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晶
经济学的繁荣与萧条
经济学成为显学似乎很久了。但真的算起来,在中国恐怕也不过30来年的时间。这和改革开放的时间基本一致。这不是巧合。正是因为改革开放,中国才开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也正是因为改革开放,人们才可以公开地关心所谓利益的问题,甚至是一己的私利。由此,从上到下,中国对于经济学(家)的关注开始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然而,经济学的时兴也并不是没有曲折,就像很多当红的明星也会遭遇负面消息困扰一样,经济学在其红火的同时,也不断受到挑战。如果说经济有繁荣和萧条,那么经济学也一样,此一时彼时。有一个时期,经济学被指缺少人文关怀,关于经济学(家)是否讲道德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尽管至今也还没有定论,但通过争论大家基本明白了,光有经济增长与财富积累这样的总量概念,而不去关注到底是哪些人分享到了增长的好处,或者这样的分配到底有哪些不合理的地方,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将市场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对于人文关怀的漠视,甚至道德沦丧,都归咎到经济学(家)了。这是第一波挑战。这一波挑战意味着,经济学的胸怀还应该更宽广一些,除了对于利益与财富的斤斤计较,还要有人文关怀,特别是对于底层百姓民生的关怀。
如果说经济学的第一波挑战基本上属于“修正主义”的阶段,那么第二波挑战就是革命性的了。次贷危机以至全球金融危机的到来,让人们对于经济学的科学性甚至“合法性”产生了怀疑。这样一种对于危机无法预知、并且对于危机还负有责任的经济学,怎么能够再体面地存在下去呢?连英国女王访问伦敦经济学院的时候都在质问: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危机)?这个时候,即便是一些领军的主流经济学家也都开始反思:经济学尽管“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却是问题多多,需要有根本性的变革了。
当然,发展了几百年的经济学不可能在这次危机中轰然倒下。经济学曾经历过很多的繁荣与萧条,经济周期往往伴随着经济学的周期。历次大的经济危机总是会带来经济学本身的危机,同时也带来经济学的变革。从这个角度,认为危机会推动经济学的发展也不为过。
然而,即便主流经济学在经历了这次危机之后能够脱胎换骨,痛下决心革自己的命,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吗?我们真正的困惑在于:将经济学奉作解读世界的圣经,仅仅以经济学来剖析这个世界,能行得通吗?
唯经济学的合理性
经济学的时兴或唯经济学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原因在于我们现在还摆脱不了经济性的目标,特别是追求经济增长与财富积累的目标。然而,纵观历史,增长并不是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而只是工业革命以后才出现的。按凯恩斯的说法,从有史记载的最早时代——例如上溯到公元前2000年~公元18世纪,生活在地球上文明中心的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太大改变。研究现代增长理论的学者们也公认增长只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事。那么,在工业革命之前,人类又在追求什么?是不是增长目标之外的更多的精神价值呢?
大凡看到物欲横流,人们总会想到过去。看到今天的全球化、市场化以及世界范围内的GDP竞争,人们也一定会想起过去可能有的美好时代。无论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还是维吉尔的田园诗,都成为某种标志性的回忆。人们猜想那个时候尽管物质生活并不很丰裕,但精神生活很富足;越是物质匮乏的时代,人们的价值追求越可能丰富多彩。不过,这种物质生活与精神价值的分离,实际上只是一种想象。因为,追求精神价值的仍然是那些富足的贵族或奴隶主,而普通百姓还是为柴米油盐忙活,哪里顾得上什么精神?
