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莽
我称萧岛泉先生为八零后,因为他今年八十一岁,萧老先生高兴得发疯,打电话请我到基辅罗斯去吃晚饭。此时我中饭吃罢不久,午觉唾到一半工程,耳朵还处于半聋状态。我问这位八零后说,鸡吃螺丝是一道什么菜,何种风味?上次一位江东朋友来京请我赴宴,点了道菜叫霸王别姬,相当名贵,等到导吃小姐端来一看,是一个王八,一只乌鸡,那个小王八看样子二两不足,垂头丧气地躺在老乌鸡的怀里。电话里发出萧老先生青春的欢笑,老人家说,不是鸡吃螺丝,是基辅罗斯,一个前苏联人在北京开的饭店,自然是俄式风味,非常火爆,客人一边吃一边欣赏乌克兰功勋演员的歌舞,其中有个名叫约利亚的姑娘还会唱中国民歌,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第二句是他模仿约利亚的女音唱出来的,可惜他把歌谱唱串了帮,唱成了南泥湾里的曲子。我被他给逗笑了,放下电话就往床底下钻,在一只破柜子里翻找出了一条皱巴巴的裤子,一件和尚领的旧汗衫,然后整装待发。现如今天道失常,北方的夏天比南方还热,为了不得可怕的空调病,又图省电,在家我就上打赤膊,下穿一条短到极限的短裤,这打扮比盖着一片树叶的亚当略胜一筹。此外我怕硌脚,趿了一双日本式木屐。后腰上还斜插着一把赶蚊子用的大蒲扇。这两样东西是我从小摊上买的尾货,无照摊主眼看着天要黑了,害怕工商人员趁着凉快赶来没收,以跳楼价五块钱甩给了我。
萧老先生是哲学家杨献珍生前的秘书,我的前辈兼郧阳老乡,他送了我三本他的著作,据此我也写了两篇评论,发表在北京和海南的报纸上,但是我们迄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也只通过其声莫名其妙地觉得其人是个瘦老头儿。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瘦老头儿请我到基辅罗斯吃饭,目的无非是想见一个面,同时也想看看我写的书,因此我还要给他带上我的新著,鉴于他是解放前参加地下党的老革命,我得选几本稍微正经点儿的。
我上网查了一下,基辅罗斯在玉渊谭南路,不叫饭店也不叫酒楼,而叫餐厅,离翠微大厦不是太远,不必打出租,乘地铁万寿路下,转乘路面公交几站就到。因为过去从没去过,我得留出向红绿灯路口的警察问路,以及万一走错的富余时间,宁可我等萧老先生,不可萧老先生等我,我就差不多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
不料这一路上顺得要命,地铁加公交哐啷几下就把我运到翠微大厦。
我是个不知道北的人,一出家门就晕头转向,有一次我上市场买十斤大米,不小心忘了回家的路,又不好意思打110,只得转去表扬那个米贩子的大米不错,提出再买九十斤,请他帮我送到我所住的塔楼,我顺便就坐在他的三轮车上。我在车上东一指西一指的,米贩子满头大汗把我送到了家,回头看一眼说,先生您可真逗,您家就在对面您让我绕这大一圈儿!那次买的大米吃了一个夏天还没吃完,都长虫了。因此,这位老年妇女说的东西南北我一个都没搞懂,却装懂说,哦,知道了,大妹子!
然后我按自己的方法去找基辅罗斯餐厅,正好前方红绿灯路口有一个蓝色的指示牌,箭头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尖顶建筑,带点儿圣彼得堡教堂的风格,第一层的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异国服装的年轻人,样子像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前后的青年近卫军。我断定那座伪教堂很可能是,就直奔那里而去,走拢我才发现,两个青年近卫军的脸都是中国人的,他们望着我笑,我没搭理他们,径自走到地下一层。这层大厅的四壁和顶子都镶着木条,地上铺着更厚的木板,一列一列的木桌木椅布满三方,空出的一方摆着一架巨大的俄式钢琴。
一个吃饭的人也没看见,估计高峰是在有歌舞表演的晚餐。我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随便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时间还早,我无所事事,给萧老先生写了一条手机短信,告诉他我已经顺利到达,请他放心。但是发送两遍手机都说失败,我分析也许是在地下的缘故,地下工作者的工作总比地上要艰苦一些,由此我还浮想联翩,想到萧老先生解放前参加的地下党,给组织上发送一个秘密电报是多么的困难。我决定不再发第三遍,趁这工夫还不如掌握一点这个异国餐厅的基本行情,做到知彼知己,百吃不殆。
餐厅的书报架边放着一摞折叠的宣传图册,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我走过去抽出一本,翻开刚看几行。字,一个蓄络腮卷胡的大胖子向我走来,也望着我笑了一下。我认出他跟两个守门的青年近卫军有明显的不同,这是个正宗的外国佬,俄罗斯人或者乌克兰人,就望着他也笑了一下,问道,你是基辅罗斯餐厅的老板?
