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的涅槃

2009-12-29 00:00:00申相星
世界文化 2009年4期


  四
  我去找徐赞的部队。因为目前我无处可去,所以先去见徐赞,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李柳安已经不在万福寺了,我是个假出家人,要是继续留下看人家的脸色,我也受不了。徐赞听到李柳安已经自焚的消息后,应该会很吃惊。再怎么说,在这个战争年代,李柳安对徐赞来说,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像袋鼠的怀抱一样。我觉得这次徐赞去芽庄出差会很长时间。
  因为是战场,无法约定任何事情,但是徐赞已经有一个月杳无音讯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开始出现习惯性的神经衰弱症状,心脏十分难受。
  耳鸣也开始发作了,就像一把钝刀在切我的耳朵。我先去了徐赞住的‘潘昙江’韩国军酒店,上到五楼他的办公室,他的主管上司正坐在电风扇前吹风。他问我有什么事,然后瞪大眼睛看着我。他以前经常去我工作过的‘阿里郎’,所以彼此认识。
  “徐兵长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个上司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一下子瘫坐到了靠墙的椅子上,疲劳感一下子袭击过来。他毫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走进了旁边的房间,拿来一份报纸,用手指把头条新闻指给我看。那是一份英文报纸,上面有一个西方人和两三个东方人的面孔。我心想徐赞是不是得了什么勋章,于是抬头看了看上司的脸。
  “你还不知道啊?现在总统府和驻越联合国军司令部乱成一团了,这事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光看见他的嘴在动,可是当听到“徐赞死了”时,我一下子呆住了。就像听到小区里孩子们骑三轮自行车时说“摔倒了”一样,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想自己必须先站起来,却突然一下子晕倒了。那张照片上出现的三个人分别是韩国军、越南军和美军搜查组的成员,因为调查越南民间秘密买卖武器的组织而被暗杀了。
  秘密转移军需物资的组织利用大型船舶,把大量的美军军用物资提供给越共,得到这一情报后,各国的搜查员在芽庄的黑市紧急集合。韩国军队派遣的人就是徐赞。西贡越南人黑社会组织和堤岸越盟方互相勾结,利用船舶倒卖了大量武器。甚至连越南军师长、韩国军以及美军高层都参与了。在首次的搜查行动中,搜查员发现了证据,于是有人暗杀了被派去的三名搜查员。
  此次事件惊动了联合国军司令官威斯特摩兰、韩国军司令官蔡命新及越南军阮文绍总统参谋部。虽然有人暗地里一直公然和越共进行大大小小的武器交易,但是这次有足够一个大队一个月的军用物资外流,这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这似乎是个大阴谋。好久之后我才清醒过来,那个上司说得兴高采烈,好像他自己就是调查暗杀事件的负责人一样。
  “仅仅靠一行字或一张纸的情报就能决定一个大队甚至一个师的生死,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诺曼底登陆时也是这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联合国军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当然也是归功于美国和英国情报员的不懈努力。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徐赞兵长的话,那他死得确实很有价值。徐兵长不顾劝阻,独自一人来到黑市,疯了一样,到处搜查证据。现在我们副队长正在帮他申请韩国的勋章。但是……”
  那个上司兴奋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我没再理他,逃了出来。这不可能!我朝新三一机场飞奔而去。这个战场上,存在太多的失误。因为打错字,遇难者名单上的人有从俘虏营中逃出来的,伤员的名字有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中的,这种事情都已经屡见不鲜了。不可能是这样的!我一定要亲眼确认了才会相信。没有去芽庄的客机,我搭上了直升飞机。在机场的一个角落,堆满了装着各国部队遇难者骨灰的白色盒子,在赤道烈日下,就像随便堆放的一批军用食品。即使要坐几天直升机,我都要去徐赞遇难的现场看看。越往北,战火越激烈。
  从早到晚,到处都是面临死亡的人。白天的战火,就像村里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玩具枪一样;深夜的战火,就像节日里,大家在南山放烟花庆祝那样,一点都不像是战场。
  通过越南人的日常表情,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即使不远处战火激烈,越南人仍然毫无表情地在地里干活,或者悠然自得地骑着自行车,小孩子们则坐在田埂上,吐着烟圈儿玩。越南市区的小巴在路上缓缓爬行,哼哼唧唧地,就像是小狗在屋檐下叫唤一样。太有意思了,也太可怕了。这真的是战场吗?
  即使晕倒在丛林中,我也一定要去寻找徐赞的足迹。我打算先去找几天前见过的那个岘港女僧人,求她帮助。越南所在的印度支那半岛像一只蹲着的兔子,海岸线就像是兔子的脊梁骨。西贡就像是兔子的尾巴,也就是尾骨部分。从这里到位于北纬17度交界处的顺化,大概需要坐三个小时的飞机。
  从釜山出发,沿着东海岸的海岸线到高城,再到韩国的38度分界线,这一距离相当于从西贡到顺化的三分之二,所以到顺化差不多相当于到咸镜北道清津的距离了。芽庄港口位于1号大道的中部地区。从芽庄再往上走,横着一条连接柬埔寨国境线的21号大道。在竖着的1号大道和横着的21号大道的交汇点,就驻扎着白马师团的司令部。管辖这一地区的第29连负责保护这个师团,并防守通往猛虎师团驻扎地堤岸的1号大道。我向徐赞的上司打听了这附近的情况。
  因为经常会遇到一些向空中目标发射的炮火,所以轻型的军用运输飞机、直升机起飞后,经常不能降落在原计划的目的地,只能原路返回。因此,三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的里程,折腾了大概半个月,才到了芽庄。在禁止一切通行的作战区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要先去找该地区白马师团的搜查组支部。岘港女僧人得到我的紧急求助后,也来到了芽庄韩国军下榻的大韩酒店。
  那个女僧人和我从第二天开始,找遍了徐赞可能去过的地方。在芽庄海边的黑市上,活跃着泰国、柬埔寨、老挝等东南亚贩卖军火的国际组织,我们从这个黑市开始,一直找到了21号大道柬埔寨国境线附近的Ban Me Thuo,胡志明市的秘密通道等徐赞可能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徐赞经常住的美军酒店、夜总会也都被我们找了个遍,还去丛林中确认了被杀现场。芽庄是继岘港之后的第二大军事基地,其规模要比原来想象的大多了,大得令人头晕。
  徐赞比谁都更清楚贩卖军火的国际组织有多么残忍,调查就是一场新的战争。所以他比其他国家的任何一个搜查员都要拼命。因此在暗杀对象中,他被确定为第一号被杀的对象。其他的搜查员都是在隔了几天后才被暗杀的。这也许和他平时崇高的社会正义感和良心分不开。他的固执经常会表现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方。
  但是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证据能向我确切证明他已经死了。就算他真的死了,也应该被火葬,骨灰被运送到新三一机场。我来这里时,坐在西贡新三一机场伤员专用紧急运输机的窗边,看见下面有很多白色的骨灰盒,说不定徐赞的骨灰盒就在其中。
  我们每天都在芽庄寻找,几乎找遍了芽庄的每个角落。一个月后,因为每天在摄氏五十度左右高温的丛林中穿梭,我终于中暑晕倒了。现在不抱任何希望了。是该放弃一切返回了。那个女僧人向我提议,既然要离开了,要不要去看看慧明大师在岘港的故居,我点了点头。
  徐赞的死已是既定的事实,我知道感情上我不能再这样固执下去了。可是,如果不这样找他的痕迹,我迟早会疯掉的。我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十分固执。我们俩再次去了芽庄机场,踏上了飞往岘港的飞机。军用飞机对韩国人、美国人等所有外国民众都是免费的。并且,我是为了寻找像丈夫一样的徐赞,所以西贡总队搜查组的那个上司也帮我忙。
  一个青年一把抓住先进去的岘港女僧人的手,说:“姐姐!不,大师!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削发出家了?” 然后他走出来向我鞠躬问候。在越南人中,他的皮肤算是偏白的。他像是一个混血儿。他那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热烈欢迎我们的到来。第一眼就觉得他和慧明大师长得很像。
  
