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建
在“保八”目标实现后,政府在宏观调控中的关注点开始转向防过剩和防通胀方向,而前提都是经济复苏势头已经可以确定,甚至会出现某种“过热”态势。的确,由于2008年四季度和2009年一季度是增长的低谷,目前的复苏势头如果延续下去,经济增长率甚至可能创出近年来的新高,所以牺牲一些速度来压缩产能和对付通胀也不会使经济增长率掉到8%以下,但明年的问题可能不会那么简单。因为,明年宏观调控重点与方向的选择会极大地影响到“十二五”第一年,即2011年的中国经济增长问题,甚至是整个“十二五”期间的增长问题。
首先,在当代国际环境中,中国已经不可能摆脱国际经济影响而主要从自身出发安排经济增长,而未来的国际经济环境又绝不能过于乐观,虽然三季度美国经济开始回升,但是10月份以来又出现不稳的情况,比如,消费者信息指数大幅下降、大地产金融公司倒闭、银行倒闭风潮再起等。美国的这次危机不同于以往,是居民的支付能力危机,这是资本主义国家从未出现过的。日本上世纪90年代初泡沫破灭是企业和金融机构的资产负债表失衡,而美国不仅企业有这样问题,家庭资产负债表的失衡更严重。战后直到90年代初,美国的家庭负债率平均为60%,新世纪初上升到90%,2007年危机爆发前已飙升到138%。去年以来,美国的居民储蓄率虽然有所回升,到今年6月份已回升到5.9%,但是家庭负债率平均还在129%,而这个问题不解决,这场危机就过不去。此外,由于次贷危机的爆发,在美国金融市场中积累了庞大的“有毒资产”,美国政府对这些有毒资产的处理办法一是允许金融机构改变记帐方法,把这些有毒资产掩盖起来。二是向后推,即把金融合约的清算期向后推迟两年。所以美国的庞大有毒金融资产至今都没有从根本上清除,而只要还没有被清除,这场危机就不会过去。推迟矛盾爆发虽然给美国经济争取到两年的缓冲期,但新的危机仍可能会在2011年爆发,使美国乃至全球经济出现二次探底。最近标普公司预计,美国企业的倒闭风潮可能会在明年末、后年初出现。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则预计,美国的银行倒闭风潮会在2013年出现,届时该公司支出总额将高达1000亿美元,而自次债危机爆发以来直到目前,也只用掉了250亿美元。这些情况都说明了危机有再度爆发的前景。
目前中国宏观调控当局对世界经济形势的判断是,这场危机已经基本上过去了,宏观调控的重点也基本上是按照反过热、反过剩和反通胀思路安排的。沿着这样的思路,未来两年,尤其是明年,宏观调控就会从目前的“双松”转向“双稳”至“双紧”,在危机到来前不是提升企业的增长动力,而是压抑。如果危机再次袭来,就难免重复2008年的错误。当然,这不是说如果速度过快和物价过高也不应实施任何紧缩,而是说为了对冲可能来临的新危机,应当把经济增长率和物价上涨率的上限都放到一个更高的水平来考虑。
应当怎样解决目前已经趋于严重的产能过剩问题?为了应对危机,主要依靠增加投资而对冲外部需求萎缩,是在危机中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这样作的一个附带结果是,强化了政府投融资平台的作用。在危机来袭时,只有各级政府敢于继续进行投资。这样作的好处是,保住了经济增长的基本步伐,带来的问题是,在国内生产已经全面过剩,而出口需求又持续萎缩的条件下,扩大投资会进一步加大未来的产能过剩程度,从而形成更大规模的过剩。因为,主要依靠国有银行系统为各级地方政府融资,加大过剩风险的前景也在银行体系中酝酿着风险。今年以来,新上投资项目仍集中在基础设施和重工业等大型项目,而且改建项目的增长率很高,估计新一轮的产能释放高峰应该是在3年以后,即在2012年前后,届时也会是银行体系出现系统性风险的时候。
目前采取的办法是对过剩产能领域实施全面的紧缩,不仅有经济办法,也有法律与行政办法。如果把两年后世界经济可能再次触底的前景考虑在内,最好的办法不是由政府出面采取措施限制过剩产能,而是让市场机制发挥作用,让过剩产能自然淘汰。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生产过剩周期之所以会周而复始,一方面是市场机制要强制供给和需求保持平衡;另一方面,是一个由市场机制自然淘汰过剩和落后的过程。过剩虽然不好,但是如果没有过剩,就没有市场竞争的动力,也出不来企业的活力与效率。所以可以说,适当的过剩是市场经济的基础。政府的作用是消除市场过度激烈的上下波动,如果明年的经济走势是持续复苏,政府反衰退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应该让市场对过剩产能进行自然淘汰。从这个角度看,目前愈演愈烈的“国进民退”浪潮必须加以遏制。因为,以国有银行的资金供给作支持,以各地政府为平台的扩大投资政策,在经济已经摆脱衰退后就应退出了。
