推崇。在这种混乱与秩序亦即东方与西方的强烈对比中,福斯特下意识中的东方学心态已经清晰可辨。
  福斯特笔下生动的印度风景,透露出他对东方印度文化的热爱之情;但同时他笔下的印度也是混乱无序的,是理性的西方文化的对立面,是典型的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印度形象。
  
  异国形象的成因
  
  从《印度之行》中,我们可以看出:福斯特真诚地对待印度人民,但又不自觉地流露出种族偏见;他倾心于神秘的东方文化,但又留恋理性的西方文化。福斯特塑造的印度形象呈现出复杂而矛盾的多面性特征,这与作者本身的文化身份和双重意识紧密相关。他是一个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英国知识分子,在他身上交织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意识:反殖民主义意识和殖民主义意识,民主意识和种族歧视意识。
  作为一个开明的人文主义者,福斯特在主观上想摆脱欧洲殖民主义和种族歧视的影响:他抨击英国的殖民主义,表现出对印度人民的同情和友好;他赞美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真诚联系,并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他甚至说:“如果我不得不在背叛祖国和背叛朋友之间作出选择,我希望我有胆量背叛祖国。”福斯特跳出了其时代和民族的主导思想的桎梏,颠覆了东方学家眼中完全负面的东方印度形象,塑造出全新的印度形象。通过对印度他者形象的构建与审视,福斯特对西方殖民主义进行了人道主义式的批判。
  但是,任何个人都不可能绝对脱离集体无意识的樊笼,无论他有多么强烈的批判意识。异国形象作为一种社会集体想象物,受到“自我”、“注视者”一方的基本立场的支配。欧洲中心、西方先进、白人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