大胖子的中国话相当地道,只是带着东北那圪塔的口音,摇着头说,老板哈呀,我只是一个小萝卜头儿,基辅罗斯餐厅的厅长,你叫我弗拉基米尔吧,要图省事叫基米尔,要么索性叫老基,基胖子,怎么都行,没关系的。我们总经理上个月回乌克兰去了,大哥,您提前订餐了吗?
听他最后言归正传,用东北口音叫我大哥的时候,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对他说了萧岛泉的名字,弗拉基米尔于是对我更客气了,伸出两只毛乎乎的手来左右开弓,一只握着我的手,一只拍着我的肩膀说,原来是萧老先生的客人哈,萧老先生跟我们总经理是老朋友,三天前就预订了餐位,说是要请几个作家,大哥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吧?
我坦白地说是,随手把宣传图册放回原处,请他用肉嘴向我作一下介绍,只当是给我看有声有色的录像片。弗拉基米尔就积极配合,从基辅罗斯的十八辈祖宗开始说起,说基辅罗斯最初叫古罗斯,又叫罗斯国,是白俄罗斯、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前身。公元8世纪由W列格大公率领东斯拉夫人定都基辅,改称基辅罗斯。13世纪初被蒙古汗国的军队占领,这支军队的首领叫拔都汗,统治了他们240年,最后又被他们夺了回来。
非常相似,中国也是13世纪,一个名叫忽必烈的蒙古首领带兵灭了南宋,改为元朝。我对弗拉基米尔说,让他也知道一点儿我们中国的历史。
知道,我知道,你们北京曾经一度叫元大都,连每条巷子都按他们的蒙语叫做胡同,弗拉基米尔内行地说。他说了我们中国,接着又回到他们基辅罗斯,在拔都汗的军队占领基辅罗斯之前,奥列格、伊戈尔、奥尔加、斯维雅托斯拉夫一世这四任公爵在位的时候,基辅罗斯多次进攻君士坦丁堡,打败了拜占庭!到了斯维雅托斯拉夫公爵的幼子继位,基辅罗斯已经成为东欧强国,哈,那真是基辅罗斯的黄金时期!……您知道这位公爵叫什么吗?
斯维雅托斯拉夫二世?我纯粹是想当然地回答。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懂装懂的错误。
哈呀?他跟我一样,也叫弗拉基米尔,就是娶了拜占庭安娜公主为妻的弗拉基米尔一世!而且还有一个人,你们最敬爱的,领导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列宁也叫弗拉基米尔,列宁只是他的笔名!
他用两只灰不灰蓝不蓝的眼睛把我看着,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由于刚才丢了面子,我决定把他轻轻地打击一下,就对他说,这个我太知道了,我还知道列宁姓乌里扬诺夫呢!我也想问你两个问题,你娶的是哪国公主为妻?领导了几月份的什么革命?
中国,我娶的是你们中国的媳妇儿,她是基辅罗斯餐厅的配餐领班,等会儿您可以看到她!不过革命
这事就别说了,大哥我问您,现在谁还去领导革命?那不成了反革命吗?
我笑了笑表示认同,接着又问,那你们总经理姓什么?叫什么?
姓苏,叫苏爱中,中国的中。
他的回答大出我的意外,萧老先生在电话里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基辅罗斯是一个前苏联人在北京开的饭店,总经理怎么会是中国姓呢?我就又重复了一遍说,我问的是你们老板,就是你的上司,这个基辅罗斯餐厅的最高领导和法人代表,他是你们俄罗斯人或者乌克兰人,名叫爱中可以,可他怎么会姓苏呢?
我没说错哈大哥,我们总经理祖上的确是乌克兰人,但这并不能成为您不让他姓苏的理由。当然,这不是他的本姓,苏总本来姓什么连我都不知道。我只听说他的祖父是一个以酿造伏特加酒为业的庄园主,八十年前被苏维埃政府驱逐出境,就是你们称的前苏联吧,以后这一家人流浪到了你们中国,就把自己的姓给废了,改姓苏联的苏,叫苏流邻,儿子叫苏居华。苏总是他们家的第三代长孙,叫苏爱巾,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叫苏慕中,妹妹叫苏恋中。他们兄弟二人跟我一样,娶的都是你们中国的媳妇儿,妹妹也嫁的是中国丈夫,说句您别见怪的话哈,大哥,我们的孩子长得都有些像您了!
弗拉基米尔又骄傲地笑了起来,我也笑道,大哥我不见怪,你们的孩子长得像我,我应该感到由衷的高兴才对!
我以为他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但是这个中国通听懂了,他第二次用毛乎乎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放声大笑道,大哥是一个幽默的人哈,我希望您三天两头光临基辅罗斯餐厅,至少每个双休日来嘬一餐!