可见物质基础很重要,经济增长很重要。并且,在一个经济全球化、全球市场化的时代,你想不关注增长都不行。比如:在一个远离市场化的群落,这里的人们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他们的价值取向可能完全是精神的(有人认为以前的西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但是市场的边界在扩大,市场在侵蚀这片土地,于是,有一部分人开始了市场化,人们有了比较,原有价值标准开始分裂。市场化之下,哪里有净土?这里决不是说市场化不好(这完全取决于大家的价值标准),更不是说市场化导致了价值追求的堕落,只是强调,经济市场化也好,经济全球化也好,正在将多元价值标准转变成一元价值标准:那就是经济增长或发展胜过一切。一个群落如此,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文明也是如此。存在着全球竞争的压力的情况下,唯有增长,唯有强大,才可能避免被边缘化的命运。经济力量在统一全球的价值观。无情的经济逻辑在驱动着世界发展的进程。
“唯经济增长”确实带来太多的负面影响。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超越增长,因为增长是民生幸福的必要条件,并且增长还能带来很多积极的道德后果。哈佛大学教授本·弗里德曼在其大作《经济增长的道德意义》(中文版由人大出版社于2008年推出)中指出,我们所期望的自由、民主、宽容等高尚的道德,正是经由增长带来的。我们应该继续为经济和财富的增长而奋斗。因为追求在财富上超越我们的父辈,这一过程在道德方面的好处如同物质方面一样多。比如,这会对社会上层产生一种财富效应。凯恩斯说,某人对其银行账户采取“暴政”,远比他对邻居这么干要好。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也指出,伦敦的财富增长当年是怎样地吸引了英国贵族,使他们放弃了其领地上的军队和彼此间的战争,而一心在伦敦社交界和宫廷占有一席之地。一个正在迅速富裕起来的社会,其上层会将精力集中于获取财富,即对物、对自然的权力,而不是对人的权力。弗里德曼总结道,如果你想要得到各种非经济方面的好处,比如机会的开放、宽容、社会稳定、公平、民主等等,经济的快速增长能让你远为轻易地达到目标。
不过,即便我们认同经济增长的重要性,也还得反思一下用于衡量增长的GDP指标的不足。因为GDP并不能真正地反映百姓的福利水平。比如,由于公共交通太糟糕,美国人不得不买车,车辆的价值被计入美国的GDP;但欧洲的公交系统很发达且不是以它们对乘客的价值来计算,而是被算作了政府的成本。此外,美国将两百万人关在监狱里:建造监狱的成本和狱警的薪酬也被计入GDP;而这些投入到家庭及企业安全方面的资本与劳动,在欧洲就没有那么必要。还有,美国相对于欧洲更极端的气候——更寒冷的冬天(除了佛罗里达和加利福尼亚)和更炎热的夏天(除了华盛顿,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必然使取暖和制冷的支出增加,这也会增加GDP。如果仅仅从GDP角度,那么美国要比西欧强很多。但如果从福利角度看,结果会很不同。西欧人的工作量比美国人少25%,可他们的社会福利水平却只比美国人低约15%,并且他们的收入分配更平等、贫困率也更低。
当经济学不再时髦
回到前面的分析,唯增长也好,唯GDP也好,唯经济学也好,其实都是非常片面的。这个世界是个多面体,经济这一面尽管很耀眼,但也只是一面。当大家(包括个人、团体以至国家)都在追求增长、报酬、物质利益的时候,当这些完全以金钱衡量的事物成为人们行为目标的时候,经济学的分析当然就最为管用了。而一旦经济目标成为这个世界的核心目标,其他的一切,便都是这个目标的派生物了。这就是为什么经济学帝国主义可以盛行。因为,无论你有多少超越经济、超越物质利益之上的目标,经济学总是可以将这些转化成经济目标,甚至荣誉、利他、爱恨情仇都可以货币化。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异化。记得很多年前看过一本书,叫《单向度的人》。今天的世界,不正在由个多彩的世界变成一个单向度的、纯经济的世界吗?
当然,世界的异化并不能算是经济学的错,它不过是在解释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然而,世界潮流是会变的。古希腊时代,哲学统治一切;在中国的唐朝,写诗作文的水平最为人看重;而至少在工业革命之前,整个世界还显得那么“纯真”,并不懂得经济至上的意义。从今天的经济学帝国主义再往后会怎样?我很欣赏凯恩斯在他的《劝说集》中的话,“当财富积累不是具有很高的社会重要性时,道德准则将有巨大改革。我们将能够摒弃许多假道德准则,它们已经压迫了我们200年。”
如果说经济学的兴起与繁荣和财富积累的社会重要性密切相关,那么在财富积累、经济增长变得不那么重要的时候,经济学恐怕也就不再是显学了。我很愿意相信,当经济学不再时髦的时候,也将是人类发展到更高阶段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