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蕊
1
小院满满当当都是太阳光,一抬脚一转身,太阳光忽悠悠晃动,晃得人眼花缭乱。狗狗圪蹴在屋檐下,手托红花大海碗,呼噜噜往嘴里拨拉着炝锅面。炝锅面拌了白菜萝卜豆腐干面筋之类,香喷喷蒸腾着他一张粗糙的大脸,太阳光里也多了一股香喷喷的炝锅面味道。
狗狗额头冒汗,两扇黄棉袄一左一右敞开来,露出酱紫色的胸膛。对狗狗来说,不管妻子党容做啥饭,他都是这副不要命的吃相。这时党容正斜着身子,靠在院中间的一株小枣树上,津津有味地看男人吃饭。看男人吃饭是她最大的一件开心事,男人呼噜噜的声音,是对她最大的奖赏。
从场院上空飘来过山鸟铃的声音,声音清清脆脆,夜深人静时往往能飘到河那边去。过山鸟铃是刘力选专门打造的铜铃,挂在场院的秋千上,随着秋千一飘一荡地叮当,惹得全村人都来秋千下看热闹。今年刚过年,他们三组的刘力选在场院里竖起了秋千,说是为了丰富群众的娱乐活动。
乐安庄是黄河边的老村庄,过年时节耍狮子、敲锣鼓、跑旱船、踩高跷、背冰、甩鞭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过去,村里再穷每个生产队都要在巷道里栽秋千,乐安庄不管男女老少都爱荡秋千,老辈人有讲究说,过年时节荡秋千,能把一年来身上的晦气荡去。这些年乐安庄人忙乎着赚钱,拿手的耍狮子、敲锣鼓、跑旱船、踩高跷……渐渐失传,就连栽秋千,也懒得费那份心事了,年味越来越淡。今年刚过年,刘力选破例栽起了秋千,说是专给他们第三小组居民栽的。秋千刚栽起来,人们听到那清脆脆的铃声,都觉得新鲜,秋千下整天都围满了男女老少,老的想重温年轻时荡秋千的好心情,他们坐在秋千上,乐呵呵的笑声飘过了他们的青年和少年。年少的也喜欢荡秋千,他们颤颤悠悠抓紧结实的麻绳,也是那么乐呵呵地笑着,笑声从童年飘散开去,飘向了他们不可知的未来。这些日子,秋千叮叮当当的铃声,整天敲打着乐安庄空明的蓝天,秋千一时成了全村人的娱乐活动中心,他们围着秋千看的看,玩的玩,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大家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吃大锅饭时的年景。
狗狗听着秋千的铃声,心思儿让这铜铃声渐渐敲打成了碎片,羽毛一样在太阳下飞来飘去。他圪蹴在屋檐下,对女人投来的热辣辣的目光懒得理睬。年前村里选出了村主任,热热闹闹的村主任选举刚结束,接下来就是选举各小组组长,这是每一届村主任新上任后,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原来的村主任六爷让大家选掉了,过年时节躲在家里没脸出门,一副土头土脸的样子。狗狗跟六爷干了十七年,当了十七年生产队长。现在他们上面叫小组长,不管生产队长还是小组长,两个称呼在狗狗看来都没有多大的区别。狗狗过年给六爷拜年,他站在六爷家矮小的土门楼前,看着掉了半边的门框,歪歪扭扭的屋檐,狗狗心里一阵心酸。这十几年六爷把心都掏给了乐安庄人,帮打工的人家割麦子,给打工人家的孩子联系学校,帮五保户修房子,抓计划生育、退耕还林、小麦直补、玉米直补、大型农具直补……到头来却让乐安庄人从台上一脚踢了下来,一年一千块钱的工资,好几年都没有领到手。六爷原准备干上二十年,也和一些农村老干部一样,就能伸手领到县里每月给农村老干部的十五块钱补助了。二十年是县组织部的规定,眼看着就到了二十个年这个坎儿,翻过这个坎儿六爷就成了半个公家人,他的晚年就柳暗花明,用不着花一分钱都要向儿子讨要,想不到在这十七年刚结束的日子里,却让村民无情地提溜了裤子。那时,狗狗站在六爷家门口,冲着黑乎乎的屋子喊:六爷,六爷。六爷在屋子里马马虎虎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夹带着浓稠的沮丧。狗狗走进屋,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狗狗一脚踏进去,好一会儿才看到烟雾缭绕中,六爷头抵着裤裆,手指间夹着一根两毛钱一盒的工字烟,一口接一口低头猛吸,黑的烟把两个手指头燎得焦黄。狗狗明知六爷这个年心里难过,还是双手抱拳,对六爷说声:六爷年好,六爷年好啊。狗狗是真诚的,他想用自己的真诚驱赶掉六爷心头的恼丧。六爷皱巴巴的脸,生硬地挤出一缕笑。这笑还没有伸展开来,很快让一行夺眶流出的老泪驱赶得无影无踪。狗狗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安慰六爷,他看着六爷一头花白头发,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心里涌动着对六爷无限的怜恤。他想:乐安庄人咋就这样无情呢,六爷这些年待大伙不薄啊?芽
六爷还是对狗狗说,他真不该参加这次竞选,落了个让人赶下台的下场,真是尿泡大脸不知羞呀,如果早点辞职,就会是另一种结局。当二十年干部的想法,是万万要不得的,这年头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事。
狗狗知道六爷是好人,六爷整天为大伙忙,倒荒了自个的光景,自个儿的日子竟越来越穷,怎么也赶不上在外打工的那些人家。家里的房子还是他年轻时盖的,现在早成了危房,如果接连下几场大雨,这房子就可能扑塌趴到地上,成了一摊烂泥巴。正因为六爷的穷,在村里这次选举中,人们才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选票投给了张官民。张官民和六爷年龄不差上下,土地下放后,他拉一帮人成立了工程队,他们的工程队很快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由两个变成了好几个,张官民也由工程队队长变成了老总。去年夏天,六爷准备修村里的通村路,挎上孙子的烂书包向在外人员拉赞助,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在外面他喝自来水,啃饼子,一分多余的钱都舍不得花。村里这些年在外开饭店、开商店的有好多人家,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了钱,有的还买了车,买了城里的商品房,但轮到掏钱修路,口气好像是商量好的,几乎一致,说:六爷,如果是你的事,我赞助多少都行,村里的事是大伙的,谁承这人情?六爷说,你们给了钱,我就给你们立碑,让全村人的子孙后代都记着。六爷知道他们是越有钱越舍不得,面对这些人,六爷有一种从铁公鸡身上拔毛的艰难。他还是厚着脸皮再三恳求,这些人只是掏出些零零星星的钞票。回到家,六爷抱着背包,圪蹴在村委会门口的墙角下,一边数着毛毛票,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从村委会门口走过的张官民看到了,知道了六爷是为村里修路的事伤心,他当着众人的面,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说:六爷,别伤心,这条路我张官民包了。张官民说话算数,一把投资了二十万,自个修了这条路。想不到这次选举时,大家纷纷跑到张官民的旗帜下,选举张官民当了村主任,这让六爷好不伤心。
人们私下里说,六爷连自家的光景都过不好,咋带大伙过好日子呢?
