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刃
1970年5月到1975年10月,我在晋东南度过了5年半的插队生活。那5年半,让我认识了中国社会,了解了生活底层,奠定了我以后人生的基础,留下了一生最难忘的记忆。我始终认为,没有那一段生活经历与磨砺,就不会有后来的我和我的人生。
这里记述的是我所生活的农村现实,可以说是上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样本,或许有助于现在的人们了解那个年代。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隐去了某些地名、人名,同时尽可能少写与农村现实关系不大的知青生活,但这里记述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并且许多依据是我当年留下的日记或书信。
一 太行山村
因为不在既定的运行图上,运送我们这批知青的“专列”走走停停,经北京、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一路南下,到河南新乡再折向西北,进入山西境内。1000公里的路程,列车整整开行了24小时,才到达了一个四等小站——东田良车站。
县里在车站召开了欢迎大会。但会上说了些什么,我们几乎一句没听懂,也没心思去听。会后将800多人分组,我和19名同学被分配到了万村。那里距车站还有20里路,需要换乘卡车。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不仅没有机会再坐,甚至都很少再见到汽车。
进村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老乡们像看稀有动物一般围观我们,不时指指点点,相互议论。可惜,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20个知青被指定住在村西头的一个院子里。堂屋住男生,西屋住女生。东屋早已坍塌,只剩一块空地。东耳房还在,做了我们的伙房。刚刚到达时,两间屋子里除了炕上铺了新的苇席,还在桌上摆了几只暖瓶。但当我们打开行李,拿出自己的用具后,那几只暖瓶也消失了。原来,那是临时从大队部和几户人家借来的。
黄昏时分,我们下意识地寻找开关点灯。这时才发现,村里根本没有通电,这令我们很沮丧。在学校开动员会时,介绍情况的人讲这里的条件如何好,还编了顺口溜,头一句就是“点灯不用油”,明显是骗人了。后来,顺口溜的其余内容也被现实生活一一印证为鬼话。不过,那时谁也没心思去计较了。
很快,我们大致了解了自己将要生活的地方。
万村位于县城西南20华里。按照我当年的记录,全村102户人家,359口人,劳动力84人(算上半大孩子)。耕地907亩(集体844亩、自留63亩),其中750亩粮田,以种植玉米、高粱、谷子、小麦为主,平均亩产298斤。其余为果木田,产苹果、梨、桃、杏、枣、山楂,此外,还有2万多棵杨、柳、槐树。牲口20头(其中3头不能干活了)、猪35头等等。副业有磨坊、油坊、砖窑。当年全村总收入38000元,每个劳动力日值0.65元;全村储备粮57100斤,公积金3400元。应该说,与更苦更穷的地方比,万村的条件还不错。
万村的700多亩粮田,大多零散在沟边、山坡,没有几块平整的,最大的一块叫做“四十亩”。这倒有个好处,干活时没有那种无尽头的感觉。村里的果树都分布在村东和北面的山上。村西南还有条小河,水很清澈,也很浅,夏季也没不过大腿,直到以后我们经历了暴雨之后的洪水,才感到了它的可怕。
万村乃至晋东南几个县的房子都比较特别,除去非常简陋的泥土房,稍微像样一点的都是两层楼,下面住人,上面贮物。规范的院落不仅分堂屋、东西屋、东西耳房,而且还有两进以上的院落。以我们进村那年看,许多房子当年还是相当考究的,不仅青砖到顶,高大严整,而且有拱顶的雕花门楼。我们知青住的大院虽只一进,但方方正正,门楼外还有两根石柱,门楼上有木刻的匾额,院墙上有砖雕,可见当年相当气派了。据说,那房子是当年万村唯一的地主所有,解放后,那家人不知去向,房子归公,逐渐破败。接收我们之前,东屋坍塌,堂屋做了库房,而西屋则成了牲口棚。为了安顿知青,腾出了库房,迁走了牲口,重新垫了土,盘了炕,改住人了。新建的牲口棚就在知青大院的对面,我们与牲口相对而居。
记忆中,当时村里比较规矩的院落还有十几处,都是半个世纪以上的建筑,虽然显得破败,但从那巨大条石做成的台基、整齐规范的布局、一丝不苟的质量以及精致的用料上,还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村子里还有一个戏台,台口开阔,地板规整,后台有隔间,有顶楼,有镂空的窗棂;台下是个很大的院落,称为“台地”,可以想见当年的红火。可惜,我们插队时,戏台早已成了大队的粮库。村东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祖师庙”,做了大队的粉房,村南口还残存着一段带城垛的围墙和高大的拱门券,让人想到豪门大户的“土围子”。显然,万村是一个曾经富庶却已经破败了的村落。
二 衣食住行
万村是穷困的。村里没有电,没有自行车,没有钟表(一只价值8元的“金鸡牌”小闹钟摆在村办小学,但已经不走了),甚至鲜有水泥制品。村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生活。祖祖辈辈就这样过来了,习惯了,也木然了,似乎没有谁想改变什么。
老乡们的衣食尚能御寒、果腹。国家配给的每人每年18尺布票,多数人家是用不完的,原因是没有钱买。老年人都是粗布衣裤,中年以下才有制服之类,孩子们或穿剩的,或自家缝制。夏季衣衫简单,男女老幼大多穿自家织的土布缝制的汗衫,除了个别队干部,几乎没见到谁穿过衬衫。有一年,县里分配给村里几袋进口化肥,包装袋被村干部染黑做了衣服,但上面的字还隐约可见,前面是“日本制造”,后面是“谨防潮湿”,这件事被我们久久作为笑谈。妇女们的衣着稍显鲜亮,也不过是在黑、蓝之外,有些紫、红碎花而已。最大的亮点是线制头巾,大红大绿,格外显眼。老乡们家里的被褥,除了面料是从供销社购的花布,衬里则大多是家织粗布,很少有买来的,而且都染成深蓝色,为的是耐脏。里面的棉花很薄且硬,盖在身上犹如布片,很不舒服。
吃,以玉米为主,谷子、小麦有限。1970年,万村小麦亩产96斤,除去种子,收成实在可怜。到1975年末我离开时,村里的粮食平均亩产也没超过500斤。一般年景,每人每年可分到20斤左右小麦,60斤左右谷子,20斤左右豆子,其余就全是玉米了。玉米面的吃法以煮疙瘩为家常便饭,即把玉米面用开水烫过,捏成月饼大小但稍薄的饼子,投入沸水去煮。条件好些的,在水里加一把小米,成为米汤;不加小米则为清汤。煮熟了,连汤带饼子端一碗去吃,佐餐的则是谓之“黄菜”的干萝卜丝。那黄菜是头年收获的萝卜,切成丝用盐腌制而成,又涩又咸,硬如铁丝。家家腌一缸,成为一年中的主要佐餐物。正是这“黄菜”,成了当地胃癌高发的重要原因。
