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山,我最美丽的梦

刘杰锋（土家族）

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四川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中西结合部的盆地上。在这盆地的底部,是被人们誉为天府之国的魂魄,川西平原一望无际的沃土良田。这里流淌奔腾着丰沛的岷江水系,千百年来一直调节着青山大川温润的气候,滋润着人们梦幻般的幸福生活。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老人们会很骄傲地为我们念叨着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童谣,四川四川,有水有山,笃笃是河滩,边边是大山。笃笃是四川话底部的意思。你看,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四川盆地特殊的地质构造。李白在《蜀道难》中写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就说明了过去四川地理交通是何等的险峻闭塞,几乎不与其他地区相互交往。所以李白感慨地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说的就是过去如要想从四川平原里走出去,非得翻越周围环绕着四川盆地那些险峻陡峭的大山,而那些险峻陡峭的大山里,什么一线天、鬼门关、百步梯、剑门关、鬼见愁等险峻地名多的是,说明了这里的地形非常险恶,所以才有难于上青天之说。旧时有很多客商就是怀揣发财的梦想,踏上了夺命蜀道,也就踏上了不归之路。还有许多官兵奉朝廷之命入川进剿,却在蜀道上被险关峻岭或瘴气邪病夺去了性命。盆地边缘的高峻山脉既是巨大的交通屏障,为诗人们感慨不已吟诵千秋,也成为这块富饶土地的保护山神,为川人后裔香火供奉祭祀朝拜。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朝兵家战乱不止,而唯独四川不曾被战火殃及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们不去泛泛地数落四川周边雄峻陡峭的山脉,我们将视线稍稍转向盆地的西部,这里就是号称中国地理台阶的龙门山脉,它还有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名称,就是龙门山地质断裂带。从地图上看,这条断裂带位于整个四川的西北部,西北与青藏高原毗邻,西南与云贵高原相接,整个四川平原的边缘就是以川西平原与龙门山分界处为标志,弧形地带的西部就是逐渐隆起的青藏高原地质带,东部就是川西平原地质板块。在这条绵延五百公里,宽七十公里的弧形地质断裂带中,分布着四川理县、茂县、汶川县、北川县、青川县、都江堰市、绵竹市、绵阳市、德阳市,还有地理位置稍微偏西北的松潘县、平武县、黑水县、马尔康县。这里群山巍峨,地形复杂,蜿蜒崎岖,层峦叠嶂,气流翻滚旋转,天气瞬息万变,艳阳暴雨交替频繁,春夏秋冬温差明显,溪流纵横水量丰沛,森林茂盛草木葱郁,正因为独特的地质结构和独特的气候条件,这里也成为自然生态环境中最为人们倾慕的香格里拉级旅游区。中国甚至世界上最著名的九寨沟和稻城等自然风景区,都像珍珠般地分布在这块充满神秘气息的土地上。

我的一位藏族朋友叫泽巴足,他是一位身体魁梧性情剽悍的藏族汉子,圆脸大眼,黑红的脸膛,铁塔一般的身材,在他的身上总是荡漾着一种迷人的藏族风情,萦绕着一种爽朗乐观的豪情,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烦恼和悲伤。他总是说,我们藏族人的性格天生就是乐观豁达,我们的心灵就像九寨沟的溪水一样清澈明亮,我们的心胸就像尕纳峰一样博大深沉。如果你到我们阿坝州来,我请你喝青稞咂酒,那是一种用麦秆插在土罐里吸吮的自家酿酒,带有一股苦涩的清香,让你感到川西山川的清秀和山泉的甘甜,感受藏族风情的浓郁和农家生活的恬淡。泽巴足就是从阿坝羌族藏族自治州成长起来的民族干部,二十来岁就担任黑水县委书记,不到三十岁就担任阿坝州副州长,四十刚挂零就在省级部门担任领导职务。那年在成都,他邀请我到他曾经任职过的地方去喝青稞咂酒,因为工作时间太紧只能婉言谢绝,谁知这一推竟推迟了十几年。现在要喝他的青稞咂酒就不是那样容易了,因为听说他已奉调外省去工作了。

不过,让泽巴足始终感到自豪的是,他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洁净,听说这里也是自然生态环境最好的地方。但是这里正是龙门山地质断裂活动带,一亿年前,强烈的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使印度洋大陆板块向北运动,挤压横卧在运动方向上的欧亚大陆板块,造成了青藏高原的地质隆起。在这个过程中,青藏高原继续向东运动挤压着在地质结构上属于华北板块的四川盆地。但是成熟的四川板块是坚硬稳固的,任凭印度板块怎样挤压,欧亚板块始终纹丝不动,只是在龙门山东北西南走向挤压出一条弧形破裂带。这里由于地形折叠挤压,隆起了许多峻峭的山峰和河谷,孕育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生态环境。平均海拔两千多公尺的高度,正是植物繁茂生长的最好地形地貌。由于山区陡峻,修建公路非常困难,更谈不上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的经济开发,所以这里原始的植被保存得非常完好,被人们誉为四川的香格里拉。中国著名的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区、九寨沟自然风景区就是在这块地域上。