你到底说错了,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嘬,我又轻轻地打击了他一下。
哈,其实我也知道,您是来听约利亚唱歌的,对不对?这里每天都有人来听她唱歌,她是我们苏总花高价从乌克兰请来的台柱子!约利亚在北京受欢迎的程度,相当于普加乔娃在俄罗斯,大哥您知道普加乔娃吗?
这次他撞到我的枪口上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地铁里的一个瞎子卖给我一张小报,头一版就转载了《基辅报》上一条爆炸性新闻,乌克兰美女总理季莫申科近日在《爱人》杂志刊登文章,吹捧阿拉·普加乔娃是俄罗斯麦当娜式的明星,说是跟她见面自己真的很紧张,结尾还高呼“我爱普加乔娃”。卖报的瞎子闭着眼睛对人瞎说,看报啦,看报啦,乌克兰美女总理跟俄罗斯当红歌星同性恋哪!看报啦,看报啦,两个女人做爱的时候也很紧张哪!
我说,你说的这个俄罗斯歌星连中国的瞎子都知道,约利亚有那么优秀吗?
大哥您相信我好了,普加乔娃只是俄罗斯的通俗歌星,约利亚却是乌克兰的功勋演员,等会儿您一听就知道了!弗拉基米尔翘起一根半截长毛的大拇指,说到这个程度还觉份量不够,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中国俗语,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这时候我发现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苏联青年近卫军带着一群人向我们走来,这群人里有一位被搀扶着的老者,一身瘦肉,可以显出下面硬邦邦的骨头。我认为他非常符合我通过电话声音想象的那个八零后,就迅速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断定这位老者必是萧老先生无疑,于是扔下意犹未尽的弗拉基米尔,起身向他们迎接过去,嘴里试着叫了一声,是不是……萧老先生?
被搀扶的老者回答说是,接着他也断定出我是谁了,扑过来与我紧紧拥抱,他身上的骨头真硬,力气也大,把我的肋部都摁疼了。搀扶他的中年男人觉得这个镜头有点儿激动人心,随即掏出别在腰上的数码相机,对着我们前后左右地拍个不停。青年近卫军把他们交给餐厅一个身穿乌克兰服装的中国小姐以后,转身又回到门口继续迎宾去了。穿乌克兰服装的中国小姐耐心地看着我们,等我们好不容易拥抱完了,这才带我们到预定好的一桌席位就座。
这是整个厅里最好的一桌席位,坐南朝北,跟故宫里的那把龙椅一样,居于餐厅的中央位置,对面就是那架巨大的俄式钢琴。等会儿乌克兰演员出来表演歌舞,金发披向背后,碧眼正好对着我们。萧老先生坐下以后。急着向我介绍他的保姆、女儿、侄子,还有一个在英国读书的小孙女儿。
大厅里的枝形吊灯恰到好处地亮了,灯光下穿乌克兰服装的中国小姐又引着两位女宾走了过来。我认出她们一个是女作家梅姐,一个是女记者阿红,她们是萧老先生的忘年之交,也是我们共同的乡亲和朋友。这一下气氛就涨了上去,大家紧密团结在萧老先生周围,坐下来开始点酒点菜。我想起弗拉基米尔对我说过的话,就向穿乌克兰服装的中国小姐打听,请问哪位是老基的夫人?
老——基一?穿乌克兰服装的中国小姐茫然地望着我,两弧翘翘的人造眼睫毛一秒钟眨了二十多下。
基胖子,基米尔,弗拉基米尔,基辅罗斯餐厅的厅长啊!
不等穿乌克兰服装的中国小姐第二次眨眼回答,远处有个女人一口抢了过去,哪位先生找老基?是不是又想要一瓶烈性的伏特加酒?
我发现问话的这个女人长得异常茁壮,配餐员中唯有她穿的不是乌克兰服装,而是一件白色无袖缎子旗袍,一身滚肉大部分鼓胀在白缎子的下面,少部分直接从旗袍的开口处挣脱出来,那四条跟缎子一样白晃晃的胳膊和腿。听口音她也是东北那圪塔人,体态跟基胖子旗鼓相当,我猜想她就是弗拉基米尔那个做配餐领班的中国媳妇儿,基辅罗斯餐厅厅长的中国话多半是从她嘴里学来的。我转脸看看萧老先生,居然替他这个主人做了主说,来一瓶吧,最好是苏总经理曾祖父酿造的那种伏特加酒!
胖女领班就怀抱了一瓶伏特加酒过来,嗵的一声墩在我们的桌子上说,您说得对哈,这就是苏总曾祖父酿造的那种伏特加酒,苏总的祖父被苏联驱逐出境时,他家的酿酒术差点儿就失传啦!接着她一眼发现坐在首席的萧老先生,笑起来道,老爷子又来了哈?