如果认为一定程度的过剩产能是保持市场竞争活力的重要机制,对国民经济各领域的产能过剩程度也必须有个客观标准。美国战后60年中,工业产能平均利用率是80.6%,如果以产能过剩20%为正常来衡量,以目前被认为是严重过剩的钢铁产业为例,已有产能为6.6亿吨,在建产能约6千万吨,总计产能为7.2亿吨,若两年后的需求约5.5亿吨,则产能利用率为76%,虽有过剩,也不是特别严重。汽车工业也是如此,预计到2010年的产能为2000万台,需求量在1500万台,产能利用率也是75%,有过剩而不严重。在经济进入复苏轨道后由市场来进行过剩产能的淘汰过程,应该比政府出面更好。从这个角度看,宏观调控,明年政府在投资方面需要限制的是,由各地政府所主导的国有部门投资,对民间投资则应给予极大地鼓励,因为只有民间投资活跃起来,才能最有效地应对外部经济可能出现的再度恶化。
此外,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过剩的根源是不合理的分配关系,所以过剩永远是相对的。在当代中国,分配差距不仅存在于社会各阶层,也存在于城乡间。根据社科院人口所最近的一项研究,目前城乡收入差距在收入差距中的比重高达60%,中国要纠正生产过剩首先就要从解决城乡差距入手。我曾经有过一个计算,如果中国的城市人口比目前增加4.5亿,中国的消费品总额就可以增加87%,这是由于目前城乡人口消费有着3.3倍的差距。按照2003—2007年城市人口与城市投资的增长比例计算,如果增加4.5亿城市人口,还必须增加200万亿元以上的投资;如果世界经济面临二次探底,中国出口也再次出现深度萎缩,只有城市化创造的需求才能使中国经济摆脱随世界经济萧条的前景。特别是进入到“十二五”以后,国际经济形势的再度逆转会使外需更加不可依赖,由于为保增长而实施的大投资再度转到产能释放阶段,在现有经济结构基础上继续加大投资需求也已没有空间,所以转向城市化调整方向已经迫在眉睫,否则中国的经济增长就会失去动力。
说中国的过剩是相对的,原因还在于中国是发展中国家,许多目前已经表现出严重过剩的领域,从完成工业化的要求看还是远远不够的。例如,发达国家在完成工业化时是人均700—1000公斤粗钢产能,按这个标准计算到2030年中国人口高峰时钢铁产能应在10亿吨以上,而目前也只有不到7亿吨,如果硬要压制中国产能的增长而不是把重点放在创造需求上面,就会延缓中国的工业化速度。
所以,在目前的城乡结构基础上,很难摆脱扩大投资与防止过剩之间的艰难选择。去年以来,中国的结构调整工作之所以没有取得显著功效,也是由于只是把调整的重点放在了制造业的供给结构方面,而启动消费都是一些小动作,远不能改变中国的人口主体是由低收入的农民组成这个现实。
再一个问题是,应怎样在保增长与防通胀之间保持平衡。首先,可以肯定地说,明年的物价上涨率会明显高于今年,因为通胀自8月份以后开始抬头,主要还是受国内食品价格和国际大宗商品输入价格抬升的影响。由于美国的经济与金融市场很不稳定,国际资本在这个全球最大的资本市场找不到太多的金融投资出路,所以还会继续冲击黄金和石油等,这样大宗产品的输入价格就降不下来。从国内看,中国自2007年后逐步进入第四次“婴儿潮”,每年出生的婴儿都在1600万人以上,大大高出“十一五”时期的700万人,会极大地增加对食品的需求,而今年由于北方地区旱情严重导致玉米等作物减产,会影响今明两年的食品价格,还由于今年前三季度都是物价负增长,所以明年估计在一季度物价就会上升到2%,二季度有可能上升到4—5%,全年应在5%左右,到4%的时候估计当局就会考虑加息。最近的一次国务院常务会议指出,四季度的工作重点之一是,要“管理好通胀预期”,我理解就是要在通胀还未出现时采取某种紧缩措施,一开始是数量型的措施,如加大货币对冲力度,紧缩贷款等;明年二季度以后就可能转向质量型管理,即加息。