狗狗听六爷的口气,分明是在给他捎信儿,让他主动辞去小组长的职务,免得将来落个和他一样的下场。这小组长又不是先人给自己挣下的,它是谁都能干的事,大家都有权干。虽说现在集体经济不行了,三组还有两座空院落,有三四百亩的机动地,还有四十多户人家听你的吆喝,在这吆喝声里,狗狗会有一种做男人的威武。如今狗狗听了六爷的话,铁了心不再当小组长。他当了十七年,当够了这个小组长,他跟着六爷干了十七年,在新上任的村长张官民眼里,也许早把他看成是六爷的人了。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宫这样,民间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狗狗正想着,大门哗啦闯开,一辆摩托车理直气壮飞旋进来,满当当一院阳光,让这摩托车搅划成了细碎的光点。狗狗抬起头看到摩托车上高高盘踞着一个人,这人就是刘力选。刘力选两条胳膊笔直地撑着摩托车车把,胳膊像打了石膏一样笔直,腰板也像打了石膏一样笔直。摩托车卷着过年没有扫净的炮屑,绕着小院转了一圈,然后,嘎地停在狗狗面前,车闸在刘力选的手下,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狗狗拨拉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眼光落在刘力选身上。刘力选一脚撑地,一脚搭在摩托车脚踏上,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狗狗让刘力选这种目中无人的姿态激怒了,只觉得心口的火苗腾腾地往上蹿,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党容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碗筷,飞快地给他递过一个眼色,他知道党容在提醒他,刘力选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要他提高警惕。
狗狗看到刘力选傲气十足地瞧着他,他很快意识到刘力选之所以这样瞧他,是因为他在蹲着,狗狗倏地弹起来,走过去站在高高的水泥台阶上,这样他比刘力选高出了许多。他同样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刘力选。
这几年刘力选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附近人家盖房,少不了用刘力选的水泥板,好多起了房子的人家,水泥板的钱还在刘力选那里赊着,欠了刘力选一大堆人情。狗狗去年盖新房时,也赊欠刘力选的人情,他赊的不是水泥板,是水泥。三千多块钱的水泥,他答应秋天棉花收了就还。秋天棉花摘了,价钱却低得可怜,他算来算去,还不够雇人和化肥的钱,给刘力选的水泥钱,还在那里赊欠着。面对刘力选,狗狗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人家比下去了,这笔人情是他的软肋,让他笔直的脊梁骨顿时塌了下去。狗狗望着刘力选微微地笑着,厚墩墩的笑里含着友好。
刘力选直截了当地说,老同学,那个小组长你就别当了,你都当了十几年了,也该歇歇啦。
狗狗原本说,我早就不想当了,谁稀罕当就让谁当去,这个小组长又不是我先人挣下的。话在喉咙里梗着,狗狗没有说出口。
刘力选又说,老同学,这个小组长你就让给我吧。
刘力选是在给狗狗下命令,蛮横不讲理,不容狗狗有半点犹豫。
狗狗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最瞧不得人在他面前装大,刘力选喜欢装大,手里多了几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狗狗有一种让刘力选骑在脖子上撒尿的感觉,狗狗打算放弃小组长的想法,在瞬间改变了。
狗狗一扫脸上友好的笑,严肃地说,老同学,还是让大家选吧,大家选谁就是谁,现在咱俩谁说话都不算数呢。
刘力选不高兴了,一张脸唰地拉了下来,布满了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想不到狗狗会拒绝他,狗狗赊欠的水泥钱至今还没有还,狗狗的良心简直让狼吃了。他悻悻地调转摩托车,加大油门,一溜烟驰出狗狗家的大门。冷风从敞开的大门旋进来,在小院里肆无忌惮上下舞动,摩托车排出的一溜浓烟,在小院里渐渐淡去,又渐渐消失。狗狗感到一阵寒冷袭来,他卷了卷黄棉袄的两扇衣襟,抬头看到太阳淡了许多。他终于明白刘力选给三组人栽秋千,原来是笼络人心,给自己拉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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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力选的女人黄晓娟扭着屁股,胳膊腕挂着塑料袋,笑笑地给秋千下晒太阳的三组社员发烟。一人两盒红河烟,像保健站医生给孩子发免疫糖丸一样,人人有份。
刘力选办了水泥制板厂,黄晓娟在制板厂当会计,夫妻厂办得红红火火,黄晓娟一年四季不见太阳影儿,人长得白白胖胖,脸上红润润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男人疼爱的幸福女人。黄晓娟一边发烟,一边笑笑地说着自个男人的好。她说,我男人如果当了咱三组组长,会把那两座空院落推倒,盖老年活动中心,让咱村里的老年人也和城里老年人一样,在里面下棋、打麻将,在里面锻炼身体;我男人如果当小组长了,还准备组织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去北京旅游,让他们看天安门,看故宫,上长城;我男人当了小组长,谁来我家借钱,都不要利息了,打个借条就行。
人们笑笑地接过黄晓娟手里递过来的烟。他们不拒绝,就是黄晓娟给他们搬来一座金山,他们也不拒绝,拒绝了就得罪了人家的好心,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谁愿意得罪人。他们接过烟时,脸上客客气气地笑着,嘴里嗯嗯地应着,等黄晓娟一走,他们才木木地拆开烟,抽一根挂在嘴上,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扯淡话。女人不抽烟,也接过递到了面前的烟。烟是过年家家都少不了的东西,多两盒烟,家里就少买两盒,女人们大都是过日子的行家里手。
黄晓娟发完红河烟,又拧着屁股去了别的地方,那好看的腰身消失在后巷里时,晒太阳的人才把眼睛抬起来,望了望头顶的蓝天,说,这老天真是个大啊,老天再大,都吹不破哩。
有人说,我咋看着南山都忽闪忽闪动哩,人没老,眼睛咋老花了?