北川县位于龙门山地质断裂带上,是我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这里保存着最为完善的羌族文化习俗,这次地震使这里以泥土石块夯筑墙体形成的碉楼民居遭受到无情的摧毁。杨柳坪村,距北川县城仅仅只有三四公里的路程,这里是传统的羌族村寨,虽然没有桃坪羌族碉楼村寨那样有名,但这里山清水秀的环境,就连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柴静到了这里也为之动容。叶光明,壮实敦厚的羌族汉子,在地震中他九岁的儿子被倒塌下来的砖瓦永远地埋在学校教室的废墟中。他擦干了悲伤的眼泪,回到村里,在自家的废墟中扒出了仅存的生活用品,搬瓦拆木,和泥垒墙,与妻子杨正红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和羌族汉子朴实无华的性格,开始了地震灾后的新生活。中央电视台以叶光明、杨正红夫妻为主角,拍摄了反映村民抗震救灾的《杨柳坪七日》,让所有看过这部纪录影片的人都红了眼圈。叶志全是影片中另一位重要人物,清癯的脸膛藏不住满眼的忧伤,在地震中,叶志全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每每说到这件事情,他总是忍不住会用衣袖去揩眼泪。叶志全动情地说,女儿用自己给她三个月的零花钱,为父亲定制了一份生日蛋糕,可是她……说着说着叶志全泣不成声,此情此景感觉得出来一个父亲对女儿内疚和愧然的心态。叶志全说,现在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为了女儿就留在这里重新建设家乡。叶光明说,我要将这里重新建设好,办出具有我们羌族文化习俗的农家乐,让所有关心我们的人们来这里做客!让全世界的人们亲眼看看,我们羌族是任何困难压不倒的!嗨,这才是羌族汉子的爽朗豪放性格。柴静强忍着眼里的泪花,哽咽着与羌族大哥碰了酒杯一饮而尽,他们把所有的苦难和悲伤全部吞进肚里。此情此景,真有旧时英雄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豪迈气概,看得你泪水长流,看得你热血沸腾。

我毫不怀疑叶光明和叶志全的复兴事业,但是站在过去青翠欲滴的山梁上,看着现在垮塌山体遗留下满目疮痍的灰白色槽沟和山体堆积物,说实话,我的心里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龙门山,这里是地质断裂带,即使叶光明将自家的农家乐打造成为具有星级接待水平的旅游地,即使叶志全办起了能够任凭游人采摘的果园,这样的幸福光景能够持续长久么?三十年前,也是这里的地质断裂带也曾发生了一起强烈的地震,虽然那次的地震没有这次那么强烈,造成的人员财产损失没有这次那么严重,但是,留在人们心底的伤痛却是始终难以忘怀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毕竟地质断裂带还是鲜活地摆在那里呀!只要印度洋板块还在运动,那印度地质板块与欧亚地质板块就不可避免地还会发生碰撞,地下积聚的应力和能量还在慢慢地增长,直至达到地壳不能忍受的极限。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啊!难道我们还会继续容忍灾难继续吗?不,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悲痛的历史和惨痛的教训重蹈覆辙,让最美丽的梦蒙上一层看不透的阴霾。看着自然规律发展的必然结果,带着美梦与忧患这样相互矛盾的心态,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人与自然就是这样在相互包容和相互矛盾的状态中此消彼长地生存,特别是对于龙门山这一块独特的地域,我们只能默默地容忍和静静地等待,企盼着大自然能够对人类宽容一些。人们没有理由彻底地放弃它,这里是羌民族南下迁徙以来世代繁衍生存的地方。我们只能在了解掌握它的自然规律后,近距离地亲近它,并在生存过程中注意将自己的生存方式与自然的承受能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勇敢地面对自然界赋予人类的各种恩赐和同时带来的各种自然灾害。

原始迷离的九寨沟风光继续吸引着我们,但从成都出发到九寨沟,分布在地质断裂带上的都江堰、汶川、北川、茂县这些都是必经要道啊!我们在做着最美丽的梦的同时,隐患也在深深地困扰着我们。我不知道去九寨沟的道路今后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通畅,我不知道泽巴足还有没有机会邀请我到九寨沟羌族村寨去喝青稞咂酒,也不知道叶光明和叶志全的农家乐几时才能重建完毕,只是看见夕阳下,天依然蓝,云依然白,山依然青,水依然绿,羌族汉子和姑娘们在倒塌的碉楼废墟前,男人们头上裹着蓝布头巾,头巾里露出两尾锦鸡羽毛,肩上披着羊皮坎肩,身穿蓝布衣裤,女人们身穿蓝布或绿布原色斜襟衣服,衣服领口和斜襟上缀满了小红碎花花边,腰上围着黑底红花云团挑花围腰,人群围成圆圈踢着腿跳着舞,齐声用雄浑的声音在低声唱道:青稞米酒端起来,萨朗锅庄跳起来,六弦木琴弹起来,土布里笛吹起来,太阳还是要出来,嗨嗨,太阳还是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