我还是主张即使明年的物价水平达到甚至超过5%,政府也不要采取加息的动作,因为后年世界经济就可能再度探底,如果在明年下半年加息,就只顾了管好通胀预期,而不去管萧条预期。此外,2008年反通胀的实践证明,如果是输入型与结构型构成的通胀,货币再紧也压不下来,这两类通胀都会侵蚀企业利润。
然而,物价上涨还是会对居民生活产生直接甚至是巨大的影响。如果不能采取货币紧缩政策,财政政策就必须作为应付通胀的主要手段。物价上涨主要影响的是中低收入人口的消费,所以在通胀率较高时就应安排好对中低收入人口的财政补贴方案。
再有,就是怎样处理好资产价格与实物价格的关系问题。今年初以来,股市和楼市在经济持续下滑过程就开始活跃,主要原因恐怕是有大量实体经济中的资本转向资本市场,而目前和明年的经济复苏会引领部分资本从地产与股市中退出,因而会减少部分资金,相应抑制资产泡沫的扩大速度,但若为压制过剩产能而采取了过度严厉措施,也不排除实体经济中的资金会继续流入地产和股市,推动资产价格上涨。此外,如果后年世界经济再度探底,而且程度更严重,则会有更多国际资本向东亚地区尤其是中国流动,也会是明后年推动中国资产价格上涨的重要因素。
从股市与地产的关系看,目前楼市价格在历史高位,而股市只是历史价格的一半。所以我认为,明年楼价不可能再有今年这样大幅度攀升的前景,甚至会有所下降,特别是高档住宅价格,可能会明显下降。因为,流出楼市的资金主要是在经济低谷过程中从实体经济流入的那部分资本。此外,今年楼市火爆一个重要原因,是自2003年以来的高增长所积累的社会财富的滞后释放效应,在今后若干年里这个效应应该是递减的,除非中国再度迎来一个像2003—2007年那样的高增长,但至少未来5年内可能性几乎没有,所以就没有支持楼价显著上升的动力。
总之,由于明年地产价格有可能持稳甚至有所下降,股市会随经济回升步伐稳步上升,把管理资产价格膨胀预期作为货币紧缩的原因来考虑,也是没有必要的。
自次债危机爆发后,我们在宏观调控中的屡屡失误,都是由于对国际经济环境的判断太乐观。比如,当2007年7月危机爆发后,我们仍然认为国际经济环境的巨变对中国经济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直到2008年上半年仍坚持把反通胀作为调控的首要目标,持续紧缩货币,以至于加大了下半年的经济下滑幅度。去年下半年,虽然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采取反危机措施,但仍认为这场世界性危机是一场短期的、温和的衰退,对2009年的出口需求寄托了不切实际的期望,即把全年出口增长率安排到8%这样的高水平,而实际情况是今年前9个月的出口增长已超过负20%。前面已经说过,如果不是由于美国采取了把危机后推的做法,更大的危机就会象2008年世界上普遍预计的那样,在今年7月再度走向爆发而不是自三季度开始回升,中国经济在三季度也就不可能出现持续加强的复苏势头。由于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自三季度开始回升,目前乐观情绪又开始蔓延,比如又开始研究象开发资本市场和人民币国际化这样的只应在太平盛世才应考虑的事情。
2010年中国宏观调控的主线,不应以反通胀和反过剩为主而采取紧缩方针,而是仍应以管理好萧条预期为主,采取适度宽松的货币与财政政策为主。应当看到,虽然中国经济与社会中已经积累了很多矛盾,甚至是尖锐矛盾,但美国、日本与欧盟诸国中的经济社会矛盾只比中国多,不比中国少,只比中国大,不比中国小,而这场全球性危机总的看是在酝酿着越来越多有利于中国的因素,并且危机越深刻,在危机中产生的有利于中国的因素就越多。举个显然的例子,近来为什么美国和欧洲都在加大拉拢中国的力度?就是因为危机使美欧矛盾更加深化,而中国已成为平衡美欧力量的重要砝码。为什么自明治维新以来一直要“脱亚入欧”的日本最近会与美国渐行渐远而要拉中国搞东亚共同体,也是因为美国市场和美元越来越靠不住,想在亚洲寻找经济安全。但所有这些有利因素的成长壮大,都系于中国的强势经济增长,而且国内的经济与社会矛盾,也只有在中国经济不失速的情况下才能得到解决。反过来说,如果发生失速情况,中国的经济与社会矛盾就会激化,甚至爆发。因此,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世界经济危机再度爆发背景下,如何保住中国经济不随世界经济萧条而显著下滑,应是宏观调控中压倒一切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