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91年苏联解体,中苏关系只经历了42年零86天,但却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过热”—反常—极端反常—正常。
四个10年四个阶段
一、从1949年到1959年,中苏双方处于“亲热”期。从战略上看,苏联需要中国作为它在东方的主要屏障以及与美国打交道时手中一张重要的牌;中国则需要苏联作为自己抵御西方、解放台湾的主要依托以及贷款、经援和军援的主要来源。
在这一时期内,中苏两党之间的矛盾已逐渐显露出来。1958年接连发生的“长波电台”、“联合舰队”、“炮打金门”等突发事件,使得中苏两党之间,特别是毛泽东与赫鲁晓夫之间出现了裂痕。
二、从1960年到1968年 ,双方处于“冷战”期。世界上两个最大的共产党进行了旷日持久的大论战:中共发表了“九评”,苏共则公布了“国际共运总路线”,双方相互“口诛笔伐”,批判的火力都很猛:“叛变马列”、“修正主义”、“教条主义”——这类大帽子都给扣上了。
三、从1969年到1978年,双方处于“热战”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双方在边境地区剑拔弩张。1969年春夏,在东段珍宝岛和西段铁列克提打了三大仗,双方伤亡都很惨重。从1965年一直到1982年,在长达十六七年时间内,中苏之间人员的来往全部中断。双边的业务交往只限于一丁点儿贸易和每周各自开一班飞机和一趟列车。对此,有人评称:“在中苏关系的‘黑隧道里,既见不到光点,更看不到尽头。”
四、从1979年到1989年,双方处于“回暖”期,即10年的中苏关系正常化进程。中国需要的不是上世纪50、60年代那种貌似“平等”,实则中方“受屈辱”、受威胁的所谓“正常化”,而是一种体面的、有尊严的、真正、完全平等的国与国关系。我们当时要达到此目的,真是难上加难。这就需要有一位高人出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出了这样一位高人——邓小平。
高人走的几步“高棋”
“文革”结束,邓小平同志复出后,推行强国富民、缓和世界局势、与各国友好合作的政策。这一重大决策为中国调整对外战略,包括缓和对苏关系提供了扎扎实实的依据。与此同时,苏联方面也开始调整对外战略,逐步缓和对华关系。小平同志紧紧把握住时机,对苏联采取了一系列重大行动。
举行谈判打破僵局
1979年对于中苏关系有点不太寻常。4月3日,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一项决定:《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1980年2月14日期满后不再延长。与此同时,中方重申要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与苏联“保持和发展正常的国家关系”,并建议两国政府特使(副外长级)就改善两国关系一事举行谈判。对此,苏方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这一谈判于1979年9月25日至12月3日在莫斯科举行。在长达70天的谈判中,中方根据小平同志的指示,始终要求苏方采取切实措施,消除从北、西、南三个方向对中国的威胁。苏方则避重就轻,只泛泛谈论两国关系的一般性原则和发展双边在具体领域的交往。谈判虽无果而终,但在双方长期中断来往的情况下,两国政府特使坐下来举行政治谈判,这本身就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对“勃氏绝唱”的多方回应
1982年3月24日,苏联最高领导人勃列日涅夫特意选择离中国不远的塔什干公开发表讲话,向中方发出了改善关系的重要信号。他在讲话中虽依然对中国进行攻击,但明确表示:从未否认过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完全承认中国对台湾岛的主权,反对“两个中国”的概念;表示准备就改善中苏关系问题与中方举行谈判。勃列日涅夫在发表此次讲话230天之后就去世了,于是,这篇讲话被称为“勃氏绝唱”。
当时,我在外交部中苏谈判办公室工作,与室里许多同志一样,感到勃列日涅夫这次讲话有新东西。26日,我一上班就得知,“邓办”昨天给部里来过电话,说小平同志指示外交部立即对勃列日涅夫的讲话做出反应。我当时就感到,小平同志听出了这次讲话的弦外之音。
当天上午,时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的钱其琛举行了一个很特别的新闻发布会。在100多名中外记者的重重包围下,他表情严肃地发布:“我们注意到了3月24日苏联勃列日涅夫主席在塔什干发表的关于中苏关系的讲话。我们坚决拒绝讲话中对中国的攻击。在中苏两国关系和国际事务中,我们重视的是苏联的实际行动。”
