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冰
阿袁的《郑袖的梨园》(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08年第5期)是中国小说排行榜2008上榜作品。传统戏曲般华丽铺陈的语言,温庭筠闺阁艳词温婉撩人的感觉,李商隐暗藏玄机欲言又止般的意乱神迷,在作者阿袁的笔下构筑成一个属于作品女主人公郑袖、也属于作者自己的梨园。梨园有戏有舞有佳人,梨园有情有色有风波。中国传统文化的典型场景,中华古典诗词的特殊韵味,男人女人对峙挣扎的东方表达,无不在作者阿袁的精心铺排中。端个是曲径通幽,风生水起,一步三摇,一咏三叹,舞台中心舞动长袖虽然是那个女人郑袖,但舞台大幕后面真正的操纵者却是作者。男人是郑袖的裙前臣子,郑袖是阿袁的手中玩偶。
阿袁的控制力除了语言上对某种氛围的营造外,郑袖心理的把握也算是丝丝入扣,无微不至。虽然外在冲突并不强烈,但心理流程的暗波汹涌,内在张力十分强势。阿袁时而“把玩式”的心理口味,时而悬念式的以心理活动推进现实世界的情节发展,人物活动的场景与笔下女主人公的心理浑然一体,现实世界正常时间的推进与心理世界儿时回忆“倒叙”的水乳交融,一切均在阿袁叙述节奏的控制之中,阿袁的独特之处表面看似古典韵味的小说语言,其实恰恰在于她对小说叙述方式娴熟把握。小说语言的特殊韵味与叙述的情节推进,在阿袁的作品里总能像左手摸右手般的自然与默契:郑袖又一次摇身一变。郑袖总这样,能冷若冰霜,也能艳若桃李,能蛰伏其中,也能破蛹成斑斓之蝶。郑袖就是要在朱红果的地盘上舞枪弄棒。郑袖就是要把朱红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鸠占鹊巢的甜蜜,是隐藏在郑袖肉中的刺。郑袖想方设法,要让它不得安生。前一段文字既推进了情节,表明郑袖又找到了报复对象,又在斐然的文采中描写了人物;后一段则是在交待情节的同时,透露了女主人公内心的动机。
男欢女爱,男争女斗,大千世界无非男女,男女之间可谓两性间的战争,从古到今,烽火连天,硝烟不断,自是文学作品表现的重要篇章。古今多少妙笔佳作,情意绵长,细致入微,数不胜数。何况,中国大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渐入欲望自由化时代,情爱小说更是眼热,但阿袁仍有自己的独门兵器,一是“韵味”。上文所述古典诗词传统戏曲之韵味,于“把玩”中尽显风流;二是别致。描写别致似有几分张爱玲的风格。比如写郑袖勾引男人的武器——“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意味”的那双女人之手,十指如葱,风情万种,如花如蝶,如巫如蛊;三是“狠毒”。阿袁把郑袖推到一个歹毒、冷酷、无情,近于妖的角色定位,童年时代母亲被鸠占鹊巢的“幼年记忆”再次证明了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的情结理论,郁结于心,无以宣泄,转而报复天下之“鸠”,郑袖在征服男人的行动中,实际完成的是对男人身边女人的打击,一往无前的攻城掠地,处心积虑的英勇无畏,脉脉含情的披坚执锐,风生水起的梨园颠覆,全为了十二岁时的伤痛。
郑袖因此而狠毒,因此而变态,因此证明了“女人比男人更冷酷”。阿袁为了证明笔下人物性格的合理性,也不动声色地安排了不少笔墨,情感处理也到了十分决绝的地步。与导师的一场,玉石俱碎。与沈俞的一段,则以叶青蹊跷车祸当场气绝收场。然而“郑袖被惊得魂飞魄散”。她惊的不是对手的香消玉殒,而是遗憾对手的消失,没有叶青,哪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没有杨贵妃,哪有惊破霓裳羽衣曲,接过玄宗亲赐丈二白绫,还要唱“宛转蛾眉马前死”呢?
郑袖真是彷徨了,孤独了,一个人站在灯火阑珊的戏台上。没有了唱对手戏的女角,她生命也就没有了目标,在她的眼里,征服男人仅仅是手段,战胜鸠占鹊巢之“鸠”才是她真正的目的,生命全部的快感所在。阿袁正是把这样一个人物放到了“无可救药”丧失人性的角色框架里,才使她的作品有了一种异样的深度和“片面的深刻”。
阿袁此作的成功之处,也是我想追问之处。在我看来,一个作家最后是写出好小说、优秀小说,还是伟大的小说,除了技巧的娴熟和体验的丰富以外,精神境界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境界非几句话说得清楚,但大智大爱的结合是一个标准。回到郑袖,这个人物因为幼年伤痛而近于妖,无视伦理,冷酷到底,少了内心的犹豫与软弱,由于少了更为复杂的内涵反而近于戏曲舞台上的一个类型人物。莎士比亚式的丰富性似乎少了一点。金庸笔下的灭绝师太固然武功高强,却难比内心柔弱的小龙女更加动人,更加魅力持久。
另外,阿袁娴熟的技法,自如的控制,也在流畅之余,少了点笨拙,少了点火气,少了点宽厚,少了点暖意。当然,这些话题也许已经逸出了“梨园”的格局,属于本篇作品的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