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画

　　为了参加青少年绘画大赛，叶子修被母亲带到了长白山。她要让儿子见识一下真正的森林，让他的画更大气，色彩更厚重。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那磅礴的气势一定能让叶子修转变纤细的画风。
　　叶子修13岁，学画已经８年。他一直都学得很刻苦。父亲是蜚声海外的青年画家，可就在五年前，他离开了儿子和妻子，与自己的一个女学生结了婚。从那时候起，叶子修开始憎恨父亲，拒绝和他见面。他苦苦的学画，目标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超越父亲。这次绘画大赛，父亲也要出席颁奖，叶子修抱着一定要得大奖的信心，甚至想好了要对来颁奖的父亲说的话：谢谢，是对你的憎恨让我每天都在画画。
　　还是第一次看到苍莽的大森林，叶子修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他呆呆地望着像海水一样的森林，半天拿不起画笔。以前，他画的是树，现在他知道，真正的树其实是森林。
　　熟悉了道路，叶子修常常一个人进森林。边缘是人造林，并无猛兽毒虫。叶子修边走边画，偶尔就会走出很远。
　　这天，他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看到森林深处有一座木屋。木屋里，好像还冒着缕缕青烟。叶子修十分好奇，是谁住在森林里？他走上前，轻轻敲门。门自动开了。
　　一个老人坐在堂屋，正在搓着麻绳。叶子修站在门口，发现这屋子好奇特。四面墙上挂满了水墨画。所有的画都是森林，而所有的森林都是黑色的。可是，那森林却活泼泼的，像是肆意地长在墙上。叶子修一幅又一幅地看着，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画，比他画的不知要好多少倍。相比之下，墙上的画是活的，他的画却是死的！
　　从来都骄傲无比的叶子修，一下子低下了头。他用最好的颜料，他的画纸也是昂贵的，可他画的分明是垃圾！
　　“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老人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朝向叶子修。
　　叶子修这才发现，老人是个盲人。他怯怯地，问墙上的画是谁的？
　　“小宇。我孙子。”老人说。
　　小宇？他多大？叶子修怯怯地问。
　　“10岁。”
　　天快黑了，叶子修慢吞吞地往回走。第一次，他进了森林，却一笔都没画。快到住处时，他突然看到前面一群男孩子在打架。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帮人在打一个瘦弱的男孩。他们叫他“野孩子”，取乐般地踢打他。那男孩回骂“你们都是野孩子”，这招来更多的拳头。叶子修呆愣片刻，突然冲上前，分开那些孩子，护住了男孩。他最讨厌恃强凌弱，更讨厌“野孩子”这个称呼。
　　一帮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叶子修，叶子修攥紧了拳头。这时，母亲从远处跑过来，驱散孩子，将被打破头的男孩领进了屋。为他小心包扎好伤口，母亲问他住在哪儿？她想送他回家。男孩倔强地摇摇头，说自己能走。他住在森林里，和爷爷一起看守森林。
　　“你，你叫小宇？”叶子修问。
　　男孩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叶子修高兴极了，说看到他画的画，那画太棒了！小宇挠挠头，说自己画着玩的，他从没学过画画。
　　那天晚上，母亲执意要送小宇回家，她也要看看那些“很棒很棒的画”。
　　进到木屋，老人正担心地守在门口。小宇跑过去，叫了声“爷爷”，就钻进屋子喝水。母亲怔怔地看着老人，半晌，突然说：“卢，卢老师？”
　　老人吃惊，问是谁？母亲走上前，一把握住老人的手，几乎要流出泪来，说是他的学生李明燕啊！他或许不记得她了，可她一直都记得老师。老人的确想不起来了。失明之前他在一所大学教国画，教出的学生数都数不清。
　　那一晚，母亲陪老人坐着聊了很久。老人曾是知名画家，他笔下的森林，到现在仍无人能超越。因为眼疾失明，他十年前回到了老家长白山。
　　叶子修和小宇坐在一边。小宇挠着头，对叶子修讲的“构图，布局，留白”一窍不通。他说自己不是在画画，不过是在玩儿。从小在森林里长大，老人没给他任何玩具，只有一枝枝画笔。他蘸着墨汁，睡醒了就画，坐着画，立着画，躺着画，画正着的树，倒着的树，斜着的树，一画也八九年了。他是爷爷从火车站捡来的孩子，但并不是“野孩子”。小宇右手拿笔，左手按在桌上，叶子修看一眼他的左手，忙收回了目光。