我接过酒瓶转着圈儿地看了一遍,上面印的是俄文标识,我担心这真是一瓶烈性伏特加酒,而我们这一席人老的老,小的小,女的女,剩下我一个平时只敢喝啤酒的,打开了恐怕谁也对付不了。我就拿老人和妇女儿童说事,问她可不可以换成鸡尾酒,能不能够等一会儿再上?胖女领班看一眼萧老先生,又看一眼我,豪爽地回答怎么都行,只要是老爷子带来的朋友,没问题!
萧老先生的侄子点头微笑,等她一走就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只陶瓶,瓶颈上系着一根麻绳,麻绳上穿着一块标牌,标牌上印着一段日文,只有“百岁酒”三个字是繁体汉字的书法。萧老先生亲自开瓶,开了十几次没开成功,累得咬牙切齿,大气直喘,最后不得不放弃说,日本人是最会捂盖子的,对待历史的真相也是如此!
他的侄子接过酒去,又使劲几下方才旋开,接过萧老先生的话说,人家是人如其名,他们是货如其国!
萧老先生的小孙女儿咯儿咯儿笑道,七个地道的中国人,到基辅罗斯餐厅来吃俄式餐,喝日本酒,爷爷您倒是挺有创意的嘛!
她的姑姑替她爷爷解释说,这是一个日本朋友赠送的酒,拿来跟自己的朋友共享,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你在英国读书,难道英国人每喝一次酒都有创意?
萧老先生的侄子给每人都斟了一个满杯,却只在萧老先生的杯里蜻蜓点了一下子水,然后举起自己的
杯说,我大爹的创意已经写在酒瓶上了,就是要活百岁!
大家就响应号召一样喊着要活百岁,把手中的杯子碰得叮当乱响。萧老先生一下子来了劲儿,觉得百岁还不够,又喊万岁,万万岁,故意让大家闻风丧胆地想到文革。阿红喝了一小口说,早知道还能自带酒水,我就给你们带瓶新加坡葡萄酒来尝尝,你们有谁尝过新加坡司令调的鸡尾酒?
我说,自然是没尝过,我们又不是大使夫人,新加坡司令连鸡毛都不会为我们调。
又老土了不是?新加坡司令是一种酒的名字,用它调的鸡尾酒在新加坡是最有名的,阿红放肆地嘲笑我说。她的老公是中国驻新加坡的大使,从那里带回来的葡萄酒在家赋闲多年,今天她来会见萧老先生,只在小坤包里装了一盒儿童爱吃的新加坡肉松卷,一见面就像献哈达一样献了上去。
为了让阿红在众人的笑声中得到更大满足,我索性让自己土得掉渣说,我还以为是新加坡的三军司令,相当于过去的元帅呢,如今指挥军队还用鸡毛当令箭,而鸡毛又数长在鸡尾巴上的质地最硬,所以令箭就用它来制造。军队出征之前,司令一手持箭,一手举杯,以箭调酒,预祝将士们凯旋归来。
大家被我笑得东倒西歪,阿红一边直拍胸口,一边叫着我的妈呀。萧老先生的女儿笑完以后,用餐叉指着镶在墙上的禁规,又回到阿红刚才的话上说,谁都不能自带酒水,新加坡司令也不行,基辅罗斯餐厅只对我们施行宽大政策,因为苏老板跟我爸爸不是一般的朋友。
我盯着萧老先生女儿餐叉指的方位,从上往下地念着用餐禁规,念到衣冠不整洁者不得入内这一条时,不由得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感慨地说,对我们真的是很宽大的哈!
大家都笑,唯有萧老先生一人不笑,梅姐问他,苏老板应该比您小很多吧?
你们应该是同龄人,文革时他才一二十岁,跟我关在一问牢里,我们是牢友。萧老先生说,接着又对这个老词做出新的解释,牢友,友牢,所以我们的友情非常牢固!
我从萧老先生送我的书中,得知他是把马克思的话抄在毛主席的语录本上,红卫兵说他别有用心,以现行反革命罪将他逮捕入狱。可是跟他住在一间牢里的这个祖上被苏联驱逐出境,连本姓都没有了只好姓苏的异国青年,犯的又是什么罪呢?我问他说,苏爱中是怎么得罪他们了?不该姓苏吗?
恭喜你猜对了,萧老先生模仿电视里节目主持人的口气说,但这只是其中之一,他还不该是黄头发,蓝眼睛,不该收听他们国家的广播电台。那时候收音机里不仅美帝苏修,台湾香港的广播电台都叫敌台。我们隔壁牢里有个喜欢听邓丽君唱歌的女孩儿,活活被红卫兵折磨疯了,白天黑夜地唱“把我的爱情还给我”,有天夜里就来人打开她的牢门说,好吧,把你的爱情还给你吧,拖出去一枪崩了!
大家都听得毛骨悚然。沉默很久,萧老先生的侄子又举起杯说,干杯!
