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忧郁 生命体验 乡愁
摘 要:《雨天的书》是最见周作人性情的文本。书中的大多数篇什都是周作人在个体生命体验之上衍化而成的文字,因而也就染上了周作人忧郁的生命原色。尽管周作人的情感表达方式通常是隐而不显、含而不露的,但无论是他对“真的人生”的苦味的咀嚼,还是对“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的生活理想的向往,都打上了忧郁的印痕。
不久前,一个细雨迷蒙的春夜,我又一次阅读周作人先生的散文集《雨天的书》。虽然那时的作者比今天的我还要年轻几岁,但隐隐流动在晶莹剔透的文字背后的忧郁与苦涩,确乎是人到中年之后才可以逐渐触摸到的,纵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作为中国新文学散文的不倦抒写者,周作人既受到西方文化的濡染,又继承了中国文化的传统,形成了他以个性主义、人道主义为基本内容的民主主义世界观和独具特色的文学价值观。特别是周作人自幼年起开始接受的传统文化的典籍教育,不仅从理论上,甚至从生活、道德、伦理中潜移默化,使周作人具有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少年周作人从《诗经》以来的传统诗文里,感受到‘愀然不乐的‘忧郁,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微处的一种敏锐的直观把握。尽管此时他还不可能对之作出理性上的明确解释,但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已于不知不觉之中渗入他的血肉之中”①,直接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和创作道路。即便是作为思想启蒙者,周作人在“五四”高潮时虽然不时表现出乐观进取的精神与咄咄逼人的锋芒,但蕴蓄在他内在情感中的东方式的忧郁仍然时有流露。
一
《雨天的书》是最见周作人性情的文本,虽然大多数篇什都是即景见情、随事兴感,但却无一不是周作人在个体生命体验之上衍化而成的文字,故而这文字便有了生命的质感,也就染上了周作人忧郁的生命原色。读《雨天的书》,我们无法不联想到周作人自己的人生。书中收录的是周作人1921年至1925年创作的杂感随笔,初版于1925年12月,那时的作者虽然刚进入不惑之年,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早已老了钝了,“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就在这短短的几年里,周作人先是经历了一场大病,有九个月的时间是在病床度过的;继而,他与自幼保护、指导自己的大哥鲁迅永远地决裂,遭遇了精神上的巨大幻灭;而爱女若子又患流行性脑脊髓膜炎,几近死而复生……这些切身体验带给周作人情感和心灵的震动是强烈而持久的,而他尚存的社会责任感亦使他陷入彷徨与苦闷之中。于是,周作人咀嚼着“真的人生”的苦味,生的忧郁纠缠着死的忧郁如轻纱般氤氲在文字间:
可见快乐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恋这个尘世罢。
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许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
——《死之默想》
死的悲痛不属于死者而在于生人……我们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体察他灭亡之苦痛与悲哀,实在多是引动追怀,痛切地发生今昔存殁之感。
——《唁辞》
这里,对生命美好的珍惜与生活在尘世中的无奈交织在一起,面对个人的老死病苦,面对混沌无序的世界,周作人寄希望于丢开苦痛,“去寻求别的慰解”,也就是为自己寻找生活的依据、生活的道理、生活的希望。在《生活之艺术》中,周作人对蔼理斯“微妙地混合与取舍”的禁欲与纵欲、自由与节制的二合原则大加赞赏,倾心于“把生活当成一种艺术,微妙地美的生活”②。原本,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对现世生活艺术的追求就是周作人人生观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周作人回味初恋的情感,寻觅儿时生活的踪影,都是藉以表达自己对爱的人生的渴求。
《初恋》所记载的“初恋”是纯洁、真挚的,充满了对人生原味的寻求。但文字中莫名的惆怅、真实的空虚、虚幻的感受,读来无不酸楚伤情: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地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
一次突发的霍乱,夺走了杨姑娘年幼的生命: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初恋》