　　让叶子修和小宇到门外去玩，母亲请求老人收下儿子做学生。老人叹了口气，说心有余力不足了。母亲摇摇头，诚恳地说：“您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用‘心’做画？小修很聪明，技巧有余，用心不足，您的指点一定会让他突飞猛进。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我敢保证您肯定会喜欢他。”
　　老人沉默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一把握住母亲的手。他的手指颤抖着，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几句话。母亲惊愕地张大嘴巴，接着，她郑重地点点头，说会竭尽全力。
　　从那天起，叶子修就跟着老人学画画了。但老人并不教他，一连十几天，没让他画一张画。叶子修暗自焦急，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绘画大赛，到时候拿不出满意的作品怎么办？
　　老人每天都带着叶子修和小宇到森林深处。他对叶子修说，你的画不应该仅仅是画，它应该是你的朋友，你喜欢它，它也喜欢你，技巧，章法都没有用，就像眼前的森林，每个人眼里的森林都不同，你要画出自己的森林。
　　叶子修一遍遍地回想老人的话，像是明白，却又仿佛更糊涂了。
　　整整一个暑假，叶子修没有画几张画。但是，当他再拿起笔，画出的画却与以前迥然不同。他不再考虑构图，不再考虑技巧，他惟一想的就是画出心里的画。他要画出自己的森林。虽然一次又一次，他画得并不理想，但他并不气馁。
　　小宇成为叶子修最好的朋友。当叶子修开学，不得不离开，小宇对他恋恋不舍。叶子修问母亲：“小宇能不能去参加绘画大赛？”
　　母亲摇摇头，这次比赛，得是在青少年宫绘画大赛中拿过名次的学生。否则，没有参赛资格。叶子修叹了口气，小宇却笑着说他的画怎么能去参加比赛？他一直都是在玩啊。
　　回到城里的家，叶子修除了上学，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画画。功夫不负有心人，叶子修终于画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莽莽苍苍的森林，森林的一角是小宇，小宇握着画笔在地上画画，他的画中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完成了这幅画，叶子修如释重负。这是他现在所能画出的最好作品！这时，叶子修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喊了两声“妈妈”，却听不到回答。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前，叶子修听到她在给朋友打电话……
　　站了良久，叶子修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前，看着自己的画，他陷入了沉思。叶子修想起了小宇，从抽屉里拿出小宇送给的几张画，他呆呆地看着，心一阵阵地急跳。
　　青少年绘画大赛历时三个月，终于评出了最后的金奖。金奖获得者，是叶子修。
　　站在领奖台上，叶子修看着父亲捧着奖杯走到他的身边。不知怎么，他心里竟再没有憎恨。那苍茫的大森林陶冶了他的心，叶子修，已经在心里原谅了父亲。五年来，他第一次对父亲露出笑容。父亲紧紧拥抱儿子，不住地说“谢谢”。叶子修附到他耳边，问他可不可以答应自己一件事？父亲说他一定答应，一百件都答应！
　　叶子修笑了，他朝台下招招手。这时，小宇跑了上来，叶子修举起他的手，“这幅得金奖的作品，虽然署的是我的名字，但却是他画的！他叫小宇，来自长白山。”
　　一时间，台下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叶子修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上一次青少年宫绘画大赛中，叶子修可是得金奖的，这次，他仍然有望问鼎大奖。父亲也怔怔地，但还是依照儿子的话，将奖杯交给了小宇。
　　台下，叶子修的母亲强忍着眼泪。她的身边，坐着极度虚弱的老师。老人已经是癌症晚期，不能再照顾小宇。他托付叶子修母亲，找个好人家收养他，不能埋没了这个在森林中长大的绘画天才。当叶子修无意中从母亲的电话中知道了这件事，他突然想，小宇比自己画得好，如果他得了大奖，一定会有很多人家愿意收养他。到那时候，人们就不会再留意小宇的手。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这恐怕也是当初他被遗弃的原因。
　　“我敢保证，小修将来一定能成为大家。一个人，有了开阔的心才有大气的画。这么好胜的孩子，却把机会给了别人，他的心，能把长白山的整个森林装进去！”老人缓缓地说。
　　母亲点点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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