有人说,我们买白菜还要看心好不好呢,选队长不能马虎哩。
有人说,我们说啥都不能让有日老鼠心的人上去,坏了咱三组的好光景。
他们低低窃窃地说起了话,说起了乐安庄一组组长把土地承包了八十年的事,一组群众去县里镇里告状,最后还是告输了。他们说起了六组组长贪污承包地款的事,村民代表把情况反映到镇里,至今没有结论。晒太阳的人一边吸溜吸溜地抽着烟,一边窃窃私语,说着只有他们能听到的悄悄话。
黄晓娟挨家挨户发烟时,狗狗正爬在柜子上,写他的竞职演讲。大白天他还拉着灯,明晃晃的节能灯几乎挨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他当了十七年小组长,还没有这样认真对付过选举呢。黄晓娟给三组社员发烟的消息,不断有人打电话给他,狗狗嘴角流出鄙夷的笑。他才不发烟呢,发烟是贿赂村民,这些年村民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他们总不能都见钱眼开吧,他知道该怎样对付刘力选。
弟弟小狗走进来,一张憨厚的大脸常年累月在河滩晒日头,黑红黑红的,抹了一层酱油似的。小狗是狗狗的好兄弟,也是狗狗的得力干将,只要狗狗一声吆喝,首先响应的就是小狗,小狗还是三组的村民代表。
小狗看着狗狗猫腰趴在柜盖上,撇着嘴说,哥,要不咱也发烟,有些人没准让人家的烟熏糊涂了。
狗狗抬头看一眼小狗,厉声说,你懂个屁。
小狗歪着脖子,一张黑红的大脸不服气地冲着狗狗,哥,你到时候可别后悔哦。
狗狗拉着脸做出一副不后悔的模样。小狗对哥这驴脾气毫无办法,只好听天由命。
两天后,三组选举小组长的事,在巷道中间空场院里召开。
这天热闹的秋千,终于安静下来。几个小孩在嘻嘻哈哈地玩耍,狗狗不耐烦斥一声,孩子们一窝蜂散去,只留下一架空荡荡的秋千,甩着一块结实的槐木板,在风中兀自飘荡。上面横梁上悬挂的过山鸟铃有一声没一声地吟唱着,顶端的红旗没精打采地低垂着,好像昨晚受了霜寒。
场院中间的大榆树下架一堆棉花柴火,大火腾腾地燃烧起来,烘烤着大榆树,也烘烤着周围的人。路边柴草上白白的一层霜花,人们看着霜花,说起去年春天杏花开的日子,那场冷不防降的大霜,扼杀了所有的杏花,大多数人家地里的杏树分文未收,只有他们三小组的杏树免去了这场灾害。他们记得那天下午,小组长狗狗在巷道里咣咣地敲着铜锣,把他们一个个从家里敲打出来,赶他们去自个的杏树地,在大霜到来前点火放烟。事后人们感谢狗狗,多亏了狗狗敲锣,要不是狗狗那阵锣声,说不定他们的杏树也遭了霜袭。去年,他们的杏价格好,收成好,惹得邻队的人眼红心热。
这天主持会议的是新上任的村主任张官民。张官民五十出头,一头新染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在外面拉了十几年的工程队,年龄大了退老回家,想不到村民会把他推上村主任这个位置。既然上来了,他就没有推辞的道理。对三组选组长他有点心不在焉,他拉着一张老脸,坐在一条板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张官民的心事沉浸在另一件事里。村会计猫鼻子年前就把账目给他看了,村里的账目上有三十万的欠款,都是盖学校时的欠款。当时为盖学校把村里的承包地又往后延续了几十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他手里除了一个塑料章子,啥也没有,他不知道六爷咋把村主任当到这个份上。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年时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慰问老干部,慰问村里的特困户,五保户…… 他觉得他这个村干部跟别人不一样,说白了就是给群众当孙子。
三组的群众差不多都来了,两个竞选人,刘力选和狗狗,也都到会,两人站在榆树下,没事人一样笑笑地说着什么,一人手指间夹着一棵烟。张官民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来回回地打量,狗狗望着别的地方,也不和他打招呼。他希望刘力选当这个小组长,不是因为刘力选过年时节给他送过一条红河烟,是因为刘力选脑袋活络,一个能把自家光景过好的人,也一定能把小组人的光景过好,这是他的执政观点。
刘力选说着,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张官民手里的红印章。
张官民捏了捏让手捂热的红印章,觉得手里的红印章多了几分亲切。张官民心想:只要自己点一下头,就可以重新选举,自己不点头就不能选举,这就是权利,就是这枚公章赋予自己的权利,既然三组有人有意见,另行选举有啥不行?