当然,夏季时地里可产一些北瓜、豆角之类。瓜不能久存,因此可以尝鲜的。豆角则可晒干后慢慢享用。譬如做“和子饭”,即小米粥(稀的)加入豆面、玉米淀粉混合擀制的“棋子”(只知其音,不知其字,形状如面条,长度两寸,姑妄名之)、干豆角(夏季可放北瓜),再抓把盐,一般就成了晚餐的主食了。而早午两餐要吃煮疙瘩,否则很难扛住繁重的体力劳动。当然,也可吃稠饭,即小米、玉米(比东北的要细很多)混合煮的很稠的粥(甚至能够立住筷子),佐以黄菜也行。不管怎么说,三顿饭极少有纯粹的干粮。我们说,山西、山西,一天三稀。可队干部说,这是毛主席的教导:“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吃饱吃好。”我们没有查到出处,只好权当自己没有“忙”时,一年到头都是“闲”。
偶尔也有改善,比如吃“饹”,也是豆面、玉米淀粉(有时加点白面)混合压制,类似打卤面。那卤叫“稍子”,极简单,无油无肉,有点咸味的酱油汤而已。又比如烙糊饼,也是稀稀的杂面糊,放在鏊子(类似平底锅,凸、圆且小)上一摊,颇似刚出锅的软煎饼。吃小米捞饭(先煮后蒸,米汤可喝,不浪费)、准白面(所谓“准”即纯,不掺杂粮面)是大改善。不逢点什么大事是难得口福的。比如我们刚进村那天的晚饭,吃的就是准白面的炒角片(面片切成菱形,煮熟捞出,用油、肉、菜一起炒),后来几天又吃了小米捞饭、“饹”之类饭食。三天之后,就开始“与贫下中农同吃”一样饭了。倘若上级来了领导,或者村里有公务,也会吃吃扯面(抻面)之类,但一般很少有百姓们的份儿,都便宜村干部了。只记得有一次村里组织部分民兵,准备与邻村打架,大队特准支锅吃一顿扯面“参战”,民兵兴高采烈,吃了一顿“公务面”。后来,似乎那场架并没打起来,险些动手的却是我和支书,原因是我说“打架还管饭”,他不高兴了,指责我胡说。我更不高兴,揪住他要打,最后以吃面休战。
在村里,我们很少吃到蔬菜。5月刚进村青黄不接,而我们初来乍到,没有菜吃很不习惯,于是就到地里找野菜。谁也不懂,觉得像,就拔了回来,结果吃得闹肚子,再也不敢了。
没有菜,但还有些油。村里吃一种胡麻油,味道很怪,但总比没有强。最难得的是吃肉。村里每年杀三次猪,春节、端午、中秋,然后按人头分配,每人大约二三两。此外,再想吃肉就得另想办法了,吃鸡、摸鱼、打狗,都是我们到了以后才有的事,包括吃鸡蛋。此前,没有老乡动过这念头。
万村不通汽车(送我们来是例外),唯一的一条土路穿村而过,向东通往东田良车站,向西可到公社所在地。剩下的就是小路了,最宽的勉强可过小驴车,那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大马车全村只有一辆,自行车则根本没有。驴车的车轱辘很怪,没有瓦圈、辐条,也没有橡胶轮胎,而是一块拼合的圆木板,外圈打上厚重的铁箍。因此,那车轮沉重无比,转起来更是毫无弹性,十分颠簸,我们说,这种车至少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对于丘陵、山路、石头多的地方来说,这种铁车轮远比橡胶的耐磨。后来,我们曾把这种车轮当作杠铃锻炼身体,举起来挺费力,足有四五十公斤重。
因为不通车,通讯全靠乡邮员骑自行车,一个星期跑一趟,于是日报也成周报了。如果收取汇款、包裹,则至少要走10里,翻一座山,到大堡头村去,那里才有邮政所,往返需半天。
三 乡村干部
农村的政治生活与我们想象的有天壤之别。
按照当年的宣传与要求,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接受“党的一元化领导”。教育者当然应该有育人的资格,至少应该有比我们高的革命觉悟,可我们总觉得老乡比我们落后。党的领导自然是体现在党员干部身上,但是在万村,我们发现,要找到一个我们认为“够格”的党员干部也难。
万村当时有11名共产党员,党龄可从抗日战争排到文化大革命。据未经考证的说法,这些人都轮流做过村党支部书记,有的已轮过两次了,就是说,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期执政,都曾因为或这或那的“错误”,或这或那的运动被整下台了。比如,50年代末期的支书苗某就是在公社化、办食堂时或偷了点粮食而坐了班房,下了台。此后,“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都伴随着村干部的更迭。
我们进村时,支书是王某,革委会主任是康某,一年以后,他俩双双下台。为什么?芽说不清,反正换了人。我在万村5年多,经历了三任领导,可见更迭之频繁。
应该说,王支书在万村算得上比较有水平的人物,说话办事都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据说此人比较“花”,搞过不少女人,结果不知染上了什么病,脸上布满了脓包。那是我们进村不到半年的事,看到村里“最高首长”这种样子,真是恶心。很快他就下台了,不久就死了。30年后我回村时,他家的房子、院落已经完全破败,儿女俱已远走他乡。
康主任是个文化人,读过初中,但为人狡黠,说话一套一套的,但似乎从未给乡亲们办过什么事,更不必说我们知青。我曾找他反映知青中的问题,希望大队干部帮助解决点问题。他却说,有矛盾你们先自己解决,真闹出事来,我们再出面。我说,你不负责任,为什么不现在管管?芽他竟回答,我不管?芽不管,你们来了就没地方住,也没饭吃了。结果不欢而散。康某的革委会主任也干了不过一年就下台了。30年后,他依然在村里做着农民,只是已经成了老农。
还有几位曾经当过领导的人物,其中一位叫郭来保,非常老实、本分的一位农民。我进村不久,为队里的老母猪接生守了一夜,就是在他的带动下做的。那天晚饭后,他提着一盏马灯从我们大院门口经过,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老母猪要下崽,不放心,去守夜。我感到很新鲜有趣,又见他那么负责认真,就跟了去。来保真是不怕脏,不怕累,忙了一夜。我除了在猪圈感受脏、苦,基本插不上手,那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不再是大队干部了。如果说受教育,郭来保应该算一个教我农民真诚、朴实、吃苦耐劳的老师。2008年我回村见到他,他已经八十高龄。