上述三句话总共才77个字,宣读了约40秒钟。话一讲完,发布会就告结束。我在现场观察了一下周围外国记者的反应,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外交部发言人直接向如此众多的中外记者发布新闻,这在新中国外交史、新闻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这短短三句话,与中方对苏方立场长期持“揭”、“批”、“顶”、“斗”的态度显然不同,给人留下了不少回味的空间。有外电评论称,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那“注意到了”四个字非同小可,对抗了二三十年的中苏两党两国“似有和解的可能”,事情果真如此的话,“世界面貌就会为之改观”。
小平同志对勃列日涅夫“3·24”讲话做出迅速回应后,又采取了三大后续行动。
4月16日,小平同志请访华的罗马尼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给勃列日涅夫传口信,让苏方先做一两件事看看。他强调说:“从柬埔寨、阿富汗事情上做起也可以,从中苏边界或蒙古撤军也可以。先从一两件事做起,没有这样的行动,我们不赞成,世界上的人都不会赞成。”
这一年夏天,小平同志邀请陈云、李先念等中央领导同志到家里进一步商讨对策。他提出,要采取一个大的行动,向苏方传递信息,争取中苏关系能有一个大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必须是有原则的,条件是苏方得做点事才行。“做点事”指的是 “三个撤军”:苏联劝越南从柬埔寨撤军,苏方从中苏边境地区和蒙古撤军,从阿富汗撤军。几位中央领导同志一致赞成小平同志的意见。随后,小平同志提出,为了不引起外界的无端猜测,可派外交部主管司司长以“视察使馆工作”的名义,前往莫斯科向苏方传递信息。8月11日,中国外交部苏欧司司长于洪亮与苏联副外长伊利切夫见面时,几乎一字不差地背出了经小平同志审定的长达1000多字的说帖。
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在当年秋天,中方就中苏关系正常化问题,在北京开始与苏方举行副外长级的政治磋商。
开展“葬礼外交”
世事难料。1982年11月10日,勃列日涅夫因病突然去世。小平同志决定派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黄华作为中国特使到莫斯科参加吊唁活动。
14日清晨,使馆收到了黄华离京前在首都机场发表的“书面谈话稿”。 其实,该“谈话”是黄华乘坐的民航班机起飞后不久,胡乔木按照小平同志口授的内容草拟的。
七八百字的“谈话”,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勃列日涅夫这个昔日被中方批判为“苏修头目”、“新沙皇”的苏联最高领导人,如今却得到了相当正面的评价。“谈话”称勃列日涅夫为“苏联卓越的国务活动家”,说他的逝世“是苏联国家和人民的重大损失”。“谈话”还指出,他逝世前不久“曾在多次讲话中表示将致力于改善中苏关系”,中方对这些讲话表示“赞赏”。
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提法,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7个多月以前所说的那三句话相比,又前进了一大步。
“谈话”还有两处妙笔。一处妙笔是,文内有这样的提法: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以后”,中苏关系“恶化达到了严重的地步”。 这句话绵里藏针,暗指在这一时期执政的勃列日涅夫应对两国关系的严重恶化承担责任,巧妙地体现出小平同志关于对勃列日涅夫“不能光说好话”的指示精神。
另一处妙笔是,“谈话”末尾有这样一句话:“希望安德罗波夫总书记和苏联党政当局做出新的努力,促使中苏关系得到逐步改善。”这里边一个“总书记”,一个“党政当局”,话里有话,暗含着对苏联共产党执政地位的重新公开承认。
黄华在莫斯科逗留了三天半时间,受到了超规格的礼遇。他与苏共中央新任总书记安德罗波夫进行了友好交谈,还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主动约见了苏联外长葛罗米柯。这是20多年来两国外长的首次会见。小平同志发动的这场“葬礼外交”,表明两国之间的“政治气候”从“乌云密布”开始转“阴”再转“晴”。
抓住“三大障碍”推动正常化
从1982年10月起,我们谈判班子几个人跟随钱其琛副外长在北京、莫斯科两地穿梭,就中苏关系正常化问题与苏方进行政治磋商。根据小平同志的指示,钱其琛副外长紧紧抓住苏联对中国的威胁不放,提出改善关系应从消除“三大障碍”入手。苏方则避重就轻,主张通过增加相互往来等办法改善两国关系。双方针尖对麦芒,“聋子对话”了整整三年。
对于这种“马拉松式”谈判出现的原因,钱其琛给我们分析了几条理由,其中有一条我觉得讲得特别实在。他说:“磋商开始以来,苏联国运不昌,由三位‘病夫(指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治国,在不到两年半时间内,三个最高领导人接连去世,克里姆林宫于是三易其主。试想,在这种‘史无前例的独特情况下,怎么能指望人家同我们解决中苏关系正常化这样的重大问题呢?”