但张官民还是说,这事让我考虑考虑。
张官民说话的口气,带着领导的矜持。刘力选走后,张官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刘力选就以最快的速度找了镇党委书记常全有,常书记很快做出了重新选举的决定。
当常全有给他打电话,说群众反映乐安庄三组选小组长,有人填了两张选票时,他就知道刘力选去了镇政府。刘力选和镇政府干部关系密切,镇里新盖的办公大楼,用的水泥板水泥全是刘力选的。镇里经济紧张,这些钱至今还赊在哪里,刘力选不高兴赊了,常书记就要给刘力选说好话。
张官民还是有点不乐意,他不乐意的是自己宣布的结果,又重新让镇里常书记一句话给否定了,这种否定无疑是对他权利的否定。他否定了是他的权利,常书记否定了,就是骑在他头顶拉屎拉尿。
他有点不乐意地对常书记说,这是三组社员选出来的,不是我任命的啊。
常书记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他说,我知道是社员选出来的,关键是有人填了两次票,群众要求重新选举,我们应该走群众路线嘛。
张官民不再说啥,常书记说的群众路线,就是刘力选路线,再说他和常书记争论,对自己毕竟没有啥好处,他当初也是倾向刘力选当三组小组长,重新选举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在这关键时刻,他不能把责任推卸到镇党委身上,他必须和镇党委保持高度的一致。他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看到小狗身后还有三个人,他们都是三组的村民代表。
小狗理直气壮地问他:你说,我们还是村民代表吗?黑板上的《公告》咋不通过我们村民代表就公告了?没有村民代表通过,这《公告》我们不承认,这是《选举法》上规定的。
张官民打量着小狗,又打量小狗身后的三个人。年龄最大的杨正月袖着手,他说,你这村主任是咋当的嘛?我们村民代表没有通过的事,你咋就公告啦?张官民听他们的口气,心里嗤笑一声,村民代表?给你们个麦秸棍棍,还当着拐杖用呢,这几个人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好像他们村民代表比他这个村主任官还大,心里老大的不高兴。
张官民心里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他最终还是说,我会把你们的情况反映到镇里,你们还是回去吧。
张官民知道这些情况自己根本不会反映到镇里,这只不过是糊弄他们几个的托辞。
晚上狗狗家来了不少的人,大家都是来安慰狗狗的,人们骂一通张官民,也骂一通镇干部,丢下一大堆虚妄的安慰,又一个个走掉了。他们这些虚妄的安慰,对明天既定的选举不起任何作用。狗狗把身子放倒在宽阔结实的大炕上,用被子蒙着头,蚕茧一般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不管别人说啥安慰话,他都一概沉默。小狗坐在破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手里笨拙地捏着一棵烟,眉头紧揪。
狗狗对坐在沙发上的小狗说,你走吧,快走,我要睡觉了。
小狗终于说,哥,你一定要想开些啊,啊。
狗狗知道笨拙的小狗只会说这句话,小狗对他的安慰是真实的安慰,可落在他身上的耻辱让他无法想得开。他缩在被筒里,分明感到自己是一只被猎杀的野兽,猎人手里那柄尖利的剑锋直刺他的心窝,他蜷缩着四肢,藏在自己幽深的洞穴里,戒备着来自地面的危险,他知道更大的危险是在他的洞穴之外。小狗的安慰对他无异于轻飘飘的秋风,无法抵挡猎人手里的明枪暗箭,对小狗他除了在心底里感激,只能沉默。在这长久的沉默中,他听到小狗无奈的脚步,迟疑地拍打着客厅的地板砖,拍打着外面的水泥院落,拍打着空寂的巷道,声音渐去渐远,终于沉没在一片无边际的宁静里。
狗狗在这无边际的黑暗中,眨巴着一双眼睛寻找着自己的出路。他蓦然记起了小时候去看电影,那也是这样黑漆漆的夜,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个小小的乐安庄在他眼里迷宫一样,让他迷路了,焦急中他只好用哭声向这个世界求救,哭声是他最好的武器。果然,他用哭声召唤来了一个大脸盘长辫子的年轻女人,女人轻声细语地让他不要哭,她会帮他找到回家的路。她把他抱在怀里,送回了家。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夜里,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再有一个大脸盘长辫子的女人帮他找到出路。——这路,对一个男人来说,只有自己去找。
被窝里狗狗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辗转之间,他的手猛地触摸到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这念头一下子跳出来,堵住他的去路。他欣喜地看到在明天开会的会场上,他笔直地悬挂在场院中间的大榆树上,眼睛鼓出,长舌垂胸,以一副标准的吊死鬼模样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的自杀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扔进了乐安庄这片平静的水域,激起了滔天大浪。女人党容一定会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在女人的哭声里,他听到人们对张官民的一片责骂声,张官民一定会愧疚地走到他面前,给他低头道歉,后悔不应该答应重新选举。那时,弟弟小狗的愣劲一定会发作。小狗比他小十二岁,爹娘去世后,是他供小狗上学,给小狗娶媳妇,小狗从小就愣,脑子直来直去,半点弯儿也没有。小狗一定会抬着他的棺材去县里,去镇里讨个公道,不到一天,县里就撤销了张官民村主任的职务,他躲在一边嘿嘿地笑着,他才不相信刘力选有日天的本事。狗狗得意洋洋地想象着把自己悬挂在大榆树上的种种美好结果。
狗狗正想着,党容进来了。党容轻手轻脚走到大炕前,掀开被子一角,一只手在他额头上反复抚摸,冰冷粗糙的手,让他感到舒服。他的心还沉浸在刚才的想象里,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走吧,晚上睡到前面屋子里去。女人重重的叹息声里,透析出对他的同情。女人的手,在他额头上彷徨了又彷徨,他翻过身,挣脱了女人,那手在空中僵了片刻,缓缓落了下去,给他掖身后的被子,掖脚头的被子,又轻轻地拍了拍被子下面的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鱼一样从幽深漆黑的被窝里浮出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把刚才的想象捏在手里,像一位凯旋的将军,黑黝黝的大脸上绽开胜利的笑影。把他妈的。他自语一声,掀掉身上的被子,呼地爬起来,盘腿坐在炕头,从柜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棵烟来,点着后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几乎要把整个世界吸进肚子里。
深夜的乐安庄没有一点声息。狗狗走出家门,沿着空落落的巷道来到场院的大榆树下。大榆树柔软的枝条在清冷的天空下摇摆着,摇摆出细密的雾水,许久,他摸了摸发酸的脖子,脖子里湿湿的,原来下霜了。他看着头顶高高的那个树杈,后悔没有带一根绳子来,他的裤带是无论如何也够不上高高的树杈,正为难时,狗狗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狗狗,是狗狗吗?哎,一定是狗狗,狗狗。狗狗惊悚地扭过头去,寻找那奇诡的声音。黑漆漆的夜里,只见秋千板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影在秋千上兀自飘荡着,上面的过山鸟铃在他的晃动中,叮当叮当地回响。
狗狗失声大叫一声:你是人,还是鬼呢?
