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楚 风

那天我要离开家乡，准备去山东的某个地方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家乡正是“伏旱”天气，月河水已被晒成瘦瘦的一湾。我在家乡的时候每天傍晚一定要去月河里泡凉的。水清浅，容不下扎猛子或秀泳姿，只需仰面躺下，左右拱拱身子，让细沙和后背接触实在了，然后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温润的河水从胸口漫过，若不细细体会，有时你会忘了它是流动的。偶尔真的会这样在水中小睡一会儿。睁开眼睛，天黑了，懒懒地搓搓身子，起身让河风吹个爽快，泡皱了的皮肤又饱满了起来，这才穿了衣服，拎着鞋，赤脚走过沙洲回家去。离开家乡的前一天傍晚，我和父亲也这样在月河泡凉，后来的夏天，我在异乡的床上做梦时，经常是在月河清浅温润的水里泡凉呢。

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父亲陪我进城到了兄长家，中午天很热，人很困乏，我们就在客厅打了地铺，父子三人躺在一起。躺下却没有睡意，我和兄长开始回忆儿时生活的艰难，回忆天性调皮的我们惹下的祸事，回忆曾经因不听话而挨呲儿挨揍……我们哥儿俩正沉浸在回忆的愉悦中时，听到了父亲的抽泣声。我们忙问父亲怎么了，父亲侧身向隅，又抽泣了许久才说：“爸对不起你们，爸心里难受……”话未说完，他又哭了。离开家乡的那天我没有哭，但是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哭得止不住。

那天我当然不会哭的，我是满怀信心地要去闯天下，要去寻找我的新天地，要去开创我的新生活，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个开拓者，多么兴奋啊，我怎么会哭呢?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正逢东部开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好汉式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我要去干事业，去实现自身的价值啊。但是我的事业究竟是什么，我有什么价值需要实现，我都来不及想，我兴奋得忘乎所以。我离开家乡后，可能永远沦为一个失乡者；我离开家乡之后，我的父亲、母亲都会老，也都会离去……我真的来不及想这些，所以那天，我也来不及体会父亲为什么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蜷着身体向隅而泣。

那天我踌躇满志地踏上了驶出家乡的列车，我和父亲、兄长匆匆告别后就一直目视前方。那天以后，我没有想过会失去的那些，连同月河弯弯瘦瘦的水流、像小孩一样哭泣的父亲，还有我的根，后来一样一样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