另一位叫郭保喜,常年身披制服,但似乎从没洗过。面相很凶,非常突出的是他的酒糟鼻,哼哼的,动不动就骂人,属于农村中那种有势力的人物。比如,他的儿子就是大队队医,那时叫赤脚医生,既管给人治病,也兼给牲口打针。那是份很清闲的工作,又有些油水,而且不必下地劳动。没有保喜的势力,就没有他儿子的清闲。刚刚进村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郭保喜很想“管管”我们,处处找知青的毛病,指责我们这不能那不行,直到有一次“抓”住一位同学“偷”了几穗玉米,组织了一次批斗会。会上,他是发言最激烈的一个,大叫大嚷“捆起来,送到公社去”,并且声称“就是要东风压倒西风”。知青们却对他嗤之以鼻,懒得搭理。不过,他若真敢捆人,肯定免不了一场冲突。从那以后,他还仍不时找茬儿,但没人支持,成不了气候。后来,因为他儿子与我们的关系不错,他也就有所收敛,不再和我们过不去了。
苗满川也当过村干部,我们进村时已经降为小队干部。此人很有心机,是见过世面的,虽然不当村干部了,但村里大事小情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他靠的是苗姓的家族势力和“执政”时的根底。他与知青保持着一种互不干涉,常来常往的关系。30年后,他儿子成了万村的掌门人。
李进宝是支部副书记,曾当过信用社干部,后被下放回村。其妻是小学教师。进宝似乎不屑卷入村里的是非,与知青的关系还好,从无冲突。30年后我回村,他已经重返信用社,退休后在村里盖了第一栋镶有马赛克的现代化住房。我在村里活动,他始终陪着我。
我们插队期间,“执政”时间最长的是金玉和福先。
金玉是从团支书的位子提上去的,比我们大几岁,可当年也不过30岁。上任伊始,金玉就摆足了领导架子,最典型的举止就是上衣不穿,披着,叼根烟卷,四处巡视。他很自私,又很自傲,想占便宜,又怕吃亏,想担当“大任”,却又十分胆小怕事。我和他后来多次发生冲突,甚至动过手;不过,我也是在他的“领导”下离开万村去上学的。
福先是个比较平和的人,他爹是我们进村后办知青食堂的伙夫,每天为我们挑水做饭。他娘、他媳妇与我们的关系都很好,特别是他娘,一个农村少见的老太太,总是收拾得白白净净。据说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引得小伙子们为了她打架。她对知青很好,说话办事很得体,我们也尊重她。因为这些关系,福先做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以后,对我们也还友好。在我记忆中,除了私人往来,福先似乎从不过问知青的事情。
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些干部的领导下接受再教育的。
四 观念冲突
农村的落后使我们沮丧,思想观念、生活习惯的冲突孕育着矛盾。我们插队不久,县里就发生了两起与知青有关的流血事件。
大李事件。矛盾是从知青认为干部应该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而村干部却不予理睬开始的。知青们坚持认为自己的意见“符合毛泽东思想”,要求正当,而村干部认为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忘记了接受“再教育”的身份,应该“收拾”一下。6月17日(我们插队不过一个月),村里的民兵排就采取行动了。“他们要抓人”的消息激怒了血气方刚的知青,于是爆发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村干部本以为动用民兵足以震慑知青了,因为村民从来都是顺民,没有人敢与干部较量。没想到知青非但不怕,反而抄起能拿到手的各种“武器”公开反抗。双方展开了恶斗,但知青们毕竟势单力薄,被堵在了院子里挨打。有人受伤了,流血了。同伴的鲜血激怒了知青,平时文文静静的学生红眼了,抄起铁锹、铡刀冲向民兵。知青拼命了,民兵害怕了。知青们杀出一条血路,集体到县革委会去告状,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有人提议上北京,找毛主席,立即获得赞同。
为了避开县里的阻拦,他们不动声色,半夜启程,悄悄地离开了县城。考虑到县里可能派人堵截,他们没有奔东田良车站,而是在白家沟上了车。那时,从长治到新乡,每天只有一趟客车。白家沟、东田良相距十几公里,都是小站,停车不过两三分钟。果然,车过东田良,县里已经有人守候在车站了。无奈时间太短,他们没能上车检查,知青们终算脱险了。
到了北京,怎么去上访、告状呢?芽有人说,北京到天津只有两个多小时车程,咱们还是先回家看看,找找天津的有关部门吧。回家,这对出门一个多月的孩子们太有诱惑力了,于是一致同意回了天津。回家真好,回家也涣散了斗志,埋下了祸根。
山西方面早已通报天津,同学们一回家就被“分而治之”了。怕事的家长首先管住了自己的孩子,学校、知青办公室也分别做思想工作,很快队伍就分化了,孤立了几个带头的“闹事”者。当大家返回大李村以后,这几个“头头”就被送进学习班,被整肃了近半年。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西尧事件。发生在8月份,是从厕所引起的。当地人管厕所叫“茅间”,没有顶盖,通常是挖一个大坑,丈许深,坑口直径也不小于两米,再在上面敷以条石,中间留一条尺许宽的缝隙,坑内注水(日常有雨水)。有人如厕,便蹲于缝隙上排泄。茅间围墙以块石垒起,高者齐头,矮者不过一米,留一口出入。有的茅间破旧了,围墙变矮,不及半身,蹲在里面,几乎没有遮挡,男女老少经过,打个招呼也很平常。
我们初到农村,对此很不习惯,特别是女生,不得不设法去找稍微严密一点的去处方便。偏偏老乡们拿知青当稀罕看,你越躲他越来劲。男生不在乎,女生可惨了。那天晚上,西尧的几个女生结伴如厕,碰上村里几个坏小子拿着电筒乱照,吓得女生直叫。男生听到了赶来,听说有人“耍流氓”,小伙子们认为保护女生责无旁贷,就与那些坏小子吵了起来。
村里人吵架很有意思,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两人对骂,什么难听的都敢说,而且声嘶力竭,唾沫星子溅到对方脸上也只是骂,很少动手。真动了手,那就是恶仗了。
也许是他们没想到,也许是欺负我们外来者,又年轻,反正西尧的坏小子没把知青当回事,照也照了,骂也骂了,然后扬长而去。知青们咽不下这口气,就回去拿了家伙追杀,结果发生了流血事件。重伤的那个小子,据说在长治(晋东南行署所在地)还有些背景,脖子上被捅了一刀,差点丧命。事情闹大了,连夜抓人。一时间全县风传:“天津的大学生(他们弄不清我们的学历)可厉害了,敢杀人?选”