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说,狗狗,你这龟孙子咋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六爷呀。
狗狗朝那人影走去。原来这些天六爷总是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在村庄里游荡。六爷不停地抽烟,把声音也抽得变了调。
狗狗喊声:六爷!
六爷依旧坐在秋千板上,狗狗,你这龟孙子是不是想上吊呢?我看你在树下站好久了,千万不能想不开呀,当初你听我的话就好了。
六爷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狗狗呜呜地哭了,他粗粝的哭声在场院里回荡。
六爷说,哭,哭球啥哩,咱裤裆里咋就白长了那东西啦?芽要不还不如蹲下撒尿呢。
狗狗住了声,哽咽着说,六爷,六爷,你说我该咋办呢?他们要重新选举,这是打我脸哩,我还咋在乐安庄里呆下去,你说,我该咋办呢?我想死给他们看!
六爷咯儿咯儿地笑出了声。六爷说,这些天,我白天想,黑夜想,总算想通了,这些年我是思想落后了,带领大伙挣钱才是主要的,大伙是穷怕了……
六爷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地底下去了。
狗狗不想听六爷说这些,明天就要重新选举,如果刘力选拉拢村民把他选掉,他就更没脸面了。
狗狗不耐烦地说,六爷,你说我该咋办呢?
六爷说,他们是不对,宣布了,就应该有法律效应。他们咋能说算就算,说不算就不算了呢?芽这政府咋就成流氓政府了?你现在想要保住自己的脸面,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狗狗急迫地问:啥办法?
六爷坐在秋千板上,轻飘飘的身子骨在秋千上飘来飘来,六爷的声音也在飘来飘去。狗狗看不到六爷的脸色,也看不到六爷的眼睛,六爷的脸色在黑夜里模糊成了一团,眼睛也模糊成了一团。
六爷说,还是古人说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狗狗说,走?走到哪里去?这屁股大的乐安庄村,一撩眼皮就知道了我在哪里。
六爷说,死脑筋,说你老实,你就是榆木脑壳,世界就一个乐安庄吗?
六爷说完,狗狗听到一声嘹亮的鸡鸣,接着,又是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狗狗明白了六爷的话,六爷让他离开乐安庄,离开以后呢?狗狗不敢去想。
六爷说,你去城里老大那里吧,他在第一中学烧锅炉,你去他那里有吃有住,他会收留你的。
六爷说的“老大”,就是他的大儿子。他大儿子在第一中学烧锅炉已经有好几年了,狗狗和老大是从小穿开裆裤耍大的,老大没准会收留他的。
六爷从秋千板上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家里走去。狗狗看到一向高大的六爷,黑暗中看上去,是个地道的小老头了。
狗狗看了看大榆树,看了看渐渐从深沉的睡梦里苏醒过来的村庄,转身向县城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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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张官民还没有起床,两扇铁门让人抡鼓一般,哐哐地敲打着。张官民搓着一双睡意浓浓的眼睛,这才看到小狗、马廉、杨正月三个村民代表气势汹汹站在门口。小狗戴一顶棉猴帽子,一张黑脸尽是星星点点的鸡皮疙瘩,鼻子尖下挂着一滴透明的清鼻涕,小狗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迅速抹掉。
小狗一见到张官民就咧开嘴,哇一声哭了,脸上的皮肉顿时扭成一团。他说,我哥,他走了啊……
张官民让小狗这一声哭吓了一跳,他诧异地瞪大眼睛问:狗狗走了?狗狗走哪里去了?问完,才觉得事态严重。今天中午重新选举三组的小组长,狗狗却一拍屁股走人,看来狗狗是故意走的,故意给他难看,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指使狗狗的不是别人,一定是六爷。在这次竞选中,他和六爷无形中成了两股势力,两个人见面总觉得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
走,对狗狗来说真是高招!
张官民在心里对狗狗的这种不良行为,很快做出了判断。
小狗见张官民对哥哥的走无动于衷,又说,我哥走了哇。
小狗把手里捏着的两张纸递过来,这纸显然是在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
小狗:我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嫂子和香香,香香上完初中,一定要去县城读高中,将来香香要上大学。去年,盖房子时,哥借了村人不少钱,欠款人家是:小块1000;昌源叔500;刘力选家水泥3吨……
小狗,香香我就交给你了。我对不起我的村民,对不起你和你嫂子,哥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狗狗的口气分明是遗书,张官民的心咯噔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他把遗书交给小狗,脸上不由得涌动着笑意,他说:高招!
小狗不明白张官民说的“高招”,他问:高招?啥高招?
小狗很快明白了张官民说的高招了,狗狗的出走没有引起张官民的半点同情和警惕,反而怀疑狗狗的出走是故意的。这遗书也是故意写的,吓唬他张官民。小狗愤怒了,在他看来要命的事情,在张官民眼里却一根鸡毛。早晨他刚一睁开眼睛,就听到嫂子党容的哭声,党容的哭声高高飘扬在村庄上空,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他说声不好,翻身下床,趿拉着鞋还没有来到狗狗家,就看到门口围了一圈人,原来狗狗走了,谁也不知道狗狗去了哪里?
小狗听了张官民的话不高兴了,他拧着脖子说,张官民,我哥不在了,我和你搁不下哩。
小狗说的“不在”是另一层意思。
张官民看着小狗一双血红的眼睛,心猛地一沉。
他说,走,去狗狗家看看。
5
狗狗家两扇大门敞开,人们来来往往,党容的哭声在屋子里一波三折地回旋。张官民一踏上狗狗家门的台阶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刚进家门,三组的村民哗地把他围在中间,整个人陷落进一片七嘴八舌的指责声中,让他有口难辩。
有人问:为啥我们三队要重新选,别的组不选?
