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待晨曦

　　在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文坛，托马斯·沃尔夫（1900～1938）与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以及辛克莱·刘易斯等小说大师并驾齐驱，成为“迷惘的一代”的杰出代表。在作品中，他不仅以流畅的文笔讲述了一批来自美国南方的热血青年在美国现实社会的所见所闻，更以细腻多情、极富诗韵的语言展现了这些“追梦者”所经历的纷乱复杂的情感波澜。其短篇小说《美国序幕》就是这样一部以“迷惘”为情感底色，交织着希望与失望、追求与幻灭双重情调的优秀之作。
　　
　　夜色迷茫
　　
　　“迷惘的一代”的提法最早源自侨居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格特鲁特·斯泰因。1926年，海明威在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的扉页上，引用斯泰因的一句话“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作为小说题辞，以此来反映战后欧美青年充满迷惘、厌倦、空虚、失望的生活状态。此后，“迷惘的一代”这一新的概念迅速风行，并被文学评述所借用，特指20世纪20年代前后成长起来的一代美国青年作家。这批作家身处美国社会由传统文化形态向现代模式转型所必经的阵痛期，切身感受到“一战”后美国社会文化在道德标准、价值观念等诸多方面所受到的巨大冲击和震撼。尽管战争在无情嘲弄着青年一代用热血和激情铸就的精神梦想的同时又为美国的经济发展提供了绝好的机遇，但是物质财富的丰裕以及经济建设的飞跃前进，非但没能缓解这批“幻灭者”所面临的精神和价值的危机，反而将他们推向荒谬无聊、走投无路的精神绝境。政府的腐败、法律的不公；上流社会骄奢淫逸、下层百姓的贫困疾苦，使得原本由“生存、自由、幸福”所编织的五光十色的“美国梦境”渐渐沦为虚幻的镜中之月。
　　可以说“迷惘”的情绪、幻灭的感觉，不单是美国青年作家面对纷乱世事所生发的个体感受，更是一股席卷整个欧美世界并弥散于西方社会各个角落的沉沉雾霭。“迷惘的一代”的出现正是这种复杂社会思潮在艺术层面的延展和深化。20世纪初期，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极大推动了社会结构的重整变革。但是，伴随物质财富急剧增长，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社会图景不仅不是和谐安逸的诗意绿洲，反而是孤独冷漠、混乱无序的精神荒原。突飞猛进的工业革新使西方现有的社会模式、文化传统、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受到全新的挑战；而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又无情地掀去了长期为人类提供精神庇护的基督教的神秘面纱。恰逢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用炮火、鲜血和呐喊打破了沉寂阴郁的气氛，用“光荣、自由、民主”的鲜艳旗帜为青年人提供了新的精神理想和道德追求。不少青年在“捍卫世界民主”的政治口号的蛊惑下热血沸腾，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献身之路，奔赴欧洲大陆参加战争或救援工作。但是，随着战事的推进，战争的野蛮与疯狂，战争背后列强间的肮脏交易，战争的真实面目和罪恶动机逐渐被青年参战者所了解。战火摧毁了欧洲大陆的幸福家园，也摧毁了美国青年既有的精神信仰，惨无人道的集体屠杀与捍卫人类自由的美好初衷背道而驰。“路在何方”的迷惘再次涌上心头，“什么神圣、光荣、牺牲这些空泛的字眼儿， 我一听就害臊， 我可没见到什么神圣的东西， 光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光荣， 至于牺牲， 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 不同的是把肉拿来埋掉罢了。”