县里意识到问题严重,就部署在全县知识青年中收缴凶器。那天夜里,支书、主任带着民兵闯进知青大院,叫我们起床缴械,问:“有七首呐?芽”他不认识匕首的“匕”,我们说“有八首”呢。又命令我们把箱子都打开搜查,折腾了半宿,包括开会训示,今后严禁外出、打架之类。知青们除了小水果刀,凡铁器(包括螺丝刀、扳手、钳子)统统收缴了。不过,据说那次全县收缴,确实查获了不少匕首、刮刀、火枪之类,看来有些人确实是有备而来的。
西尧事件之后,组织知青讨论对伤人的知青如何处理。其实是想杀一儆百,大家都不表态,要么嘻嘻哈哈的,转移话题,结果那位同学被拘几天就放了,事情不了了之。
两次流血事件,实际上是知青与农村干部、农民在思想观念、生活习惯上发生尖锐冲突的表现,也使知青们在长子打出了“威风”,从上到下都不敢再小瞧知青了。这倒给我们以后的生存奠定了一个基础,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招惹知青,胆小的还躲着点。当然我们也知趣,自从那以后再没发生过流血事件,连知青内部动手打架的也少了。
我们开始成熟起来。
五 “阶级斗争”
文化大革命波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几乎触动了每一个人,连大字不识,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的老农,也被强制灌输了许多的政治口号、政治概念,毛泽东的形象、威望被抬升到了神的地位。村子里的老乡常常和我们谈起神,他们称之为“老爷”,总是说村子西边的大山里供奉的“老爷”原先如何如何神验,多么多么灵光。我们问为什么现在不灵了,他们的回答竟是:毛主席来了,比“老爷”神大,“老爷”就退了。
1972年夏季的一天,村里突然接到上级通知,有“阶级敌人携枪逃窜”,要求组织民兵拦截。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严重敌情”,村里立即组织青壮年把守各条路口,但我们没有枪,只是守望而已。我坐在村口,心想若是敌人真的来了,我拿什么阻击呢?芽只有“壮烈牺牲”了。
周围的驻军也动起来了,步兵荷枪实弹,坦克马达轰鸣,看来这次真是如临大敌了,而且确有危险。只是我们闹不清敌人是谁,告诉我们的全部信息是:敌人50岁左右,胖子,有枪,外地口音,可能还穿军装。
那天,恰巧同村知青大明的父亲利用出差的机会绕道来看望儿子。大明一早就去了东田良车站,临近中午才把他父亲接回村。进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民兵连长就赶到了,盘问之后要把人带走,怎么解释都不行。父子俩都很胖,顶着太阳走了几十里土路,已经累得够呛,但没办法,只能上路。他们被带到设在8里地之外崇仁村的指挥部,经反复审查核实后,确认不是敌人,才放了回来。
第二天,县里传来了比较确切的消息,原来那逃犯是驻守太原的某军军长于洪信,不知为什么,开枪打死了政委等几个人,携枪外逃。这可是件大案,相信肯定惊动了中央,于是严密布控,捉拿逃犯。于洪信身为军长,想必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携枪杀几个人还不是小菜?芽动用部队搜捕当然必要,但指望连枪都没摸过的民兵肯定没戏。因为案情重大,所以撒开了大网,偏偏大明的父亲就撞到了枪口上,捉将去审问也在情理之中。
布控紧张了几天,又传来消息,于洪信已自杀于榆次的山里,警报解除,一场风波始告平息。但我们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军队高级干部持枪杀人的事件?芽其中有何奥秘?芽
艰苦的插队生活使知青的革命热情消退,社会上的阶级斗争却依然如火如荼。尽管农民们同样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村党支部、革委会却必须按照上级的要求,狠抓阶级斗争,偶尔也得开个会,做做样子。
万村没有地主富农,家庭成分“高”的上中农之类又够不上什么“分子”,并且表现得都十分老实,因此,但凡开个批判会之类,就只能抓几个“现行”分子上阵。康秋狗曾经做过小生意,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另外还有两三个说过怪话,做过错事的,统算革命对象,每次是必须陪绑的。
批判会都是晚上开,在村革委会办公的院子或屋里。大队干部在村里喊着转一圈,男女老少就陆续汇集来了。会场上一张桌子,一个条凳,那是干部们用的,与会者大多蹲在地上,自带板凳的多为妇女,为的是捎带着干点手头的活计。孩子们打打闹闹,男人们则闷头抽烟。
老乡抽烟很有特色。这里的老年人大多抽一种叫做“一口香”的烟丝,产地为河南。那烟丝黄黄的,又细又软,用手捏一撮,团成比米粒稍大的球状,塞进烟杆。那烟杆约十几公分,锥型,大头上凿一个小洞,塞烟丝。抽的时候对着火,深深地吸一口便燃尽了,并且要发出“咝”的一声,以示过瘾。这便是一口香的由来。因为只一口,需频频装烟点火,所以大多不用火柴,而以油灯代替。这样,就连烟带油一并吸了进去。若是白天在外面,譬如下地劳动休息时抽一口香,有两种方法解决火源问题,一是用艾蒿编一条草绳点燃,犹如熏香,既可点烟,又可驱虫;一是脱下鞋子,抽一口,把余灰磕在鞋里:保存火种,再装上一口,对准余灰摁上去,深吸,复燃。如此循环,火种常燃。我们发现,许多老乡的烟杆是用棉纺厂的纱管改制的,长短、粗细、形状都很合适,真是佩服他们的智慧。
中青年农民抽卷烟,姿势、神态也挺特别,用食指、中指夹烟,但大多靠近指根,抽的时候,整个手掌几乎捂住了嘴脸,然后也是“咝”的一声,深长过瘾,许久才缓缓吐出烟雾来。1972年以后,我也学会了抽烟。北京出了“红灯”牌过滤嘴香烟,我带回村里,老乡看了很是稀罕,给了他们,竟把过滤嘴掰下来,依然抽“光屁股烟”。
回过头再说开会。为了消磨时间,男人们大多抽烟,会议上说话的都是干部,主持、发言、总结全包,普通群众只有听的份儿,也不会说那些官话。被批判的对象要站着,低头不语,有时候,几个“对象”相互依靠着竟能睡了,也算是一景。其实,村里人大多沾亲带故,谁也不会真把谁当敌人,即使大姓之间有矛盾,也不会借这种机会冲突。
六 农活种种
我们从进村第5天开始下地劳动。
万村没有电(后来买变压器通电用的是知青的安家费,最终也没有给我们盖房子),没有农业机械,畜力又有限,劳动全靠人力,因此十分繁重。介绍情况时的顺口溜第二句是“耕地不用牛”,我们现在才明白,不用牛是因为用人:不仅要耕地,而且要爬山;不仅抡锄头,而且要挑担。我在万村5年多,差不多干遍了所有的农活。
春耕是最繁忙的季节,要耕地、施肥、播种。耕地分人力、畜力两种。大一点的地块用畜力拉犁,我试过,但扶不好犁,耕出的地垅七扭八歪,深浅不一,牲口却累得不行,后来队里不让我们干了。小块的地完全靠人力,几个人一字排开,抡起板锄,一锄一锄地把地翻一遍,十分原始,效率极低。1973年以后,村里开始花钱请拖拉机耕地,但也只是解决大地块,其余的仍然是抡锄头。