从“很觉得不快”到“似乎很是安静”到“仿佛放下了”,句句平淡无奇、不事雕琢却句句吻合少年的真实情思:因为朦胧的初恋对象的死亡,“不快”是真实存在的;“安静”是以为生活终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放下的却只是原本模糊的杨姑娘的面貌,因为自始至终,周作人感着的不过是“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悦”。生命中的初恋竟轻易被死亡洞穿了,或许人生本就是对于不可寻觅的寻觅,对于不可把握的把握,这使得周作人心底郁积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寂寞。以至于初恋的发生地杭州在周作人心中也被涂上一层淡淡的忧郁——“我每想到杭州,常不免感到忧郁”,“我所不愿多想的杭州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却很愿意听,有如听人家说失却的情人的行踪与近状,能够得到一种寂寞的悦乐”③。周作人自称“是极缺少热狂的人”,他的情感表达方式通常是隐而不显、含而不露的,惟其如此,我们才在他节制、平淡的文字里听到了他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于是,周作人让自己沉湎在雨天一般忧郁、清冷的心境里,拟想出一幅幅率意畅怀的画面,借以躲避人世的“苦雨”:
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
——《雨天的书自序一》
但卧在乌篷船内,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
——《苦雨》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北京的茶食》
安宁与温馨的叙述后面,隐藏着周作人“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的生活理想。
二
作为一个彻底的个性主义者,“五四”高潮过后的周作人,对“五四”运动的启蒙价值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既不欣赏当时知识分子的一腔热血和近似宗教献身般的狂热,也不愿意融入这种热情。诚如他自己所言:“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往。”{4}这番话大抵流露了他内心的矛盾和彷徨:既要坚持自由主义立场,又无法从根本上背离“五四”传统。建造在十字街头的象牙塔,又岂能安放周作人的身心?极度苦闷之中,在文字中苦苦寻求能够理解自己的“想象的友人”,在怀旧中体味刹那的生的快乐,就成为周作人释放忧郁的方式,也几乎成为他的生存方式。
1922年,被周作人称为“世界主义者”的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到了北京,借宿在鲁迅和周作人家中长达数月(爱罗先珂离开北京后,周作人先后做过三篇文章,总名《怀爱罗先珂君》)。漂泊异乡的爱罗先珂对故土的思恋引起了周作人的理解和共鸣:“爱罗先珂是世界主义者,他对于久别的故乡却怀着十分的恋慕,这虽然一见似乎是矛盾,却很能使我们感到深厚的人间味。”{5}这种人间味触动了周作人内心深刻的“乡愁”,爱罗先珂离去后,周作人倍感寂寞和惆怅,他认为爱罗先珂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俄罗斯的儿子……不意中得到归国的机会,便急忙奔去,原是当然的事情”{6}。周作人对爱罗先珂的理解和怀爱,与他自己对故乡的复杂意绪有关。
事实上,乡愁的忧郁就如一粒种子在《雨天的书》里默默地发芽生长。《故乡的野菜》虽然开头就声称对于故乡并无很深的情分:“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7}待读过全文,便会发现周作人在对野菜的谈论过程中,无处不掩藏着他眷恋故土的深情。乡土之恋本是贯穿中国现代文学的母题,但是周作人的乡愁又不完全出自对故土的眷恋,因而也少有怀乡梦破灭后的痛感。周作人对故乡的追怀,更多的是藉此表达他对片刻的悠游、对陶然的梦境的一种向往或追求,或是他忘忧解闷的思路。“凡怀乡怀国以及怀古,所怀者都无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讲事实一样没有什么可爱。”{8}进一步说,就是“知道了是梦却还想在梦中多流连一刻”。在周作人看来,住过十几年的浙东是故乡,住过六年的南京也是故乡。因此,我们无法忽略江南文人的流风遗韵在周作人文化心态中的印记,传统的江南文人最关心的是个人的生存质量和方式,一方面他们经受不了外在的政治社会环境的惊悸,另一方面又忧虑生的倦怠和粗糙。口腹之欲的饮食在江南文人眼里,超越一般物质欲求,而上升为消释个人身心的忧郁、释放人生的压抑感、润泽生命的精神层面。如上所述,周作人对浙东家乡“荠菜马兰头,姊妹嫁在后门头”的童谣萦萦在怀的情感,对荠菜的清香犹在口唇之间的描述,虽然无法弥补他在古老的北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的遗憾,但毕竟可以淡化他现实生活中的苦味。他对南京学校生活的怀念,追求和体味的虽然是“回想中的价值”。但却在周作人“干燥粗鄙”的现实生活中起到了难以取代的抚慰和满足作用。遥远而又甜蜜的童年生活,简单而又亲切的故乡风味,在素雅清寂的文字中隐现着,而无可驻留、无可追回的怅然也如周作人的一行清泪在文本间滴落滑行……
