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小歪
A
天边的红晕绕在云里,偶尔出现大片的空白,但立刻转成浓郁的红,随即沉到乌漆的夜里,没了踪影。
他放下画笔,仔细听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确定声音是不是存在。他站起身,冷风窜进他并不厚实的棉衣里,他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发梢直直地插进领口,在影子里看起来,像是脑袋直接塞在身体里面。
他用手裹了裹衣服,撩起窗帘,朝外看去。
没有月光,也没有人。只有风不断地用力击打着门窗,黑突突的夜晚,冷风像是划破了死寂般,生生不息地刮着。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怎么越发的敏感起来了。右手准备放下窗帘,回去继续作画。
可是,就是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使劲往外看。
他立刻觉得皮肤发胀,浑身的毛孔都用力撑开了。
那是一张脸。
似乎苍浓的夜里,只有那张脸才是真正的白色。一个小女孩——脸干涩,像是被冷风吹得过久,又硬又干,靠近耳朵的地方挂了两条黑色的辫子,毛毛糙糙地搭在红色的外套上。外套上部有几条暗色的大格子,突兀得像是卡在女孩的肩膀上。
画家确定那是一个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恶意的孩子,才打开门锁,走出去。
他蹲下身子,看看四周,一片寂静。
“你,是?”画家摸摸她的头,尽量克制开始打颤的牙齿。
女孩不说话,眼睛空洞洞的,却很大。画家注意到她的外套足足比她大出半个身,显然并不是她的衣服。画家看了看周围,依旧是茫茫的夜色,他把小女孩抱起来,转身进了屋子。
画家把她放在一只白色的木板边沿,那是原来房子留下的木板,画家留它放些琐碎的东西。他拿了一件军大衣给小女孩裹上,画家很穷,自从买下这套旧房子,就没有太多的钱置办取暖的工具了。这套房子虽然在中心地段,但是价格很便宜,卖房子的男人几乎没反驳画家的报价,立刻同意的。
他晃了晃暖瓶,没有水,便急急地走到厨房。
他转头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女孩竟然站在画板前盯着他的画发呆,然后她慢慢地抬起手,在画上抚摸着什么。
画家忙走过去,抱起女孩重新放到木板上,转头又去了厨房。
但是,他很快发现女孩熟练地再次借助椅子跳下木板,走到画前。
水开始沸腾了,画家快步冲回画前抱起女孩,并警告她不准乱动。
但是。当画家第三次返回厨房的时候,他偷偷拿眼睛瞟了一眼女孩。女孩翻过身子,右脚蹬着椅子,迅速跳下来,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奔到画前面。
画家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女孩。
女孩先是看着,然后举起小手仔细地摩挲着那幅画。她张张小嘴,像是说了什么。很快,她开始唱歌,声音开始很小,但是,渐渐变得清晰,却充满忧伤。
“星期一的孩子脸蛋标致;星期二的孩子心肠仁慈;星期三的孩子充满愁苦;星期四的孩子远大前途;星期五的孩子满是礼物和爱情……”
画上是一个朋友托画家画的全家福,父母搂着他们的儿子幸福地笑着。
画家向前,蹲下来看着女孩:“你是迷路了吗?”画家问。
女孩开始并不作答,然后突然张嘴吐出:“回来了。”
画家觉得她有些好笑,直起腰摸摸她的脑袋,问道,“什么回来了?”
女孩突然笑了,但画家不确定她是不是笑了,或许只是牵了牵嘴角。
B
女孩住在了画家家里,她很瘦,每次总是吃一点点饭,画家说要她多吃点,她索性就放下筷子,跳下椅子跑开了。
画家很是疼惜这个孩子。他没钱给女孩买新玩具,便跑到旧货市场买二手的小玩意。或者逛逛旧书摊,买来大堆的童话。一有时间,便讲给她听。或者用自己仅有的乐理知识为女孩创造一些奇奇怪怪的歌曲。但是女孩从来没唱过,只是不时哼起那首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故事。
一天,女孩看画家在摆弄新买的颜料,便靠上前去。
“这个是什么做的?”女孩指着画家手里的颜料仰头问到。
画家不知怎么解释,于是他想了想,便说:每种颜色都由不同事物汲取来的,比如黄色就是太阳流下的汗滴,绿色就是小草的汁液,红色是……”
画家一时语塞。
“是血液的颜色!”女孩一下子大叫起来。
画家皱了一下眉头。
“我见过。”女孩竟然开始兴奋起来。她站起身开始跳舞,唱起一首欢快的歌,绕着屋子快速地奔跑。女孩喜欢唱歌,但总是唱同一支歌。很长,她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她的声音很软,却很尖细,带着微颤的吞吐气息,加上满满的自怜。更多时候女孩会在屋里面乱跑,手摸着墙壁,然后指甲在墙壁上滑动,发出刺耳的声响,脸贴着墙壁,双手手掌拍着墙壁。然后她就突然大笑,声音却断断续续。画家有时会被她的笑声吓一跳,但他总是笑笑,觉得这是孩子的纯真。
第二天早上,女孩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幅画。
女孩高高地举起画,在他面前晃。那应是夕阳西下,所有的云彩都被涂满鲜艳的猩红,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空中。但是每一只云彩都有一只奇怪的脚,从空中伸下来踩到地面上。地上是一些面容清晰的脸,那之后便是大片的空白。画家觉得有些奇怪,他想伸手摸摸那些厚厚的颜彩,却低头看见女孩正靠在他脚边。
