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宪
读张铁成先生的散文集《并不孤独的旅程》,我却首先感受到了孤独。
这种孤独首先源于作者的回望意识。因为生存的无奈,作者从故乡到异乡。多少年后,他在想着红芍药叶片上滴答作响的露珠,想着飘入梦中的邻家女孩的歌声,想着那吹着黄昏吹着子夜吹着黎明的竹箫,想着石磙子响起来的时候……如果说露珠、歌声、竹箫都在强化一种流逝感的话,那么石磙子所强化的却是一种沉重的碾轧,那些属于作者,也属于我们同一代人的颗粒般的时光就是在这样无情的碾轧中离开了我们。这怎能不令作者的文字带上孤独的况味。在《滴血的歌声》一文中,爷爷的脚被老铁车轧坏了依然唱着东北小调。如果说苦难和快乐构成了世界路上的人生比例,那快乐的比例又是怎样的小啊,何况这又是带泪的快乐。作者是在强化人在路上的痛苦和生存的勇气,但这样的回味所带给我们的同样是孤独。爷爷为了救堂弟而被老铁车轧坏,而“我”除了给爷爷点着柴火让柴火变成灰,堂弟除了哭,就再也没有什么。爷爷把柴火捂在伤口上,然后“扯下一块夹袄的里儿,把伤脚缠了缠”,在人生的行旅中,爷爷也是在用东北小调包扎破损了的自己。那样的孤独就留在了那年的道路上。还有作者长久面对母亲和祖母坟墓时的孤独,离开故园小屋时的孤独,都因为回望而有了更深的况味。孤独从来不在于孤独本身,它与季节、风雨、履历、人群、死亡、伤痛等等有着至为紧密的联系。孤独在于经历中,更在于回味中。因为人的孤独经历的积累和叠加会使人生丰富起来,而这种丰富会牵连起人生的诸多酸楚和无奈,从而使孤独的回味不再单一,看似类似的孤独因而有了不同的质地。深刻便成为这种回味的最明显的特征,孤独也便成为作家重要的财富。
在《感谢苦难》一文中,作者写到了饥饿的年月曾垂涎于生产队粗糙的豆饼,为此还使得老马倌儿的面庞并不好看。作者没有明显地写到孤独,但这又是怎样的孤独啊!如果说生活是一张张面庞,那面庞带给我们的感觉肯定不一样,或者喜悦,或者愤怒,或者亲切,或者冷漠。“并不好看”背后意味着的是一个孩子多么大的承受,而承受引发的难道不是孤独和难受吗?孩子是弱小的,因此,他才令我们怜惜。但必须说明的是,这里对孤独的表现并不简单化,一个细节折射出的时代背景让人的情感变得复杂起来,你可以责怪老马倌儿的面庞并不好看,但老马倌儿又该责备谁呢?到底老马倌儿给没给“我”那块肥皂大小的豆饼,作者把它留给了我们的想象,对人生孤独感的体味也就永无尽头。在特定的时代,人的情感会因那个时代因素的影响而变得似乎不可理解,但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我们会同情那个年代想吃一块豆饼的孩子,我们也同样不能过多指责老马倌儿,生活的复杂性恰恰体现在这里,作家作品的审美趣味也恰恰在此。
从上面的例子中我们看到细节的情化对于作品的重要,就是说要重视事件对于散文作品的重要性。这就好比说“我多么孤独”并不能引起我们多少同情,而一个好事件的精致的叙述和描写却能激发我们的情感波澜一样。既然说是好事件,就有一个选择的问题。对好散文的要求,首先必须有好事件,那种信笔写来的东西,只能是一般的生活记录,与好散文还相距甚远。在选材方面作者是比较注意的。叙事性构成了本书的主脉,而行走中的孤独又在事件的自然表现中。在《为生命打个漂亮的结》中作者写到文革时去了远在四川的姐姐家,“陌生的环境让我感到了深深的孤独。面对那座坐落在坟地中间的房子和房子四周默默开放着淡黄色小花的仙人掌”,“我生出一种被流放或抛弃的感觉。那时候,我常常坐在屋前望着那一片杂乱的坟茔发呆。后来我渐渐地走出那片滋生孤独的领地,和邻居们到很远的地方弄芭蕉、广柑和红樱果”。这段文字在自然的叙述中富有含义,“坟地”与孤独心境的联系,作者又如何从孤独中走出来,走向希望的引领,从中可见一斑。这里是人生一段过程的叙述,又是对许多人生经历的浓缩,其隐喻性不言自明。