1985年3月,年仅54岁的戈尔巴乔夫接任苏共中央总书记。为了打破谈判僵局,小平同志于1985年10月9日请访华的罗马尼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给戈尔巴乔夫带口信。后来,小平同志又向美国大牌记者迈克·华莱士发表谈话,强调苏方如能在柬埔寨问题上迈出扎扎实实的一步,他愿破例到苏联任何地方同戈尔巴乔夫见面。随后,苏方在这一关键问题上逐渐表现出松动。
到了1988年下半年,戈尔巴乔夫出于内政外交的需要,终于决定迈出实质性一步,卸掉“援越侵柬”这个历史大包袱,借此推动中苏关系正常化,实现与邓小平的会见。
把中苏边界变成睦邻纽带
根据小平同志的指示,中方于1987年2月与苏方恢复了中断多年的边界谈判。边界谈判与政治磋商同时进行,二者相辅相成,都是中苏关系正常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新中国成立后,中苏两国曾举行过两次边界谈判。1964年谈了半年。从1969年开始,双方举行第二次谈判,一谈就是九年。这两次实际上都是政治谈判,并未真正触及两国的划界问题。
1987年春开始的这一次边界谈判,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边界谈判。中方的谈判一直是在小平同志的关怀和指导下进行的。谈判一开始,苏方就爽快地赞同中方提出的划界主张。紧接着,苏方又同意中方的建议:成立一个联合划界专家工作组,在地图上一公里一公里地划定边界走向。
我作为专家工作组的中方组长,在两年多时间内,带领10多位中苏边界问题专家,来往穿梭于北京和莫斯科之间,经过多轮艰苦谈判,与苏方组长就两国边界绝大部分地段的划分办法达成了协议。
中苏关系实现“半正常化”
1984年底,陈云同志手书“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赠送给当时主管中苏关系的钱其琛副外长。他用这一名句来表达对中苏关系正常化的热切期盼。到了1987年上半年,中苏双方商定,两国外长于1988年12月初、1989年2月初进行互访,为邓小平与戈尔巴乔夫的会见做准备。
谈及与这一会见有关的问题时,小平同志曾特意交代:与苏联人见面时不拥抱。老人家用“不拥抱”这种形象说法告诫我们:应致力于与苏联发展一种新型关系,再也不能回到20世纪50年代那种“结盟”中去,否则,将有损中国的根本利益,也会“震动世界”。
在两国外长互访中,有两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1988年12月2日,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会见钱其琛外长时主动表示,对苏中之间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苏方“也有过错”。 在中苏关系史上,苏联最高领导人正式向中方承认有过错的,此前只有斯大林一人。
1989年2月4日,小平同志在上海会见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时,说出了已经成为“世纪经典”的八个大字:“结束过去,开辟未来”。
中苏两国外长的互访,被小平同志称为中苏关系实现了“半正常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