主菜是萧老先生的女儿三天前就订好的,基辅烤鳕鱼,培根牛肉卷,罐焖牛肉,金枪鱼沙拉,剔骨牛排,伏特加烤串,基辅冷鳟鱼,奶酪煽鲜蘑,鹅肝。黄油烤鸡,嘎瓦斯,基辅沙拉,芝士布丁,乌克兰红菜汤,主食是蒜香面包,俄罗斯咧巴,杂拌葱油饼,草香冰淇淋,饮料除了鸡尾酒,还有西瓜汁、苏打水之类。穿乌克兰服装的男配餐员端上一样,报上一个品名,然后说出它们在乌克兰食谱中的重要地位。
梅姐搜索枯肠,使劲儿回忆着自己的少女时代说,我读中学的时候学过俄语,当时这些菜的俄文名字我都会念的,时间一长完全记不住了,唉,年纪不饶人哪。
我喝了一口乌克兰红菜汤,感觉味道不错,趁着高兴吹大牛说,我也会念,读初中时我还是全班三个俄语小组长之一,另外两个是留级生,后来两个留级生也被我干下去了,我又当了全班俄语课的课代表。俄语里有个弹音叫“得儿”,班上多数同学弹了一个学期也没弹会,据说连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他们本国的列宁同志都不会这个弹音,而我只练了三天就会了,不信我给你们弹一个听听!
为了重现昔日的辉煌,时隔四十年后,我咧开嘴巴,露出下牙,卷起舌头,用舌尖轻轻顶住上颚,聚一股气猛一发力,“得儿”的一下就弹了出来。梅姐佩服得直点头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阿红不服气道,切,这有什么了不起呢?大街上卖羊肉串儿的新疆人个个都会弹这个“得儿”,他们弹得可溜着呢,哪像你这样呲牙咧嘴的!
萧老先生挺身而出,替我讲了一句公道话说,维吾尔民族跟乌克兰民族、俄罗斯民族、哈萨克民族是一个语系,他们的舌头一生下来就是卷的,我们汉族人舌头又直又硬,所以你别小看这一个“得儿”,能弹出来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说,我很怀念俄语,至今还对那个时候反对苏修,中学课停止学习俄语耿耿于怀,不然今天在基辅罗斯餐厅给诸位当个业余翻译,时不时地“得儿”那么一下,那才叫酷!
梅姐笑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荒唐之极,不学俄语以后又改学英语,英语不也是英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语言吗?忘了当时反帝反修的革命战士是怎么解释这件事的!
我说,很好解释,就说是为了打入敌人阵营,听他们如何叽哩咕噜地进行阶级破坏。不过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英语也不让我们学了,全国人民只学一种毛语。
一直都不吭声的萧老先生孙女儿问道,毛语?毛里裘斯语?天哪,毛里裘斯的土语是克里奥尔语,连他们自己工作时都讲英语和法语,你们那一代人真是疯了,怎么去学那么小的小语种!
全桌的人都大笑起来,梅姐擦着笑出的眼泪说。的确是疯了!八零后的孩子们真该听一听爷爷奶奶讲革命了!
萧老先生用滑稽的表情看我一眼,带头拿起餐叉说,有人把我也叫八零后,我这个老八零后提议大家以粮为纲,一人先吃一片蒜香面包,然后再来一个瓜莱代,尝尝西瓜汁,红菜汤的味道!
他的小孙女儿又嘟哝着,什么以粮为纲,什么瓜菜代,我晕!
晕就对了,这就叫晕菜!萧老先生的侄子说。
阿红举着餐叉在满桌菜肴的上空巡逻了一圈儿,最后又放下来道,太奢侈了,我倒很想吃一碗他们正宗的土豆烧牛肉呢!
梅姐就问阿红,刮共产风时你才多大一点儿?连我都还在小学读书,只记得我的右派老爹说过一句话,两个穷兄弟互相嘲笑,老二家比老大家还穷得多,却五十步笑百步,打肿脸充胖子地嘲笑他老大哥!
萧老先生又回到了那个时代,好像要把一颗玉米粒儿拉成一根玉米棒子,用力地拉长着声音说,那叫穷——过——渡——,他们笑我们平均三个人穿一条裤子,我们可不就笑他们土豆加牛肉等于共产主义嘛!
我说,真是穷过了度!还不仅穷过了度,吹牛撒谎也过了度!