　　尽管沃尔夫并没有像海明威等作家那样亲赴欧洲战场接受战火硝烟的洗礼，但他同样被战后的“迷惘”雾霭所包围。在小说《美国序幕》中，他凭借敏锐的社会观察力和独异的艺术技法，深刻反映了“一战”前后美国社会在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的重大变革，以及种种变革对青年一代的思想情感所造成的冲击和影响。他在痛斥战争的同时，又流露出对前途命运的迷惘和迟疑；在表现美国资本主义经济欣欣向荣的同时，又为国民精神的虚空堕落忧虑重重。
　　
　　寒星闪烁
　　
　　《美国序幕》一开始，就以“美国上空光芒耀眼的一夜”揭开全篇序幕。紧接着“夜”的意象频频出现：“在夜间守夜的你是谁？在夜间宗教法庭上监护着地球的巨大良心的你是谁？你是谁？从黑暗的外层，给我们在那儿等待的和弥漫着致命的孤寂的小室，带来了你那一切黑暗而庞大的谛听之眼，——孩子、兄弟、魔鬼、黑夜的父母亲，啊，对我们来说，你这美国的信使，我们是在这片黑暗大地上等待着的、你自己的喑哑黑夜的子女，我们是你的等待着的子女，我们求助于你，像一开头那样，等待着——我们所等待的黑暗父亲，你说话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并没有驱散战争的阴影，对无辜生命的大规模杀戮使人性丑恶以及“公理、民权”的虚伪在“圣战”中被极尽演绎、极度放大，个人的美好梦想惨遭破碎、弱小民族的自由权利被任意蹂躏，资本主义国家所承诺的“民主世界”遭到前所未有的严厉质疑，无聊而压抑的漫漫长夜似乎伴随战火的消散才真正开始。“夜”的意象在此高度概括了沉郁苦闷的时代情绪：灰暗、凝重、颓丧、惆怅、迷茫、孤独。这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悲壮图景，却也是战后黯淡而荒芜的美国社会的真实写照。但是，沃尔夫并没有因为长夜漫漫而失却对黎明的企盼，也没有因为理想的幻灭而完全堕入“厌世”、“玩世”的悲观绝望。他仍在乐观而倔强地渴求着拯救，渴求着群星璀璨的夜空的出现，渴求着健康富强的美利坚民族的崛起，渴求着一套秉持“正义与公平”的道德体系与秩序标准的重建。
　　沃尔夫的这份乐观与倔强很大程度上源于战后美国在经济上的迅速复原与急速发展。在“一战”中，美国通过出售军火和物资，获得了巨大的物质利益，经济实力大大膨胀，国际政治地位也迅速跃升，“只有美国一国在战争中完全是获利的，它从负债累累一跃而为各国的债主”。在《美国序幕》中，作者笔下的南方小城就呈现出日新月异的勃勃生机，工业的复苏、经济的复兴、人民生活的安定无疑使作者对美国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为失落的心绪涂抹了一层靓丽的色彩。
　　然而，作者并没有因为国家经济建设的巨大成就而忽略对社会文化结构的关注，在沃尔夫看来，“导航信标的光芒准时在黑暗中闪烁而过，消失在高空之中”，经济的辉煌虽曾照亮过战后美国的夜空，但如同寒星闪烁，终究没有光芒耀眼，更没有带来他所企盼的黎明晨曦；相反，一场巨大的社会灾难正以“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隐伏在高速发展的经济的幕后。在小说中，沃尔夫借用全景观察法，将美国版图中的几个典型地域进行了巧妙拼贴：华盛顿、曼哈顿、波士顿、芝加哥、落基山脉、好莱坞等。作者极力淡化故事情节、淡化人物形象，只是对身处不同地域中的人们的混乱无章的生活情况进行了不动声色的“照相式”的描绘，试图以“客观化”的表现手法去还原社会生活的本真面目，为读者提供一个真实可感的美国形象：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贫富悬殊的两极分化，珠光宝气的上流社会，洪水猛兽般的物欲横流。这是一片热闹喧嚣、躁动不安的土地，这是一群亢奋昂扬却又虚无迷惘的人群，这是一个被巨大谎言所蒙蔽的真实存在。