有人问:你是不是拿了谁的好处?
还有人问:我们三队村民是不是好欺负啊?
人们还是习惯把他们的第三居民组,说成三队。他们习惯沿用“生产队”这个亲切的称呼。
张官民不自然地笑,他说,别的队没有意见,就你们三队有意见,有人反映上次选举有问题,只好重新选举。别的队社员没意见就不重新选,这叫鞋烂了补鞋,袜子烂了补袜子。
有人说,我们才不听啥破鞋破袜子,如果重新选,我们要求把村委会班子推倒,重新选。
张官民看到周围的人一律把矛头对准他,有点招架不住。他想不到镇里重新选举的错误决定,在自己身上遭到了报复。张官民依旧讪讪地笑着,小心地给周围的人赔不是。
党容披头散发拧着脚步走进来,指着张官民说,我家狗狗是活活让你逼走的啊,你还我的狗狗,你还我的狗狗!
党容说着,乱蓬蓬的头就往张官民怀里撞。张官民躲闪着,退到墙角,身体贴着冰冷的水泥墙不动了。
小狗对党容大声斥道:别哭了。
党容的哭声让小狗这一声斥拦腰折断,她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时没有了半点声音。
小狗给张官民说起昨天晚上他离开时的情景,说哥用被子蒙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他以为哥睡一觉就什么也没有了,谁想到哥还是想不开,哥想不开就产生了那个不该有的心思。小狗说着,看着炕边一大堆烟蒂,看来哥走时是想了又想。
小狗紧盯着张官民。
张官民的直觉告诉他,狗狗没有死,一个男人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抹脖子寻短见呢?芽他女儿在县城读初中,正需要花钱呢,他一走谁供女儿上学?整个乐安庄人都知道女儿是他的骄傲,他女儿每年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名,考上县第二初中那年,他请全村人喝酒,恨不得坐在房脊上敲锣呢,他怎么舍得走呢?
张官民还是强迫自己不得不做出一副懊悔的样子,说,这是我工作中的失误,是我没有把工作做好,三组的选举不能继续下去了,咱们找人要紧,家有三件事,先拣要紧的,我们还是先找狗狗吧。
小狗拿来狗狗女儿的复读机,小狗把复读机放在柜子上,按下去。复读机发出沙沙的录音声。
小狗指着旁边几个人说,我们几个村民代表是大家选的,你承认不承认?
张官民在心里嗤地笑了,小狗总是拿村民代表来要挟他,在小狗看来,这村民代表就是天大的官。张官民还是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说,承认,当然承认,村民代表是大家选举的,我咋不承认?
小狗问,你承认,承认重新选举咋不通过我们?
张官民心里又是一声嗤笑。
小狗说,不管怎么说,你重新选举?熏不通过我们村民代表就不符合《选举法》,这常识你难道不知道?
新上任的张官民当然知道。
桌子上的复读机沙沙地响。
张官民说,别的咱不说了,我已经承认这是我工作中的过错,有过错我弥补过来就是。
小狗说,我哥在外面还不知道是死是活,说不定他在那个犄角旮旯上吊自杀了。
小狗说着呜呜地哭。
村里谁都知道狗狗和小狗的关系,俩兄弟从小就没有了爹娘,小狗是狗狗一手拉扯大的,长大了狗狗又帮小狗成家立业,两兄弟好像是一家人,合伙买了旋耕机、收割机,农忙时给村人耕地收割,两家人从来没有红过脸。
在张官民眼里小狗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他们哥俩也许联合起来导演一场戏让众人看哩,小狗的样子还蛮像那么一回事。
有人在外面大声说,还“和谐”哩,我看是“喝血”呢,有人想一手遮天,没门!
张官民不理睬外面的闹哄,大家都把重新选举的责任往他身上推,他又无法说出是镇里常书记的决定,说出去就是给人家常书记脸上抹黑哩。
张官民只好承受着这种指责,承受着众人的唾沫花子,把委屈往肚里咽。他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地找狗狗了。他吩咐村干部谁去狗狗的亲戚家,谁去黄河边,谁去城里的旅社……路费和摩托车油钱,一应由村委会报销。
张官民刚说完,党容原本已经沉寂下去的声音,又复活了一般陡然响起。党容紧闭着眼睛,声音悠长,一板一眼,耷拉在嘴边的口水,丝线一样垂挂下来,连接着地板。党容的哭,是真哭,张官民怎么也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假。他走过去,想安抚党容,说他会竭尽全力寻找狗狗。张官民走到党容面前,党容却身子一歪,从凳子上歪下来,人软软的抽了骨头一般,躺在张官民怀里。张官民扶着党容让人给镇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
张官民告诉自己,他必须表现出一副积极着急的样子,做给大家看。
镇里的救护车一路尖叫,把昏迷不醒的党容拉出了村庄。
党容住进了镇医院。
张官民觉得自己不能袖手不管,下午只好带着村干部,提着鸡蛋奶粉,口袋里装了五百块钱,走进镇医院看望党容。党容住在二楼靠南边的病房。刚上二楼,张官民看到门口站着几个狗狗家的亲戚。他们一看到张官民,一个个拉着脸,眼里喷着火,好像见了敌人一般。张官民厚着脸皮笑笑地和他们打招呼,周围人谁也不理他。张官民就在他们冷冰冰的目光中,走进了病房。党容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脸色苍白,鼻腔里插着氧气,胳膊扎着输液管,眼睛半睁半闭,这悲惨的样子,让张官民不能不相信狗狗真的走了,一个女人谁能装到这种地步?演技再高的演员恐怕也很难达到这种水平。在党容身上张官民怎么也看不到一丁半点表演的痕迹。他心里一阵愧疚,看来狗狗是真的走了,真的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他倏忽感到事态的严重性。
走到病床前,他俯下身去,用亲切的口气低声问,党容,好些了吗?
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边,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五百块钱,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把党容从半睡中惊醒过来,党容睁开眼睛,看到是他,苍白的脸色霎时变得蜡黄,上面的斑斑点点,愈加清晰地呈现出来,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又昏死了过去。
站在一边的小狗,不高兴地说,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嫂子?你是怕我嫂子死不了着急的吗?你给我出去!