大厅里钢琴声响了起来,是《天鹅湖》的芭蕾舞曲,这次在巨大的俄式钢琴前坐着一个真正的乌克兰乐师,摇头晃脑地陶醉在乐曲之中。春水荡漾,美丽的白天鹅还没出现在蓝色的湖面上,我觉得他进入得未免太快了一点儿,神情和动作都显得过分夸张。不过我仍然有些激动,甚至像季莫申科要见普加乔娃那样感到紧张,因为这预示着演出就要开始,约利亚就要唱好一朵茉莉花了。
我看了看身边的萧老先生,他右手持叉,左手举
着一片缺了口的俄式咧巴,缺的那一部分在他嘴里噙着,他已经兴奋得忘了咀嚼。
钢琴曲又换了一首,从大厅一角并排慢慢走出三个乌克兰歌手,两个魁伟的男人之间夹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郎,男人黑色西装红色领结,女郎穿一条曳地的白色纱裙。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像蚕吃桑叶。我猜想这女歌手应该是约利亚,并且由这纱裙想起《喀秋莎》中的歌词,每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就像是意念使然,当他们并排慢慢走到我们对面的时候,开口唱出的正好是这支我们最熟悉的苏联歌曲。
不单是萧老先生,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进餐,坐在正方的抬起脸来,坐在反方的扭过头去,全都不出声地听着他们放声歌唱。直到第一段唱完的间隙,萧老先生的侄子才小声问我,怎么样?三位都是乌克兰的功勋演员,相当于我们中国的一级演员,不会比我们春晚上的男女高音差吧?
他拿他们跟我们春节联欢晚会上顶尖级的歌手相比。我回答说,丝毫不差!不过我想知道他们的演出报酬,他们是跟我们的演员一样按月拿工资吗?
又是又不是,苏老板在乌克兰也有一家基辅罗斯公司,他们的月薪在那边公司领取,来这里的机票和住宿都由这边餐厅负担。每晚他们除了对公众的演唱,客人还可以自由点歌,点歌费每首八十元是他们的额外收入。等会儿我们也要点一首的,您想点哪一首?
我想点一首中国民歌,我看了身边的梅姐一眼,记起萧老先生的小孙女儿提出的关于百岁酒的问题,突然生出一个精彩极了的创意,我想听约利亚唱一首关于梅的中国民歌!
钢琴声又响起来了,一曲接着一曲,全都是中国人民喜欢的苏联老歌,《山楂树》,《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他们唱到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时,现在还不到深夜的餐厅里已经不再静悄悄了,有人陪伴他们一起轻声地哼着。再接下去是那首更加经典的《三套车》,这时候整个大厅变成了群声合唱,歌词也由俄文变成了中文。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老太太放下餐叉,离席走到乌克兰歌手的身边一起唱了起来,其中一个老头儿还跟他们一起并排慢慢地往前走着。老头儿在行走和歌唱中发现了萧老先生,举起手来向他招了一招。
合唱的这几位,是不是解放初期的留苏学生?我问萧老先生。
你怎么知道?萧老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一时间顾不上说恭喜我了。
凭感觉,我是从年纪上,还有激情。
他们都是我的同龄人,大家在这里认识以后自报家门,好几个正是因为留过苏的,文革中差点儿被整死了!
阿红听乌克兰歌手更加悲伤地唱到第二遍时,忍不住侧过身去对梅姐说,错了,错了,这一句是几十年前我国翻译的错版,被可恨的地主抢了去的不是老马,而是那个赶车人心爱的姑娘!
歌声随着老马或者姑娘的命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沦,三个乌克兰歌手并排慢慢地走完一圈儿,又并排慢慢地往回走着,夹在当中的乌克兰女郎扭过头来,对阿红挤了个眼。阿红就得意地向我们炫耀道,看,她承认我说的是这么回事!
是吗?梅姐的表情像个小姑娘,她觉得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新鲜极了。
只间歇了一小会儿,钢琴声重新响起,这次是《费加罗的婚礼》。三个乌克兰歌手一人举着一只酒杯,唱着婚礼中《祝酒歌》的俄语歌词,又并排慢慢地走来跟大家碰杯。当他们碰到阿红的时候,刚才对她挤眼的乌克兰女郎把右手的酒杯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向她行了一个举手礼,俄语里夹着中文问她,刚才您的话我听到了,的确是姑娘不是老马,您也会唱那个《三套车》吗?
阿红诚实地摇头,却代替我向她问道,你就是约利亚吧?下面是不是该你唱中国歌了?
乌克兰女郎也诚实地摇头,俄语里的中文说得更夹生了,对不起,我不是约利亚,我叫热娜,我是刚到中国来的,我的中国歌唱得很不好。约利亚三天前回乌克兰了,她刚结婚,她怀了孕,她的丈夫是个军人。她要回去祝他生日快乐,她跟弗拉基米尔厅长说她今晚回来还要唱歌,可是一个小时之前还没回来,弗拉基米尔厅长就只好换成我了!
她的只鳞片爪的中文在大厅里引起一阵骚乱,跟我一样,今天首次来基辅罗斯餐厅的人想吃乌克兰式西餐还属其次,主要是想听约利亚唱中国歌。现在约利亚回不来了,中国歌听不成了,有人喝过烈性的伏特加酒,趁着酒性大声地抗议说,你们为什么换人?约利亚为什么不来?基辅罗斯餐厅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我们是冲着约利亚来的,约利亚不来我们就不埋单!