  “大家认识一下吧。这是慧明大师八个孩子中的老小。这八个孩子都是同父异母,只有这个老小是慧明大师亲生的。这位是你母亲的弟子,来自韩国。”
  那个混血青年的妻子端来了煮好的越南茶,放在我们中间,我们四人坐了下来。在这个宫殿一样大的房子里,兄弟们都先后离开了,只剩下这个最小的儿子在这里住着,守着这个家,到明年,他也得去服兵役。他今年16岁,刚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在这个岁月漫长的战争年代,一旦被拉到军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啊,突然想起来了。你说你来自韩国是吧。上次有两个来自韩国的搜查员来过这里。”
  “是吗?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呢?”
   “嗯,这个嘛,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母亲来自韩国。他们是和岘港警察局局长一起来的,一直打听关于我母亲的事情,可是我对母亲的事情也不清楚。小时候,母亲跟我提起过她的家乡在忠清道乌致院,那里有一条叫美湖川的江。我就把这些跟他们说了。他们问我母亲现在在哪儿?我说如果没有回韩国的话,那现在应该在西贡附近山上的一家寺庙。”
  “然后呢?”女僧人比我还急。那个青年把挂在墙上的一个相框取下来,放在我们面前。
  “这是母亲从韩国带来的年轻时的照片。”
  比起照片,照片下写着的一个韩语名字和“檀纪4253年出生”这行字更令我吃惊。李韩越!再次仔细确认这三个汉字后,我真的十分惊讶。以前被韩国报纸特别报道过的侨胞名单中也曾出现过这个名字,徐赞就是因为这三个汉字,冒着战争和生命的危险,从清州来到了越南。
  “怎么了?这位师傅,你怎么了?这个汉字怎么了?慧明大师就是把原来的这个‘李’字改成了越南名字中的‘李’,‘李韩越’就成了‘李柳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直觉告诉我前不久来这里打听的韩国搜查员就是徐赞。当他看到这张照片和名字后,应该就知道万福寺的慧明大师是自己亲生母亲这一事实了,并且还知道了这个青年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但是这个青年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青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母亲一个月前自焚了,也不知道不久前来这里打听的韩国人就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对青年来说,也许毫不知情地活着会更好。反正他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但是更令我吃惊的是,旁边的女僧人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呢?我是指慧明大师是她继母这件事。她反而说慧明大师是邻居。徐赞确认了这张照片后,再次去万福寺和我偶尔见面时,已经知道慈祥的慧明大师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他该多么惊讶啊?但在他离开芽庄之前,却永远离去了,没能见上自己母亲一面,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从韩国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异国他乡越南,却没能见上近在咫尺的母亲一面。他这一辈子是多么地想念他的母亲啊。所有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会永远错过,会永远失去。我马上站了起来,直接去了岘港机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