　　“一战”使美国从西方列强中脱颖而出，由战前的债务国变成战后的债权国，取代英国一跃成为世界经济中心。上世纪20年代，美国经济进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期，战时工业转向民用产业，汽车、电话、冰箱等家电开始普及，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水平发生巨大变化，美国社会也从生产型社会转变为消费型社会。政府和社会大力宣扬个性张扬，倡导现代物质享受，鼓励“分期付款”的消费方式。这些新的生活理念进一步促进了美国经济的持续快速发展，但也助长了叛逆反抗、自我放纵、及时行乐的意识。拜金主义、纵欲思想的泛滥，严重动摇了以清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理性为基础的美国传统文化，整个社会都弥散着纵情寻欢的情绪，物质昌盛的背后潜隐着精神根基行将沦丧的巨大危机。
　　
　　“一战”后，虽然美国经济犹如一列高速列车，呼啸前行、势不可挡，但其文化发展则远远滞后于经济。尽管伴随城市化的迅速推进，以大学为标志的文化教育机构被大规模增建，美国青年中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但美国的整体文化尚处于发展阶段，独立的民族文化品格还未形成。物质成就与文化建设的巨大反差，使得敏锐而极具社会责任感的美国精英知识分子感到一丝隐忧，他们知道，如果不能以健全完备的文化思想为这列高速列车提供可靠的方向指引，“美国号”随时都有脱轨翻落的危险。因此，“迷惘”依然是这批知识精英挥之不去的情结。面对美国文化何去何从的重大命题，沃尔夫不断哀叹：“现在我们去哪去？去做什么事？”美国传统文化根基的不断陷落，使得知识精英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欧洲，试图借他山之石将美国文化磨砺成为一块美玉。他们是带着拯救美国文化的神圣使命出走美国的，但这次“出走”却包涵着异常复杂的情愫，毕竟离开故国家园，前往异域他乡寻找文化根基是在对美国现存文化极尽绝望之后才做出的无奈之举，他们的心绪依然为“迷惘”所笼罩。
　　
　　晨曦将至
　　
　　作为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说，《美国序幕》以点带面地反映了“一战”之后美国社会缘于价值观念的新旧更迭以及道德文化结构转型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在作品中，沃尔夫成功描述了美国青年迷惘失落的成长历程，深刻剖析了“迷惘”情绪的发生原因，典型体现了“迷惘的一代”这一文学流派所共有的精神倾向和艺术特征。但沃尔夫在情感基调上却与大多数“迷惘的一代”的作家有所差异，这与他积极乐观的人生姿态密切相关。尽管“迷惘”的情绪同样盘踞在沃尔夫小说的情感世界里，作者也始终在“迷惘”的隧道里艰难爬行，但他并没有因为个人命运的变化无常、无所适从而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甚至弃绝尘世。恰恰相反，他认真而严肃地谛听内心灵魂的凄惨啼哭，将个人命运与民族前途维系在一起，努力寻求民族振兴之途，“我相信每一位国民意识之中都蕴藏着整个民族和整个国家的集体意识，对于他的民族的一切：一种景象、每一种声音、每一种记忆，他都了如指掌……发现美国，便意味着探索个人的内心、记忆与灵魂。”在《美国序幕》中，沃尔夫最终掀起沉重的夜幕，穿过厚厚的雾霭，对美好的未来发出了盛情邀请：“因为有什么在黑夜中前进；所以，不久就是早晨，不久就是早晨了——啊，美国。”沃尔夫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一个迷惘无助而且混乱不堪的时代，但更是“一个不断出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繁荣的时代，一个挥霍无度的时代，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时代” 。时代环境的变动、思想观念的交迭杂合为伟大艺术家的横空出世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契机。沃尔夫准确把握了美国社会的精神特征——迷惘，但却清醒地认识到迷惘背后的转机与生机。他以“美国文化守夜人”的身份为穿越漫漫长夜、迎接金色晨曦做了最为充分的精神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