对,约利亚不来我们就不埋单!大家一唱一合,就这么对他们发出威胁。
钢琴一点儿不受影响地继续弹着,三个乌克兰功勋演员满脸尴尬,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厅中央。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我觉得挂羊头卖狗肉这话骂得没有文化,约利亚不是羊头,热娜也不是狗肉,她们都是乌克兰的好姑娘,无非是一个会唱中国歌另一个暂时不会唱中国歌。其实热娜的几首苏联歌曲唱得荡气回肠,人也长得那么漂亮,实在要对她表示不满,可以说她是姊妹易嫁,李代桃僵,也比用不能上席面的狗肉来污辱她好。
身穿白色无袖缎子旗袍的胖女领班紧急赶来,屁股和奶子三个制高点上白光闪闪,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哈腰,一会儿像江湖女侠一样做着抱拳的动作,直想稳住这个将会遭到破坏的局面,可能觉得餐厅也是一件旗袍,小洞不补,大了二尺五,事情一旦闹大就不好收拾了。人们却根本就不理会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大声要求老板出来解释。白光闪闪的胖女领班只好又退下去,换了她的丈夫,基辅罗斯餐厅的厅长弗拉基米尔过来跟大家对话。弗拉基米尔的男高音虽然比他中国媳妇儿要大一倍,但是较真的人们要的是道理。而不是高音,还是一片声地喊着老板亲自出来。
弗拉基米尔满脸汗珠直往下流,他用毛乎乎的手背在上面擦了一把,甩在地上碎八瓣说,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各位光临基辅罗斯餐厅的朋友们哈,苏总今天不在这里,我代表苏总向你们致歉,并且决定,这一次的餐费统统打九折行不行?
不行,我们要听约利亚唱中国歌!
八五折行不行?八折?七五?再不行就七折吧!
不行,我们要听约利亚唱中国歌!
六五?六折?哎哟妈呀,六还不行吗?
不行,我们要听约利亚唱中国歌!
那好,这次我就把苏总的家给当了哈,打个五折,只收一半算啦!弗拉基米尔脸上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把毛乎乎的右手攥成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空气中说。
也不行!我们情愿不打折,我们情愿把点歌费加到一百,也要听约利亚唱中国歌!得理不饶人的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和所有的朋友们,看来今晚要给他们寄予厚望的基辅罗斯餐厅出一道难题了。
弗拉基米尔在喧嚣声中看见了我,也看见了萧老先生,就用一双灰不灰蓝不蓝的眼睛向我们求助。萧老先生与其说同情他,不如说是同情自己的牢友苏爱中,同时还觉得有些对我不起,他是以听约利亚唱好一朵茉莉花的名义请我来的。萧老先生避开弗拉基米尔可怜巴巴的眼光,放下餐又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个约利亚呀,她可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小苏这次要吃她的亏了!
他永远记着苏爱中坐牢时只有一二十岁,也永远称基辅罗斯餐厅的老板为小苏。
梅姐惊奇地对自己说,我真想看看,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闹嚷的声音像是小了,很多人的眼睛转向餐厅的门口,那里有一个穿黑色纱裙的乌克兰女郎朝着我们走了过来。由于是逆着光的,走到近处才听到有人一声惊叫,啊,这不正是约利亚吗?天哪,约利亚到底来啦!
约利亚的胸前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这朵纸做的小白花在黑色纱裙上太惹眼了,像是漆黑夜晚的一颗小星星,只是生在天边,随着夜幕的消散它也会消失得更早。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装扮,这个俄罗斯的麦当娜和乌克兰的普加乔娃,不可能过去是以这种风格为热爱喜庆的中国朋友带来欢乐。我不爱看大红大紫,金光灿烂,但她今晚的服饰实在太素,素得凄凉,甚至不祥。
她的脸上没有化妆,也是白的,而且自得缺乏光泽,比起朝气蓬勃的热娜逊色多了。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像湖水一样的蓝,这才给她整个的人带来亮色,让人心中轻轻哼唱起喀秋莎和明媚的春光。人们原谅了她一定是刚下飞机,什么都来不及,欢迎她的掌声比过去更加热烈。约利亚有些仓皇地走到餐厅中央,背对钢琴,弯腰先对我们的正中席位鞠了一躬,又对左右两边各鞠了一躬,转过脸去又对弗拉基米尔也鞠了一躬,然后再一次转向我们,喘着气用中文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女士们先生们请点歌吧!
弗拉基米尔立刻获得了解放,对着约利亚也深鞠一躬,鞠完他就笑了起来,对大家说话的口气硬得多了。各位朋友,基辅拉斯餐厅从来都以诚信为本,我相信约利亚会来的!约利亚既然来了,今晚餐费就不用打折了哈,——点歌开始!