小狗一把把他拉出病房。张官民站在病房门口,觉得万分委屈。他说,我来看你嫂子也有罪吗?说着,气愤愤地往外走。
小狗跟在后面呜呜地哭。他说,村里还有人说我们是圈套哩,我们啥不能圈套,偏做出这样要死的圈套给人看。
张官民不言语,是不是圈套只有鬼知道了。
小狗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张官民和村干部走过马路的影子,捂着脸又呜呜地哭,他把两条胳膊架在光溜溜的瓷板墙上,哭着说,哥,你咋不说一声就走了呢?哥,你就那么爱当这个“官”吗?这是个狗屁官,也不是先人挣下的。你走了,我走路都沿着墙根走呢,你没脸见人,我也没脸见人,张官民逼走了你,我也让他不得安宁哩,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6
一夜之间,村委会门口的黑板上,出现了一张要求罢免张官民村主任的请愿书。请愿书打印得整整齐齐,一律是用三号大的正楷字:
各位父老乡亲:
大家都知道我哥杨狗狗是让张官民逼走的,张官民上任后不走群众路线,把个人的意志强加在村委会之上,发展自己的势力,现在我哥走了,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逼死人命,我要和他血战到底。
我强烈建议,立即罢免张官民村主任职务,希望父老乡亲主持正义,积极响应,把张官民这狗官拉下马来。
小狗蹲在白纸下面,手里捏几张白纸,眼泪汪汪地求周围人给罢免书上签名。昨天下午,小狗从医院出来去了镇政府。接待他的是政工副书记任方平。任方平拿过狗狗的告状信,看了狗狗的罢免书,觉得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任方平说,村主任罢免不是谁想罢免就能罢免的,要有全村三分之二村民同意才行,事先还要村民代表同意,你这个罢免不能成立。从镇里告状回来后,为争取全村三分之二的人数,他到处游说张官民逼走哥哥的罪行,说张官民不走群众路线。好多人,在小狗的恳求下,不得不在罢免书上签名,有的人却绕过小狗悄悄走了。
张官民得知小狗煽动村民罢免村主任,时间已经是晚上。这天晚上他刚从黄河边找狗狗回来,脸上头发上尽是灰土,一口水也没喝,得知小狗要求罢免村主任的事情后,觉得很是委屈。这天他从医院出来,看到党容苍白虚弱的样子,对当初同意镇党委重新选举的决定感到万分后悔,这后悔让他无法弥补,他只好骑着摩托车沿着公路去了黄河边,不辞辛苦地去找狗狗。黄河边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寻找短见的好地方,他们不是在黄河边那棵大柳树上上吊,就是跳到黄河里喂了鱼,如果狗狗真的想不开把自己挂在那棵老柳树上,或者跳到黄河,他这村委会主任就干到了头,他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呢。张官民脑子里想着狗狗挂在树上的模样,想着狗狗蜷曲在黄河边的模样……他在黄河边的堤坝周围来来回回地巡视着,希望能看到狗狗,又希望看不到。黄河边的大柳树上空荡荡的,柔软的柳枝在风里飘来荡去,远远看去柳树的枝条已经隐现出淡淡的绿意,春天在不经意中到来了。张官民心里猛地蹿起一缕焦急,村里的土地如果不重新丈量,等到开春播种后,又是一年。现在偏遇到狗狗这倒霉事。面前的黄河也是空荡荡的,河中间沙丘上站着一只老等鸟,老等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流动的水,希望能等到小鱼小虾。一只筏子从上游下来,上面的人,两手撑竿,顺流而下。筏子是两只小船连在一起的,撑筏子的人,一脚站只小船,远远看去像穿着一双偌大的鞋子。他想喊住撑筏子人,问问他是不是见到过一个寻短见的人,刚喂了一声,风就把他的声音刮到了另一个地方。筏子和人很快从他眼前划过。看来河边根本没有狗狗的影子。
张官民决定去镇里一趟,把这些情况详详细细汇报给党委书记常全有。
7
狗狗没有去六爷儿子老大那里,他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与其那么窝囊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掉。这天早晨他竟不知不觉来到河滩里自己的那片杏园。初春的杏园一片荒凉,沿着杏园边的小路,他来到杏园中间的小屋。推开屋门,他抬头望了望小屋上的横梁,横梁是一截结实的洋槐木,完全能承担起他去另一个世界的使命。他在小屋墙角找了一截废弃的尼龙绳,当他把尼龙绳搭在横梁上,伸出脖子时,他从半圆形的绳圈里隐约看到了一个人,那是女儿香香,香香正望着他微笑,喊他爸爸。再看,香香却不见了,原来是幻觉,是他在心灵深处舍弃不了香香。香香正月初六去了学校,至今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回家了,再过两年香香就要高考,自己这一去,不是断女儿香香的前程吗?这一刻,狗狗这才觉得自己那个念头要不得,他硏望着黎明前的村庄,一把撤下横梁上的尼龙绳,扔在脚下,坐在下面的一团干草上,捂着脸呜呜大哭。
狗狗出走的第六天早晨,张官民心事重重地来到镇党委书记常全有的办公室。常书记正在召开镇两委班子会议,张官民撩开帘子站在门口,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常书记说,进来吧。张官民这次迈进脚步,小媳妇般地站在靠门口的地方,面对镇领导一班人。常书记当着镇干部的面劈头就问他,乐安庄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现在的情况关键是村庄的和谐,不是你一个人的和谐,你怎么会不通过村民代表和村委会干部私自决定重新选举呢?你这样做根本不合乎《选举法》,狗狗真的死了,那就是你们选举选死的,现在村里好多人都要求罢免你这村长,我们正在开会研究呢。
小狗哭着说,你逼走了我哥,你还我哥,我嫂子从医院还没有出来呢。
张官民说,医药费村委给你嫂子出,你哥一定不会寻短见的。
小狗说,你咋知道我哥不会寻短见?芽你说我们真的是圈套,我们怎么会做出那种圈套的事?芽我哥不会的。
看来小狗已经失去了理智。张官民借上厕所的机会,从后门溜出来,看来狗狗一日不回家,他没有一日的安宁。
小狗看不到张官民,站在巷道里,哭着说,张官民那狗日的跑啦,你也知道跑,我哥再不回来,我就烧了你房子,让你也不得安宁。
张官民其实没有跑多远。他在不远的山脚下坐了小半天,怎么也想不起狗狗会到哪里去?晚上,张官民硬着头皮来到了狗狗家。
党容已经从医院接了回来。党容躺在床上,看到张官民,脸上没有半点笑影。桌子上方是一块玻璃镜框,里面镶嵌着狗狗一家人的照片,有一张没有镶进去,插在镜框边,狗狗站在大海边,身后是一个大轮船,狗狗背着手,看着他笑。张官民知道这是六爷去年带各组小组长领略祖国大好河山时,狗狗在大海边的留念。
张官民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党容,问:好些了吧?