“这是你画的?”画家饶有兴趣地问,不作评价。
她没有作答。
“我想要个活娃娃。”女孩坚定地说。
画家大笑起来,他觉得这个女孩实在可爱极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活娃娃。”画家把勺子塞到她手里,仔细地询问。
“你可以拿去卖掉。”她咬着勺子,对画家的问话并没有作解释,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
“哦?”画家等了一会,见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哈哈笑起来:“你是说那幅‘火烧云?”画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幅画,就随便说起个名字。
“那叫鲜红的。”
“鲜红的?”画家反问:“好奇怪的名字。”
“嗯,叫鲜红的。”她塞了一大口饭在嘴里,含糊不清。
画家知道自己越来越穷了,加上要养一个孩子。近些日子,画家真的决定要出去卖画了。画家也会在街上停下来看些寻人启示,希望寻些关于女孩父母的信息。
他开始晚上作画,白天去出售。
当女孩知道画家要出去卖画的时候,她起了个大早,把自己的“火烧云”郑重的放在画家的画夹里。
C
有人出三百块买女孩的那幅画的时候,画家张大的嘴巴还仅仅只是吐出了这幅画的名字。
女孩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多么吃惊。
“我想要那间屋子。”女孩斜身倚在墙壁上。
画家也觉得她应该有个独立的地方,但家里实在太小了,她说可以把厨房腾出来睡。
画家应许。
于是,所有的东西就都堆到了小小的客厅。搬东西的时候,画家记得橱柜最下层有一只很小的藏刀,是一次获奖纪念,可以用来防身。画家觉得没有用,就顺手塞在橱柜里,现在却翻不到了。
“你找什么?”女孩靠在门框上,“你应该买个新画板送我。”
画家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女孩立刻转身回去,说,你不在家,我可以搬你的进来吗?
然后就关了门。
她似乎不需要画家的回答。
画家站在客厅默默地点点头。他突然有些不习惯,女孩像是长大一般,恢复了先前的冷漠。
第二天,画家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他的画架上夹着一幅画。右下角写着画家的名字,笔体稚嫩——“血泥。”
画家笑了笑,从上面取下来,仔细地看着。
一个穿着红色肚兜的女孩趴在窗口,窗外是皎洁的明月。但是,那明月却大得出奇,一位穿红衣的女子正在那轮明月里伸开胳臂舞蹈。大红色的绸缎覆盖了整轮明月的光泽,女孩却看得那么带劲,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想要说却说不出的情感。
画家不知道为什么红色看起来那般生动,心里却是莫名的沉沉的重。
买下女孩第二幅画的是一位老人,似乎这老人更熟悉画上的风景,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絮叨着。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的声响,还不停地夸色泽用的准确,而且有震撼力。
画家嘿嘿地笑,解释说这是我女儿画的。
他是甘心这样说的。
第二幅画卖了400块。老人拿着画,像是拿着一件刚刚出土的古董,他边看边不住地感叹,这是多么大胆的想象和青春的奔放啊。
画家回家的时候,邻居跟画家打了招呼后,欲言又止。
画家不解地看她,停下来问怎么了。
邻居把画家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那个小女孩哟。”
“阿姨!”画家转过身,看见女孩的脸贴在窗棂上,望着他们俩。
女人立刻不说话了。
画家不知发生过什么,他放下随身的东西,抬头用目光询问女孩。
女孩不说话,只是随便塞了几口饭,就回到屋里关了门。
夜里,画家听女孩的屋里有些奇怪的动静,像是打翻了什么。他起身去敲门的时候,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死寂。
画家突然有点害怕,他回想着邻居说话时候的表情,但似乎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隔天还是一幅画,只是这幅画的内容极其少,且用了很小的纸张。颜料似乎也像缺乏一般涂抹得并不均匀。画家出了100块的价格卖给了一个长得很艺术的年轻人。
邻居家的女人像是等在门口一般,看见画家立刻冲了上来。
她大叫着扑上来,弄得画家很茫然。
“哟哟,那个小妖精哟,那么小哟,就不学好,简直是鬼怪哟,你好好管管哟!”
画家听着她的话有些费劲,但勉强还是听懂了。
“怎么不跟他亲生的爸妈一起死掉哟,果然是不学好哟。年纪轻轻的就知道偷东西。”
这几句女人说得很快,画家皱着眉头,似乎听到了偷东西的字眼。
他立刻回到家,把女孩拖出门,并大声问怎么回事。
女孩还是一副淡淡的表情。
那女人见到她后竟然有些发怵起来,等听见女孩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像是一种方言,就忙说没事没事了,绕出院子走开了。
画家更是一头雾水。
他把女孩又扯进屋,气呼呼地问。
“我只是不小心弄死了她家的小鸭子。”
“你怎么弄死的?”