说到事件,这里有个叙述事件中的意象化问题。作者在《为生命打个漂亮的结》中写到了告别故园小屋带了一把小提琴的事,这里的小提琴就是一个意象,一个欲驱除孤独的意象。希望小提琴相伴,是因为生命的孤独。人生本质上是孤独的,但人生的过程是一个不断与孤独作战的过程。但作战的工具是什么呢?“书”是本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象。作者在《为生命打个漂亮的结》中写到了在松花江边割草休息时在大江的陡塄上读书,困倦中书本跌落,他跳进江中抓住被大水冲走的书本。这个细节非常好,人与书,书与自然,构成了特定的情境,并且使故事向前发展,这是一个故事的旋涡,人在江水中救书的细节使故事有了江水的流韵,人生的意蕴因此而深远。不仅是书,凡与作者生命有联系的东西都可能成为散文中的重要意象。此文中作者还写到了写作中穿的衣服,说“棉布衬衫的胳膊肘处磨破了,就用剪刀剪掉半截当做短袖衫来穿”。这是一种生活化的东西,又是一种意象化的东西,与其说是艰苦和勤俭,不如说它是一种穿在身上的坚持。还有那一条漆色斑驳的木椅,一个富有诗意的地名——绿潭,一个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缓缓行进的牛车,都让人想到人在孤独中与世界的联系,让人想到人生的绵绵思索。
这种孤独还源于深深的寻觅感。《走进雪夜的街市》中写到了小时候同父亲在一个风雪之夜走向邻近的一座城市,但从入夜时分到天亮只是一遍遍绕圈子,“我第一个想法则是大地是这样的荒凉且没有尽头,城市距离我们是这样的遥远”。在《并不孤独的旅程》中,作者写道:“看着漆黑的没有尽头的夜和黑色的没有尽头的海水,心中充满了难以排遣的孤独。和大海相比,生命是那样的渺小和脆弱。生命的尽头仿佛就在你的面前,伸手就会触摸得到。而大海呢,一个人如果不借助外力,恐怕穷尽一生之力都不会找到它的尽头。”在《车过龙水坪》中作者写到对当年一个至清至纯的女孩的寻找,在《并不孤独的旅程》中写到对大运河上的小船的寻找。这里无论是对人与目的地距离感的表达,还是寻找而不得时的追问,都显示出人生路途的无奈和人在旅途的希望,“在路上”就成为一个情结,一个需要破译的情结,“在路上”的神秘魅力也恰恰在此。
“并不孤独的旅程”,作者的本意是想给人以温暖和安慰,给人以生存的力量,但我却看出了与之相反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对孤独的表现是真挚的,有不少地方也是很独特的,我也从中看出了作者深深的忧伤。这也是我最佩服铁成先生的地方。注重对生命履历的真挚表现,注重情感的作用,这对每个写作者都太重要了,但这里当然有个尺度把握的问题。
铁成先生在《不老的乡思》一文中写到了大孤山,说它“孤独得威严,孤独得壮丽”,这是大孤山,也是人生啊!孤独自有它的威严,孤独自有它的壮丽,孤独自有它的别一种滋味。不忽略孤独,就是不忽略生命本身,就有可能凸显文学的意义,就与媚俗拉开了距离。不忽略孤独,并把它与人生和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进而寻求最佳的表达,这是文学写作者须臾不可忘记的。不忽略孤独,就是怜惜我们自己,也是怜惜和自己一样的别人的开始,就是具有大情怀的开始,就是唤起悲悯和关心的开始。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所在。在这个过程中,写作者肯定是孤独的,因为众声喧哗的热闹不属于你,那些肤浅而简单的快乐不属于你,属于你的只有荒原般的寂静。
最后我要说,今天的铁成先生是不孤独的,因为这么多的朋友走进了你的心底。(作者单位:黑龙江省绥化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