张官民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张老人头放在桌子上,说,好好补补身子。
党容重重地叹息一声。
张官民蓦地看到党容脸上一丝红润,像一朵隐藏在皮肤下面的花朵一样,让张官民窥视到了党容的内心。在医院时他看到党容的脸是苍白的,是彻底绝望的苍白,是见了他就晕死过去的苍白,这时党容的脸上却带着生还过来的希望,她一定和狗狗联系上了,狗狗一定给党容打电话了,看神态是原谅了他。
张官民笑笑地说,狗狗快回来了吧?
党容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张官民从狗狗家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狗狗看来是真没有寻短见,如果寻了短见,党容是不会从医院回来的,脸上也不会有那朵红花。狗狗的出走看来果真是一个圈套,他的弟弟小狗却还蒙在鼓里。张官民站在巷里,一时不知道脚往哪里迈?蓦然看到两只猫的影子,一只站在棉花垛子上,一只站在棉花垛子下,呜呜地叫。声音在喉咙里翻滚出浓厚的情欲,这是典型的猫叫春哩。春天来了,张官民的心头掠过一丝紧迫,他计划的大搞土地革命的热情,让狗狗这一出走泼上了一瓢冷水,让他彻底凉透了。张官民的脚步声还是惊扰了两只猫的好事,它们闪电一般蹿上墙头,消失在村庄起伏的屋脊中。
9
狗狗回来这天,是阴历正月十六。狗狗坐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车刚进村,他隔着窗玻璃看到了小狗。小狗正在村口犹犹豫豫地彷徨,头发蓬乱,一脸焦急,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狗狗让司机停车,他拉开门,一声声喊着:小狗,小狗。小狗看到从车里出来的狗狗,脸上没有半点惊喜。他说,哥,你回来了,咋的回来了?你不是走了吗?
狗狗想不到自己回来反倒是有错了。他看着一脸不高兴的小狗,说,回家吧。
小狗捂着脸哇地哭了。他说,哥,哥,你没有死呀?你咋说你要死呀?哥,你这些天在哪里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哥,你不知道我这些天都溜着墙根走路哩,我都没脸见人呢,好些人都说我们是圈套哩,我们没有圈套,他们偏要说……
小狗后面的话,让一串呜咽淹没了。
这个傻兄弟啊。
小狗说,哥,你都写过遗书了,哥,你都写遗书了啊。
狗狗看着憨憨的小狗,不知道说啥好。他看到几天不见,小狗脸上呈现出虚弱的病态,人也瘦了好多圈,两颊塌陷,神志不清了……
狗狗厉声说,小狗,哥不该回来吗?你说,哥写了遗书就该死吗?
小狗喊:哥!
他猛地抱住哥,眼泪呼呼啦啦涌了出来。
狗狗说,走,咱们回家去,哥写了遗书,就该死吗?哥不死,我还没有活够呢。
狗狗让小狗坐出租车回家,小狗说,哥,你走吧,等一会儿,我去看你。狗狗上了车,看到车窗外的小狗,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出租车走在巷道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寒风贴着地皮卷着几片树叶飞旋着,那架秋千也不见了,村庄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外出打工的人一般在正月初五前都陆续离开了村庄,开始了他们又一年艰辛的打工生涯。
这天晚上,张官民来到了狗狗家。张官民嘴边挂着一缕笑,他猜对了,狗狗并不是想不开走了那条不归路,狗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圈套啊。现在镇里不再要求重新选举,狗狗还是他的小组长,狗狗这一招真不简单。张官民走进狗狗家,狗狗家出奇地宁静,透过窗户的一片灯光铺满了半个庭院,张官民踩着灯光扑扑踏踏走进客厅。党容见了他啥也没有说,给他倒杯水,又走了出去。狗狗躺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张官民走过去,脸上漾着和善的笑,他说,狗狗,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官民说着,轻轻掀开被子,明晃晃的电灯下,泪水在狗狗一张大脸上恣意横流。他耸动着肩膀,稀稀溜溜哭得伤心。张官民掀开他的被子后,他索性放声大哭,呜呜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小屋,张官民不由得湿了眼睛。他想问狗狗,这些天都去了哪里?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
小狗很晚才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热热的兔肉,说是下午在河滩里打的。狗狗见小狗来了,从床上爬起来,不再在床上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让探望他的人看着同情。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前,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题,只是闷闷地喝酒,闷闷地撕扯着喷香的兔肉。
小狗走时,跺着脚说,哥,你好好保重吧。
两天后,狗狗来找张官民。他站在张官民面前说,张主任,是我不对,我不该写那个东西,更不该离开村子。
张官民说,是我不对,我宣布了,就不该再选。
张官民是诚恳的,话说出来却带着几分不满。
狗狗说,这个小组长我不当了,还是让他们选吧。
张官民说,这小组长你还是要当,不当,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人家村民代表说了算。
狗狗的小组长还是他的小组长,不同的是小狗走了。自从那天晚上小狗去家里看他后,村庄里再也没有看到小狗的影子。不久,狗狗撇下党容去外面的世界找小狗,乐安庄人好长时间都没有他们的音信。
三组小组长,至今还那么悬着,村里有了工作只好由几个村民代表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