最要命的是深翻土地。不知哪儿传来的“先进经验”,说深翻有益,深要深到一尺以下,队长拿根小棍跟在后面量深度,插不下去就返工,能把人累死。其实,一尺以下都是生土,翻上来怎么种庄稼?芽好在后来这“经验”废止了。
施肥都是农家肥,一种是牲口粪,一种是人粪。堆牲口粪叫做“起圈”,就是把马、驴、猪、牛之类赶出圈,把它们日积月累的,掺杂了泥土的粪便撬起,掘出,一担担挑到村口堆起来备用。牲口棚里的味道很冲,干一会儿就得出来透透气。猪、牛圈是露天的,但圈里常常是稀稠的粪便,不似牲口棚里的干燥,踩下去很滑,若滑倒就麻烦了。而且,久积的粪便经过翻倒,气味十分难闻。使用人粪叫做“挑茅”,即把各家茅间的屎尿用一个特制的小翻斗捞上来,装入桶里挑走。粪坑里上面的稀,下面的稠,而且味道也越来越浓。因为从各家挑茅是按桶记账的,所以各家常常会在挑茅前灌水,套用今天的话说,叫“注水粪”。一般情况下,不会把茅坑挑干。若是遇上“起茅”,工程就大了,要先淘干稀稠的部分,再把茅间的条石挪开,人下到茅坑里去挑底。那都是至少十几年的积淀了,已经变成了黑泥,并伴有“毒气”,不晾一晾,人不敢下去。在茅坑里挑粪、装桶,上面拉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淋你一身,满头满脸。人粪挑出去要与泥土混合搅拌,否则太浓烈,会烧死庄稼的。
挑牲口粪,用簸篮即可,一挑四五十斤。挑人粪要用桶,咣咣当当,一担要七八十斤。我们每天挑十几趟是很平常的事。邻县有一位同学,因为一早出工,肚里无食,来回挑了几趟,不知引发了什么病,竟一头栽倒,无声无息地丢了性命。
相比之下,播种就轻松多了。种谷子、小麦用牲口拉摇耧,没有牲口就用人拉,一垄垄播过去。种玉米、高粱则靠人工,前面一个人在耕松的土地上刨坑,一锄一个交错前行,深浅、间距很有讲究,算“技术活儿”,都要老农把式。中间一个施肥,提着粪桶,用类似钢盔但有把手的陶制器皿舀了稀粪,一个坑一个坑地浇过去。后面一人撒籽,每个坑里三五粒,然后用脚轻轻掩埋。就这样三人一组,依次排开,十分有序。一般情况下,我们知青只管挑粪到地头,施肥、撒籽都是女人、孩子干的活儿。
播种之后是间苗。几场春雨过后,地里一片葱绿,小苗长势很旺。撒下的种子长出来一丛丛,需要锄掉弱的,保留壮的,并形成一定的间距。玉米、高粱间苗用勾锄,看准了,一锄下去解决问题。我们初学,常常一锄毫发无损,再锄却又“全歼”,弄得老乡哭笑不得。间谷苗就要用手了,蹲在地上,一棵棵去挑选,缓缓移动。干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我甚至一度时间患了双脚神经麻痹,走路都不稳了。
玉米长到一人高以后“挂二锄”,即松土、保墒,这是农活中最难受的。时已入夏,庄稼长势正旺,地里密不透风,人一进去立时一身汗水。光着膀子会被叶片剐得伤痕累累,汗水一浸特别痛苦。若穿衣服,则大汗淋漓,非中暑不可。
夏收割麦子,出工收工两头不见太阳,中间晒死人,那真是“龙口夺食”,凡干过的没一个不叫苦。我们去的当年,麦子亩产才96斤,到我离开时,也不过140斤,真是可怜。秋收高粱、玉米就好多了,男人们割倒,女人、孩子把穗头掰下,然后男人们再一车车、一担担运回去。
万村有林业、果木业,因此我干过酸枣嫁接大枣、给果树喷农药、修剪树苗、树枝等活儿,比庄稼地里轻松许多,并且“监守自盗”,吃了不少水果。从春天的桃、杏开始吃,一直吃到秋天的苹果、梨。那里的果树品种很差,严重退化,但毕竟是水果,特别是在缺少蔬菜的情况下,尤显可贵。不过,敢偷果子吃的也就是知青,老乡若偷是要罚工分的。至此,当初向我们宣传的农村美景顺口溜都被我们见识了,也批注了:“耕地不用牛——人拉;点灯不用油——没油;走路不小心——去偷;苹果碰了头——罚款”。
用我们的建房款通电之后,村里修了一条渠,准备把河水抽上来浇地。为修渠,我们没少挖土方,修成之后却没怎么用,后来竟荒芜成了一条土埂,让我们做了无用之功。
七 话说工分
参加劳动就可以记工分,有工分就意味着有收入,但计算起来,也是挺复杂的一件事。
我们的劳动时间分三段:天一亮就下地,大约8点左右收工,回来吃早饭。饭后再下地,直到中午。午饭后可以休息,下午两点左右再出工,直到天黑。一年中,除去冬闲几乎不变,即使刮风下雨也得照样出工,雨下大了再回来。
上工靠敲钟,收工听吆喝。早晨、上午、下午,只要是全勤,就会分别记上两晌、四晌、四晌。晌是时间单位,但不等于工分,更不代表分值。工分是要评的,办法是自报公议,要开社员大会的。评工分的办法来自当时农业战线的旗帜大寨。评工分不以劳动时间、数量和质量为依据,而是要评思想、评劳动态度。按照正常情况,一个男劳力一天干10晌应该是10分,女劳力或半劳力(孩子和老人)大约是6到8分。而我们知青却往往因为“劳动态度不好”,甚至因为与队干部的关系不好而被无端降低等次,本应10分的改成了9分、8分,也就是说,每晌只值0.9或0.8分了。
有了工分仍不能换算成货币,要等全年收成算下账来再确定分值。比如某年全村收入若干,以全部劳力的工分总数去除,折合每个工分5分钱,就是说一个男劳力,干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以10分计,可挣5角钱。假如全年出工300天,就折合150元,扣除口粮款、公积金以及日常分些油、肉、菜之类,也就所剩无几了,辛辛苦苦干一年反倒欠下村里了,如我们知青。假如我一年出工200天(这在知青中算是多的),每天工分8分,每分5分钱,一天就是4角钱,全年折合80元钱,一年的口粮款至少需要50元,再扣除其他的,你看能剩多少呢?芽曾听过一个笑话,有社员干了一年,年终算账,可以分红2分钱,气得那人拿了2分硬币扔到茅坑里去了,结果连个响声都没有。
那年,上级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号召全村种高粱。那种高粱是矮秆型,产量确实高于其他品种,但壳子也很硬,很难脱下来,当地称“戴帽茭子”。这种东西不能交公粮,只能喂牲口,但可以算产量。由于我们得罪了村里,分给我们的口粮里就有了这种高粱。因为脱不净,大家就凑合着吃,结果连大便都排不下来。恰好县里派慰问团来,我们就告了状。村里挨了批评,回来就报复,知青每个人的工分都被降了等次。
并不是所有的工分都需要付出劳动,开会也可以记工分,当然,那是村干部们的“专利”。我在村里5年多,除去下地,还有两个途径可以挣到工分:
一是写黑板报、刷标语,算是脑体结合。写一天挣8分,毕竟比到田里干活轻松,只是村里的黑板报其实没几个人看,完全是政治需要,装装门面。这样的活儿有限,一年写不了几次,占不了多少便宜。近40年过去了,我回村时发现,我写过的“黑板”、刷过的标语,居然有的还残存着。都说世事沧桑,万村怎么就如此不变呢?