1924写成的《济南道中》(三篇),是周作人对暑期一次精神还乡的真情记录:无论是沿途购买的鸭梨和烧鸡,还是店铺上着的排门,都与周作人的浙东家乡颇为相似,亲切熟悉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然而,周作人从不以情感的律动作为衡量时代的天平,他始终以理性的眼光审视历史的走向,所以他在文章一开始便写道:“但如一切过去的记忆一样,我们所记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变了形的东西,所以想起来还是很好的趣味。”{9}恰如元人钟嗣成所吟咏的:“当时事,仔细思,细思量不是当时。”周作人珍惜的是故乡和往事,触发的乃是现实人生的感慨。
三
周作人在1920年代开始标举的闲适文学观,是他历经“五四”高潮之后的精神避难所,也是他矛盾、苦闷心理自我调适和平衡的产物。在《雨天的书》里周作人曾用“心里确是空澌澌的”形容他此一时期的迷惘心境,他说:“我若能找到一个‘单纯的信仰,或者一个固执的偏见,我就有了主意,自然可以满足而且快活了;但是有偏见的想除掉固不容易,没有时要去找来却也有点为难。”{10}徘徊在十字街头的周作人,到哪里寻求心灵的归宿呢?于是,以闲谈为方式,将草木虫鱼、天文地理拢于笔端,以表现“生活之艺术”为中心,就成为周作人有意追求的写作方式和生活方式。《雨天的书》取材平凡琐碎,诸如茶食、野菜、野花、菱角、自己的初恋、爱女的生病等,都是周作人在生活中的见闻感想,触动读者内心的,却是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生的酸甜苦辣、交织着失望与追求的时代苦闷。唯其如此,周作人的闲适体散文才有了生命和灵魂。1937年,年过半百的周作人曾经深有感触地说:“后来过了许多年,才明白过来,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11}一语道破了他闲适的真谛。
事实上,闲适也好,忧郁也罢,都与周作人这一时期思想的混乱无序有关。1921年开始,周作人远离了“五四”阵营,内心陷入极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大病初愈的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修正他从前的道德理想和人生观,并逐渐将自己先前所信仰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人生观中个人必须向人类和社会有所担当的承诺取消,转而寻求“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的“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把在“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许的安闲悦乐”视为“无上的幸福”,他的闲适文学观即是对变化了的人生观的呼应和表述。《雨天的书》夹杂了周作人做出这一选择所必然经历的迷惘、忧伤和痛苦,还有兄弟失和、物是人非的惆怅和落寞。因而,书中所映射的无论是怀旧的情思还是乡愁的忧郁,隐现、飘忽的都是周作人追寻的幻影——在祖国危机四伏的时代,对自己精神生命的苦苦追寻。
忧郁,在周作人笔下是梦想、期许,还是无奈、伤感,它或许还意味着在“晴雪明朗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阴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12}。
作者简介:蔺春华,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①⑤ 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9月版,第41页、273页。
② 周作人:《生活之艺术》,见《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3页。
③ 周作人:《永日集·燕知草·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④ 周作人:《十字街头的塔》,见《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⑥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77页。
⑦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见《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8页。
⑧ 周作人:《与友人论怀乡书》,见《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
⑨ 周作人:《济南道中》,见《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页。
⑩ 周作人:《一年的长进》,见《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页。
{11} 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2} 周作人:《立春以前·风雨后谈·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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