“拿刀子划开胸膛。”
“你要做什么?”
“我要的是血液。”女孩微笑了。
D
画家终于明白,那些红色调,是颜料与动物的血混合成的东西。女孩之所以想要一间屋子,是为了方便她自己寻找所谓的颜料。
他不允许女孩再作画了,因为他开始有些恐怖,他不知道这个想法奇特的孩子,怎么会想到用这样的方法画出那些画,甚至他不懂她有什么勇气剖开动物的胸膛。
画家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把窗户门锁弄得严严实实。
这天,一位朋友突然打电话告诉他,新一届的画展开始了,第一名可以获得大量的奖金,这次的主题是家。于是画家在作画卖画的同时,也会花大量的时间构思新图,理会女孩的时间变得少起来。
画了很多很多,画家终于有了满意的作品。那是一对母女,女孩穿着长过膝盖的连衣裙,跌倒在石阶前,粉嫩的小手抬起来向前用力抓着母亲的衣角,她的母亲身着一袭华丽的晚装,右手一只大的滑轮皮箱,向前迈的步子没有丝毫的迟疑,眼睛里是决绝的神色。这是一场母亲舍下女儿出走的场景。亲情加上暖暖的爱,对于“家”这个主题,再合适不过了。一想到第一名可以获得大笔的奖金,画家就很激动。但是,他始终不知道怎么分配整个画稿的色彩,因为重视,所以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底稿完成的那天,女孩站在画家旁边看了许久。她起初只是看着,然后就木然的呆住,不说话了。
画家期望着艺术展的那一笔大的奖金,但是截止日期就要到了,画家依旧没找到合适的颜色,他觉得蓝色更合适母亲,白色更合适小女孩。因为小孩子被母亲丢下必然是弱势的,可以理解为心境的惨白。蓝色可以突出高贵,但是似乎又有些重,有些死板。
几日前,女孩跟画家说,要他买止痛片给她,因为她总是会牙痛。画家心疼地看着她有些怪异的小模样。画家说你还太小,要多吃饭才能够长身体。女孩会淡淡地说没事。
女孩总是在路过画家那幅底稿的时候仔细地摩挲,然后再转头回屋里去。画家似乎觉得她异常地迷恋那幅画。
这天,吃饭的时候,女孩的话很多,甚至讲起了她的母亲。她说,她的母亲有条红色的裙子,宽宽的百褶,绕在母亲纤细的腰身上。然后父亲会跟母亲在屋子里跳舞。说着她还朝屋子的中央看看,似乎那里正在歌唱。
画家笑着听完一切,女孩主动要求帮画家收拾东西。
因为是周末,买画的人挤满了摊位。
最早来买画的是对年轻的恋人。女孩涂满化妆品的脸停在画家面前的时候,画家努力为他推荐他画的家居图片。但是,女孩却伸手从一堆画里抽出一张,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幅画,她问画家:“这是你画的吗?”
画家看到了那些熟悉的红色,他心里一悚,回想起这几日女孩有些奇怪的行踪。那是一群孩子,却只有恍恍惚惚的背影。他们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不同的角落,每个人都穿了一件红色的单衣,有的孩子带了毛毡的帽子。他们只有背影,藏在空旷的晴空下,突兀兀的红。依旧有清晰水渍的蔓延,无光泽。
画家摇摇头,说:“是我的小女儿画的。”
女孩说,你看,这是生命的颜色哟!
画家脑袋轰的一下,他匆匆收起几幅画,一边说,不卖了不卖了,便打了辆车往回跑。
画家敲门,没有人应答,他用力冲破女孩的房门。
只是,她早已经干枯得像是一只被吸干水分的樱桃,全身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她静静地卧躺在一张白色的画纸上,身下是从手腕开始绵延的红色。那些赤冽干净的红色,绕在女孩单薄的身体上。
而那幅苦苦冥思不出色彩的画,此刻正安然地摆在房间角落。
那是多么安静的红色。女人的旗袍满满地吸了红色,小女孩跌倒的裙摆,也是饱饱的赤。安静柔和,像是那位母亲不是出走,而是正准备回家。孩子不是挽留,而是要拥抱了。
画的右下角依旧是画家的名字。
而那幅画,叫回家。
E
女孩因为失血过多,最终抢救无效死亡。画家在收拾屋子的时候,从厨房的角落,发现一张全家福。他跑去询问那个总是欲言又止的邻家女人。
“这个女孩本来就是这家的哟,”女人停下手中的活,“他妈妈爱上了另外的男人,舍下一家人要走,啧啧,女孩的爸爸劝女人留下,结果第二天晚上就发现两个人都死在屋里了。女孩就被送去孤儿院寄养,我还以为你是他什么人哦。”
画家突然想起那个卖给自己房子的男人一脸焦急的模样,再想来女孩熟悉家里的一切,也明白了全部的过程。只是此刻绕生出的不是恐惧,竟是满满的遗憾。
原来女孩用最后的鲜红,满足了自己回家的愿望。
画家找人裱起那两幅女孩最后的画,他想,无论绕多远的路,女孩一定还会回家来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