二是“看青”、“护秋”,算是保卫工作。1973年以后,我每年都要承担“看青”、“护秋”的任务,具体工作就是每天提着一根防身用的枣木短棍,不分昼夜,不定时地到全村各个地块去转悠,发现有偷粮食的制止,甚至扭送到大队部。每转一天,可以记10分。关于叫知青“看青”、“护秋”,村干部自有一套“道理”:知青虽然也偷吃,但只是自己吃,数量有限;而村里人偷粮食却可以存起来,损害太大,因此莫如让知青来管。况且,知青在村里没有三亲六故,可以不讲情面,严格“执法”。确实,那几年,我为“看青”、“护秋”没少与老乡吵架,甚至动手,但也挣下一些轻松工分。
八 “科学试验”
1972年,不知是哪一级下达了任务,要求搞“五八零六”育种科学实验,据说有助于壮苗,提高产量。这任务就交给了知青。我们一天化学课也没学过,根本不懂那些分子式、专业术语,只是照着书本摸着干。几个同学每天关在粉坊里,培养菌种。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试管之类打交道,搞来搞去,没有任何成果,只好收摊。不过,那些日子我们没有下地劳动,倒也清闲。
山西的野生酸枣树很多,到处都是。那年,又推广了不知是哪里的经验,搞“酸枣接大枣”试验。据说,搞好了就可以把满山遍野的野生酸枣树嫁接成大枣树。我也参加了这个“工程”,整天跟着老农满山去搞嫁接。方法是在酸枣树上割一个“T”形口子,把从大枣树上切下来的嫩芽塞进去,捆扎好,隔几天去看看,长在一起了,就嫁接成活。据我所知,成活的不少,但却不见酸枣变大枣,这项试验又失败了。
说到科学,不能不说到当年农村的医疗卫生条件。县城有医院,公社有卫生所,村里却只有一位人畜兼治的“赤脚医生”。老乡们有个头疼脑热,大多靠土法子自己诊治。如果认为是“上火”了,就用纳鞋底的大针,在额头上扎几下,挤出黑紫色的血来;如果认为受了风寒,就端一碗凉水,取一块烧红的煤炭放进去,“啦”之后,趁热连同灰粉喝下去。我至今不明白那其中道理,但老乡们却因此确实治好了病。也有类似游方郎中的医生来村里“巡诊”,但治不了大病。如果有了急症,则大多看个人的造化了。我的房东老鲍,在地里干活时突发肠梗阻,如果不是附近驻军的医生赶来,在地头为他手术,他就没命了。另一位王老汉夜间发病,找不到医生,他老伴竟然来请知青,问我们有没有办法?有位同学自告奋勇,说会做心脏按摩,上去按了几下,毫无效果,天未亮,老汉就一命呜呼了。后来说起此事,我们都说,没准儿就是那几下“按摩”要了老汉的命。
为了解决老百姓的吃菜问题,村里终于决定在村边开出一块地种菜了。我被“照顾”到菜园干活。
那菜园大约有三四分地,种了卷心菜、小葱、菠菜、大白菜之类,我还曾引进过西红柿、西瓜种子。菜园由两位老农负责,一个叫王群则,一个叫张妈孩。群则是抗战时期的党员,牺盟会敢死队员,辉煌过。解放战争时部队南下,他恋家开了小差,跑回了村里,从此就成了地道的农民。妈孩一辈子务农,没听说干过别的。两个人都五六十岁了,我算壮劳力,于是挑粪、浇水都是我的活,他们只管伺弄蔬菜。
挑粪的活儿我已习惯。进村时发给我们每人两把锄(板锄、勾锄),一把镰,外加一条扁担两只筐。扁担已经成了我不离身的工具。浇水是新活儿。菜园旁边有一口井,深约十几米,从井台挖一土水沟,通向菜园,菜园里菜畦以沟相连,我的任务是从井里打上水来,倒到沟里流向菜园。群则、妈孩负责一畦畦放水、堵口。那水要用一个柳条编的大兜,靠辘轱摇上来,一斗几十斤重,不停地放下去、舀上、摇上来、倒掉、再放下去……周而复始,很是机械单调。每天开始浇时,最初的水总要先把土沟浸透才能流淌,待流进菜园,没有几斗水是浸不透的。就这样不停地打水、倒掉,再打水,再倒掉,中间不敢停歇,一停水流就断,群则就喊。如此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我曾要求队里派头驴来拉水车,省去人工,但畜力有限,驴不常来而我常在,我只好代替驴来干。后来,队里看我一个人实在无法满足不间断地供水,就又派来同学安立生,柳兜也改成了水桶,分量轻了,再加上两人轮替,好了许多。
我们有时也偷懒,办法之一就是故意把水桶扔到井里,然后喊群则他们来捞桶或者自己干。在十几米深的井里捞桶很麻烦,要用绳子拴一个铁锚放下去,在水里慢慢寻找,碰到水底的桶,轻轻侧拉,锚钩才能把桶挂上,再慢慢提出水面。若挂得不牢靠,再掉下去,一切就得重来。每捞一次水桶要半个小时,我们乘机休息。
偷懒的另一个办法就是谎报时间。我有手表,看看差不多了,就喊:“大爷,到点了,该收工了。”群则两个人便疑惑地看看太阳,宣布收工,我们早一溜烟跑了。几次下来,老汉发觉不对,他说我的表不准,根据是“我回家半天了,喇叭都没响”。原来,村里有有线广播,许多人家装了一个小喇叭匣子,公社广播站定点开播,成了时间的参照。我说,怎么会是我的表不准?芽肯定是公社的广播员忘了时间。群则将信将疑,后来还是决定以看太阳为准,不信我了。那水桶也拴死在绳子上,掉不了了。我们偷懒的招数一一失效。
我从天津弄来了西红柿和西瓜种子,试种了一年,但不知什么原因,就是长势不好。西瓜结了两个,还没有菜瓜大,被我们几个人吃了。西红柿倒是结了果,稍微红一点就被我和安立生吃了。群则、妈孩天天守着,就是不见转红的果实,起初纳闷,后来明白了,也不再管。到第二年,说什么也不种了。
九 性的“启蒙”
农村生活的单调枯燥,使农民们除了偶尔看看电影、听听戏,几乎没有另外的乐趣,谈论性事就成了他们日常最热衷的话题之一。我们插队之初,都十六七岁,情窦初开。没想到的是,性教育竟是在农村这个“大课堂”完成的。
“文革”扫四旧,一切有关性的东西统统被从书面上扫光了,但“性”却依然存在,除非连人也扫光。
我们进村之后,总是听老乡讲话中有“tiao”的发音,很快,男生们就意识到这是个“鸟”字。但是女生不懂,还要追问,于是弄得很尴尬。直到她们也弄清楚了这是对男性生殖器的称谓,显得很不好意思。
把男女生殖器挂在口头上随便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男女之情事是老乡们永远津津乐道的话题,田间地头,每天都可以听到几段。不仅说,还动手。汉们(男人)与秀们(媳妇)常开赤裸裸的玩笑,有时逗急了,就会扑上去扯衣服,扒裤子,大家也只是哈哈大笑而已。田间“方便”,男人不过背转身,女人则走得稍远些。但嘴上从不避讳。
男女偷情也是“传统”。有时老乡会指着村里某人说,你看他像谁?芽是不是与谁谁一个模样?芽仔细辩认,果然不差。他就会告诉你,那人其实是谁的孩,与彼人实为异父兄弟,只是姓氏不同罢了。
有人偷情,也有人卖身。“躺下起来,量上米来”,是典型的男女关系以物质作交换的写照。因为穷,有女人就傍上了单身男人或有钱男人。这类事有的并不避讳,我们甚至听到有女人骂自家男人:“你是个死鸟,挣不下钱养不了家,这家还不是靠我撑着?芽管我做甚了!”