大家就不客气地开始点歌,茉莉花,采红菱,四季歌,走西口,康定情歌,点了一首又点一首,约利亚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都唱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得太久,是不是因为她黑色纱裙上的那一朵小小的白花,觉得她唱得虽然美妙动听,却总还缺少那么一点儿激情,没有达到萧老先生和公交车上的老年妇女,还有弗拉基米尔以及那些情愿晚餐不打折也要听她唱歌的人夸奖她的那个高度。
萧老先生一家绝不这样认为,他的女儿和侄子抢着离席。回来时坚持要我和梅姐各点一首。说是点歌费已经交了,不唱也不好再退回来。这样我们就只好答应,我对梅姐说,其实我刚才说了,请约利亚唱一首关于梅的中国民歌!
红梅赞?一剪梅?十朵梅花九朵开?梅姐一首一首地考虑着说。
阿红忽然问道,你们想不想听《梅娘曲》?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也是梅!
太想听了,就点这一首吧!我听过这一首歌,感觉今晚听这一首实在太妙了。
钢琴师换了凄婉的调门,黑色纱裙配小白花的约利亚面色哀伤地向我们走了过来,步子迈得比三个乌克兰歌手更慢。这身服装,这副神情,这支琴曲,配着这首歌词合适极了。我怀疑约利亚今晚正是为了这支歌曲而来,她怎么知道我们座上有一支梅,怎么知道我们会点这一首歌?
约利亚的歌声还没出喉,湖水一样的蓝眼睛里早已是泪光一片了。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家的窗上,
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我曾经弹着吉他,
为你曼声儿歌唱,
……
这一次我们都被她的歌声感动了,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响,害怕影响了从她口中吐出的歌词,哪怕是一个字,一个气声。整个餐厅都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四处静悄悄的深夜的花园,夜色下约利亚的歌声是一缕凄凉的风,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我为你违背了爹娘,
离开那遥远的南洋。
我预备用我的眼泪,
擦好你的创伤。
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你的可怜的梅娘。
歌声停了,餐厅里还肃穆着,突然我们听到了一声哭泣,紧接着就看见约利亚双手捂脸,飞速地转过身子。小白花不见了,黑色纱裙像一片燃尽的纸灰。很快消失在了我们眼前。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大家互相追问着,又互相不能告诉对方答案。最后,有人就坚决地认为,约利亚是由歌中的梅娘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祖国,如同她离别了他们。他们也离别了她。
萧老先生家的保姆哭得比约利亚还要伤心,一边抽噎一边抱怨我们不该点这支《梅娘曲》。你们就是要听她唱梅,让她唱一个“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也是好的,看把她哭成这个样子,她还怎么再给人唱歌哇?
我们随着人流走向餐厅的门口,去跟弗拉基米尔夫妇告一个别,顺便向他们打听约利亚跑出餐厅以后的情况。弗拉基米尔的中国媳妇儿,那个白晃晃的胖女领班脸上闪着几颗泪珠,难过地说,约利亚走了,回乌克兰了,她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萧老先生的女儿问。
那里刚刚发生一场事变,是民间组织跟政府之间的武装冲突,她的丈夫在冲突中不幸丧生了!约利亚本来应该留下参加丈夫的葬礼,但她自己不愿跟基辅罗斯餐厅违约,才乘坐飞机专程赶来,最后为你们唱一次歌!弗拉基米尔同样难过地说。
最后一晚的最后一支,就是你们点的《梅娘曲》!胖女领班成心让我们记住这事,她用手把脸上的泪珠擦掉,让自己红红的眼睛看着我们。
愣了一阵,我又问她,为了严守信用她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们给她多少报酬?
我也这样问过她哈,可她连应得的正份儿也不肯要,她说免了吧,把它埋在心里,成为一个纯洁而又永远的纪念。胖女领班说到这里,泪珠儿又要滚出来了。
还要告诉您一件事,事变发生的时候苏总正好也在现场,他的心性萧老是最知道的,一下子就卷进去了!弗拉基米尔一边叙述,两只灰不灰蓝不蓝的眼睛一边在我和萧老先生之间来回移动。听约利亚说,她临走还没得到苏总的消息,所以,大哥,我很担心基辅拉斯餐厅下一步的命运,如果,万……不说这事了哈大哥,你们走好,改天再来哈!
萧老先生两眼发呆,全身不动,像是得了老年痴呆,他的保姆、女儿、侄子和小孙女儿,四人从各个角度搀扶着他走出餐厅,两个守门的青年近卫军为了万无一失,也赶上前来搭一把手,一直把他送进停在门外的小汽车里。我和梅姐阿红追上去跟他说再见时,好在他的眼睛能转动了,嘴里却还不能说话,他的女儿尽量为我们宽心,她说,爸爸是为他的牢友难过,不过没事,他会好的,拜拜!
我总算是有点儿明白了,你们那一代人为什么喜欢听那种老歌!在他的侄子启动汽车以前,他的小孙女儿说了这么一句。
唉!剩下我们三人同时转过脸来,同时叹了口气。
然后我们同时招手,叫停了一辆开到基辅罗斯餐厅门前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