村里的闺女们还知道些矜持,一旦婚后生了孩子,就很少有所顾忌,说话大大咧咧,做事随随便便。夏天天热,中年妇女光着膀子并不鲜见,总而言之,耳濡目染,知青们对性就有了朦胧的认知。
知青男女生之间相对而言是比较封闭的,一则因为大家还比较单纯,二则前途的压力使人无暇顾及。而恰恰是这个前途问题被某些当地的干部利用了去,引诱甚至胁迫女知青以身相许,在知青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也伤害了许许多多单纯的年轻人的身心。
知青中时有风传,某某女生“傍”上了某干部,或当了教师,或进了县城,总之是脱离了农业体力劳动,有了一份工资。这种事是否确实发生过?芽在我认识的范围内还没有,但我敢肯定是有的,只是没有人会去证实。1972年、1973年,从中央到地方几次下达文件,要求严厉查处和打击当地干部奸污女知青的案件,并列举了实例。晋东南地区也确实因此枪决过村干部,可见流言不谬。同时我也相信,没有一个女知青是心甘情愿委身于那些恶棍的,但迫于无奈,为了生计,她们不得不献出自己的身体。这真是一种悲哀,是一场灾难?选
十 男婚女嫁
婚丧嫁娶是村里的大活动,会引动全村人,乡土味道很浓。
进村不久,我们看了一场娶亲。那时,我们连村里的人还认不全,因此不记得是谁家娶媳妇了。那家的山墙上挂了一块洗得已经褪色的“红”布(确切地说是暗紫色),上面粘着“×××新婚大喜”之类的纸片。一张破旧的条桌摆在当院,有“管事”的负责记录礼单,并随时高声报道:“××送布料一块”、“××送大洋五毛”、“××送黑豆一斤”。送来的实物都一一摆放在当院,给人们看。送礼的越多,主家越有面子。中午时分,新人进村了,新郎新娘在送亲人群的簇拥下推着自行车,在村里转一圈,算是与众乡亲见面,同时也炫耀一下女方的嫁妆,而嫁妆其实不过是一对彩绘的很土的板箱,以及洗脸盆、镜子之类。我们看到自行车感到新鲜,旁边的老乡说,那是借来的。1972年以后,万村才有了第一辆自行车。
婚礼程序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一拜、二拜、三拜”之类,但一拜没有“天地”的份儿,改成了毛主席。记得大队会计玉胜还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
婚礼之后开饭,那场面比较“壮观”,主家门口支两口大锅,煮着满满的糊糊(有钱人家会煮些杂面条,但从未看过纯白面的),很有些大户人家“舍粥”的气派。几乎全村的老少都来了,因为每家多多少少都送了礼,最次的也有一升(750克)粮食,于是就都有了吃的资格。男女老少每人自带一只大碗,盛得满满的,蹲在地上“呼噜”声响成一片。屋内也有宴席,而且有炒菜,有酒喝,还有白馍或面条。能够坐到里面去的都是贵客,或是队干部,或是送礼价值超过5元以上者。
农村人娶个媳妇很不容易,常常是从小就订了婚,男方从此就为攒钱娶妻而拼命干活。与我同在一个生产队的友胜,大约比我小四五岁,我们进村时他已订亲,女方是距万村5里的圈沟人。每逢年节,他都要去女方家看望,还要带上粮食之类的礼品。他自幼丧父,和老娘相依为命,苦巴巴地过日子,小小年纪已经累得驼了背。1975年春节我没有回城,一个人在村里与老乡们过年,正赶上他娶亲。照例是一番热闹,一顿吃喝,天黑时他已经疲惫不堪。锁玉来找我,说是去看闹洞房。早就听说这里闹洞房闹得邪乎,但从未见识,我便想去看看。
洞房里早已聚集了十几个年轻人,抽烟、喝水、起哄,乱得很。新媳妇怯生生地盘腿坐在炕上,新郎却站在一边,显得疲惫,更有一种无奈。闹房的人开始动手动脚,话也越来越粗俗,终于有人上炕了,把新媳妇围得严严实实,只听见男人们近乎疯狂的叫嚣,却不闻新媳妇的声音。锁玉说,这日子,不分大小随意闹,新人是不能责怪的,也不能反抗,否则会一辈子落下话柄。突然有人拉灭了电灯,屋里一片黑暗,炕上一通混乱,持续了至少10分钟。灯亮了,我看到了新郎几乎掉泪的苦相,看到了新娘衣衫凌乱,欲哭无泪的表情,几个小伙子跳下炕来,嘴里念叨着“日他娘,裤带还挺紧”,有的却说“奶子还行”。我看不下去了,拉着锁玉走了出来。我说,这简直和牲口没什么两样。锁玉说,这还不算厉害的,最厉害的是逼新郎从新娘下身摸出血来。据说就因为这地方的种种恶俗,新媳妇出嫁时在娘家就做好了准备,常常是把衣服一层层扎紧,裤带结成死结,包严实,才不至于吃亏。
娶媳妇不容易,就有了减少开支的近亲结婚。男娶女嫁出不去方圆二十里,再加上血缘关系,其直接后果是生育质量低下,至少难得一两个漂亮聪明的孩子。我们甚至怀疑,这或许也是万村人口几十年来无大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农村的孩子出生时与城里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白白胖胖的很是招人喜爱,区别发生在以后。由于缺乏足够的营养,更没有科学的方法,几个月过来就显得羸弱了,稍大些,自己会爬了走了,父母就不大管了。再以后,就算活了。每当我们看到农民的孩子四处野跑,磕磕碰碰,甚至小小年纪就跟随大人下地劳动时,总不免有一番感慨。
十一 生老病死
人口质量低,死亡率也高。我们进村时,全村359口人,据说解放初就是这个规模。我们插队第一年,村里死了6个人。尽管村里的计划生育抓得不紧,与我们同龄的人大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但村里人口依然保持着生死平衡。30多年后我重回万村,居然还是不到400口人。这真是个奇迹。
村里办丧事同样有仪式,那块办喜事用的暗红布翻过来就是白布,用作丧事。也要送礼送钱,也要支上大锅全村来吃。不同的是,道喜改成了哭丧,特别是女眷们,远远地就哭了过来。哭是有讲究的,均以白毛巾蒙头,遮盖上半部,眼睛向下可以看清路,跌跌撞撞一路号啕,嘴里还有一套套的词儿,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很有韵味,很像是表演,而且老少皆会。我想,这或许是自幼耳濡目染,无师自通吧?
棺材是红色的,有厚有薄,全看实力。我的房东老鲍就很早为他的姥姥备了寿材,白茬儿,停放在闲置的房子里,后来我搬了进去,就与之为伴了。那棺材成了我的衣柜、粮仓,颇实用,我也从未感到过恐怖。后来有一次外出几天回来,摸黑开门,那棺材竟摆到屋当中了,还涂了红漆,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老鲍干的,说事先漆好,免得临时来不及。
棺材6块板,最讲究的是材头,有钱的都尽可能用上好木料,而且在上面还画了图案。锁玉娘死了,他家说我会画板报,挺不错,于是请我去画材头。这活儿本来是有工匠干的,我算什么?芽大约是请工匠要花钱,而我与他家关系不错,自然就省下了。他娘生前对我很好,做点好吃的还想着我,生病之后,我从北京、天津还给她买过药。总之,我答应了。锁玉给我一张图样,我就照着在棺材上画,无非是蝙蝠、云朵、花卉之类,五颜六色。我画了两天,大功告成。这经历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出殡之前,亡者停在家里,孝子们要在前夜去“送灯”,送到村外,意思是让亡灵离家。此后,家人要回避一夜。焚香、烧化之后,要把灰撒在门口,关闭,第二天早晨去看,那灰若动了,或有扑爪痕,就是亡魂离家而去了,否则不吉利。其实,夜里有风或有猫狗之类,完全可以使灰有变化,只是迷信而已。
送殡免不了吹吹打打,孝子贤孙白布缠身,长子还要执哭丧棒。1975年金玉娘去世,他是长子,带头跪在地上哀号。想想他平时摆臭架子的德行,我们决定去逗逗他。我走过去踢他的屁股,他回身抬起头要骂,我说,你这是一名党员应做的事吗?芽金玉无言以对,摆摆手,示意我别闹。我又说,我们有事找你,快起来。他很无奈,拱拱手求道,有事回头再说行不?芽我们哈哈大笑而去,捉弄支书一把,很是开心。
村里的坟地原来很分散,多在自家地里,后来合作化,又为保护耕地,就都改葬山上了。一般是在向阳的山坡上挖一个洞,把棺材用圆木滚进去,然后封住洞口,栽一棵树做标志。也有在山上平地而埋的,起一坟丘,用青砖垒一墓。那常常是暂厝,等未亡人合葬的。一切停当,送葬人要在坟前吐口水,意思是别把晦气带回去。
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此前一天,要把逝去先人的魂灵请回来。这个任务由后人们承担,不分婚否老幼,女人们要以白巾蒙头,选一个她们认为适宜的地方号啕。我始终搞不懂选择的标准,是方位还是地界?芽反正房前屋后、路旁村头,那一天总有三五成群的女人在哭,同时嘴里还要念叨。第二天,村里村外到处都能看到用纸灰与水混和后撒下的灰圈,据说是为亡灵引路。这种祭祀活动,男人是不参与的,照例下地干活。
我还遇到一次婚礼、葬礼合办的怪事。1972年夏天,邻村的一位女知青,利用午休与几个同学一起到水库去游泳不幸溺亡。三天后,她的父母从天津赶来。没想到,村里竟有人来提“亲”,原来那家有个儿子早夭,不曾娶亲。按当地习俗,可以在死亡的年轻女子中为之择一门“鬼亲”,以免两人在地下孤单。我们觉得这事很可笑,但她的父母居然答应了,于是“彩礼”之后红白两事合办,那女生就与那不知死于何时的“新郎”合葬到一处了。现在想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安慰、归宿,但我总觉得匪夷所思。
十二 文化教育
乡亲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几乎是空白,少数年轻人晚上或许打打扑克,绝大多数的人则是“日落而息”,天一黑就睡觉了。惟有两项活动是老幼皆出动的,那就是邻村唱戏或演电影。一旦有了消息,吃过晚饭,男女老少就呼唤着、相跟着上路了,煞是热闹。奇怪的是,我在万村近6年,村里竟没有一次这样的活动,都是到邻村去看。我想原因只有一个:万村太穷,没钱。
唱戏,一律是上党梆子。那是一个很古老的剧种,可能比晋剧更早就产生了,我没有考证过。上党梆子的唱腔高昂,但曲牌单调,我从未听出过兴趣来,但老乡们趋之若鹜,十分捧场。我们去看,纯粹是凑热闹。那时只能演样板戏,除了唱腔,所有的人物、台词、唱段,以致服装、布景、道具,全部是从京剧照搬过来的。我们虽然听不懂唱段,但因为熟悉京剧,所以也能看明白的,只是地方上的小剧团条件太差,那服装道具简陋得如同老乡家里(其实就是从老乡家借来的),布景几乎没有。记得有一次看《红灯记》,演到李玉和离家赴宴,顺手关门时,把布景连墙推倒了,李铁梅只好舍身去扶墙。李奶奶照样唱,可怜铁梅却既要支撑布景,又要配合表演,直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看电影大多在苏村,要走三里路。苏村比万村人口至少多1000人,是方圆几里的大村,电影队常到苏村。苏村还有驻军,有时也会把电影拉到营房外面放,搞军民联欢。
电影片子也大多是样板戏,比如最早的一部黑白片《智取威虎山》(舞台拍摄),就是我们下乡后看的第一部电影。后来有了彩色的,我们依然去看。除了样板戏,还有《地道战》、《地雷战》、《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以及新闻简报、西哈努克在中国等纪录片。因为这些片子反复演,我们几乎能把所有的台词背下来了,但对演电影仍然场场不落,为的就是给枯燥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和色彩。
老乡们看电影并不懂京剧,但对彩色影片、外国人(无论列宁还是西哈努克)却常常发出赞叹,感觉很是新鲜。最有意思的是看舞剧片《草原英雄小姐妹》,女主角高高跃起,皮袍下露出了肉色连裤袜,老乡们一片惊呼:“唉呀呀,那娃光屁股了?选”
村里有个小学,但只能教到四年级,谓之“高小”。如果要读完(全)小(学)乃至初中,则需要到公社所在地去。即使这四个年级,常年也只有一个老师。因此,孩子们上课实行混班制,谓之“复式教学”,即不同年级的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老师给高年级讲课,低年级的孩子做作业,反之亦然。学校的房子同样破旧,但在村里算是不错的。教室里的桌椅却很寒酸,黑板也是泥土的。有一段时间,回乡干部进保的妻子和一位女知青也做了小学老师,情况稍有改善。多年后,那些孩子与那位女知青依然保持着联系,依然叫她“老师”,可见儿时的教育对孩子的影响。
除了学校,农村难得有学习的场面。1975年,全国掀起“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万村破天荒地办起了“政治夜校”,让我当了教员。那些关于“资产阶级法权”之类的理论我都弄不明白,怎么可能让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理解呢?我只能照本宣科地把上面发下来的材料,尽可能用农民听得懂的话解释一番。乡亲们劳作一天,晚上还要点灯熬油听“天书”,实在辛苦。好在他们都有坐着打盹的“功夫”,村干部也懒得去管。如此上了几“课”,夜校不了了之。
闭塞、落后,却不妨碍乡亲们和老乡们过年的喜庆心情,穷有穷的乐趣,而且不失文化传统韵味。
入冬以后,地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活计了。进入腊月,人们就开始准备过年。我们那里每年都会下大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洁白的雪遮盖了一切丑陋,也遮掩了贫困,小山村变得洁净可爱了。打谷场上架起了秋千,孩子们可以尽情玩耍,甚至妇女也开放了许多,参加进去。家家要蒸许多吃食,只是白面太少。所谓的“豆包”,不过是在豆馅里放几粒糖精,用玉米面包了蒸熟,存放在院子里的瓦缸内,过年时拿出来加热即可食用。每家分得几两肉,也要挂起来冻好,吃的时候割下一点点,没有见谁家大锅炖肉吃过。
过年放鞭炮是必不可少的,无论贫富,都要图个吉利。最有意思的是“放天灯”(即民间的“孔明灯”),用庄稼秆扎成硕大的圆柱形,敷以白纸,底部留一开口,开口处以铁丝扎成十字,绑上蘸了煤油的纱布,在地上点燃可以形成烟雾的可燃物,把烟雾灌入纸筒,点燃纱布,就可以放飞了。每当放飞成功,人们就会欢呼雀跃。那“天灯”可以飘得很高很远,在晴朗的夜空中,看得很清楚。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农民的智慧、生活的平和、简朴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