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风格多元化 婉约典雅 清绮流丽 沉郁刚劲
摘 要:清代女性词风具有多元的特征,除婉约纤美的传统风貌之外,尚有清丽俊爽、朴质凝重、沉郁苍凉、豪迈奔放等不同色相,突破了女性词惯常的风格,呈现出独特的魅力。
历代女性词大多不出闺情,风格相对单一,总体上呈现着柔性的特质。至于清代,女性主体意识更鲜明,更讲究技巧,词风多元,表现手法也更圆熟,寄托比兴、赋笔铺排、心理刻画、意蕴翻新,不同艺术手段各出机杼,共同改造和拓宽了清代女性词的境界。
一、婉约幽怨的低徊小唱
男权社会中,男性文化制约着女性的自然活动方式,也制约着其社会活动方式和范围,并影响了女性艺术创作的胸襟和视野。她们较少接触社会,更无权参与政治,也鲜有机会离家远游、登山临水、广交师友,因而较少体验到宦海沉浮、世道沧桑、江山鼎革等大事件所带来的心理倾斜和情感起伏。她们的题材往往狭小琐碎而充满感性,缺乏纵深的历史感和宏大的现实感。她们更多地感受着自身命运的悲欢离合:遇人不淑的惆怅,红颜易老的感慨,独守空闺的寂寞,或是备受欺凌的怨愤和冷遇被弃的痛苦。这些比男性更为沉重的精神负载,一旦进入她们的作品,立刻化作一曲曲哀怨忧戚、缠绵缱绻的悲歌。这样的内容决定了她们婉转低徊、曲折深长、含蓄蕴藉的主要风格。虽然清代女性词的境界较前有所开掘,从意蕴到风格不尽纤婉,兼具多元,但总体而言,笔致之细腻、心思之幽微、意象之轻灵、抒情之婉转、语言之优美,仍属婉约文学之正宗,非男性“拟作闺音”可比,正如胡云翼在《中国妇女与文学》中指出:“女性底文学,实在是婉约文学的核心。”{1}
注重情理中和及内在情韵的温婉是女词人共同的审美倾向,她们无法在外界事物中扩张和韬养心胸,无形中便培养起对身边事物细腻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内审意识。她们可以从凄风苦雨中倾听到青春逝去的脚步,感受到生命的孤独和无望;面对残花衰柳、淡月孤星发出人生艰辛的怅叹。被人捐弃的秋扇、遭人攀折的秋柳、风中飘落的花瓣、清瘦孤寒的梅花、一行雁影、几声莺啼,都会令其心有所动、黯然情伤。她们将这种情绪带入自己的创作,便形成了女性作品细腻和感伤的特质,即使性格刚烈豪迈的女词人集中也有大量伤靡幽怨的内容,如不甘受裙钗洒扫羁绊、笔底常带风云之气的“奇女子”顾贞立,亦有《浣溪沙》这样缠绵悱恻的沉吟:“尽日垂帘懒上钩。无端春思枉眉头。絮飞花落梦悠悠。剪剪轻寒朱户寂,丝丝细雨小窗幽。东风肠断不堪留”;而任侠豪奇的鉴湖女侠秋瑾,在投身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之前,也有大量抒写寂寞无聊精神状态的内容。因此,王蕴章在其《然脂余韵》序中道:“女子之作,于金戈铁马之风,豪肉哀丝之奏,或稍稍漓矣,至若幽花媚春,子规叫血,赋景独绝,言愁已芜班之香耶,宋之艳耶,美人香草,要为天地间必不可少之一境”{2},指出女性阴柔幽婉的创作为文学不可或缺之一格,正是分析和考察了女性生活和个性特点,得出了比较公允的见解。
二、典重雅致的正始之音
在清代文坛推崇雅化的风气影响下,女词人的艺术风格也呈现着高雅持重的格调,《红楼梦》在闺阁中的流行,更促进了闺阁词人典雅灵秀审美境界的自觉追求。清代女词人的群体有别于前代宫妃、女道士和青楼词人,她们大多出身官宦之家或书香门第,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夙娴咏絮之才,苦研前人词章,极具儒雅的文化涵养。其词典雅庄重,不涉风云月露,王蕴章在《然脂余韵》中赞其“意窈而深,韵雅而庄,论事不浮,谈理不腐”{3}。她们善于化用前人意境,风流蕴藉,含咏丰富,“芳馨悱恻,其秀在骨,每读一过,使人心魂俱逸”{4},显示着女词人深厚的诗词功底和高雅不凡的气质。
清初爱国词人徐灿和清末的满族女词人顾春则是其中的代表。徐词被时人称为“绝去纤佻之习”、“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5}。其练字雅致精巧,如“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用语秀雅而意境优美。与李清照的“无顾籍”相比,她是一位被文化浸润得脱离了低俗浅俚趣味,醇雅入骨的女词人,既不涉闺房儿女情态,亦无纤巧佻达的口吻,无女词人易犯的脂粉气和男性词人常见的游浮态,脱离了为清代评论家指斥的游词、淫词、鄙词,有着意境上的优美和语汇上的醇雅,在整体风貌上呈现出清代闺秀词人特有的典雅和庄重,正如清人沈祥龙在其《论词随笔》中所云:“雅者其意正大,其气和平,其趣渊深也。”{6}
顾春词也具有典雅的大家风范,她非常重视研磨和学习不同风格的唐宋词,从中获得极其深厚蕴藉的艺术经验,并能融入自己独特的生命感悟。清末重要的词评家况周颐点评道:“太清词得力于周清真,旁参白石之清隽,深稳沉着,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便是赞扬其词能严守格律,崇尚醇雅,没有纤弱浮艳的流风。他认为太清词“当于全体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阕论定,一声一字为工拙……夫词之为体,而涉纤佻。闺人以小慧为词,欲求其深稳沉者,殆百无一二焉”{7}。可见,在挑剔的评论家眼中,太清词呈现出超越一般闺秀词“小慧”和“纤佻”的醇雅美学风貌。如其《惜花春起早·本意》云:
晓禽鸣,透纱窗,暗暗淡淡花影。小楼昨宵听尽夜雨,为着花事惊醒。千红万紫,生怕他、随风不定。便匆匆、自启绣帘看,寻遍芳径。阶前细草蒙茸,承宿露涓涓,香土微泞。今番为花起早,更不惜、镂金鞋冷,雕栏画槛,归来去,闲庭幽静。卖花声、趁东风,恰恰催人临镜。
细腻地描写了一位女子因“小楼昨宵听尽夜雨”而为花事担忧,于是清晨到花园检视花儿,不顾“镂金鞋冷”的急切心情。自然质朴,反倒有洗尽铅华的纯净典雅,疏宕有致。清代女词人典雅淳厚的艺术特点,突破了历来女性沿袭的婉约纤弱之风,以其成熟缜密的思致和高雅端庄的气质,深化了女性词的境界,丰富着女性创作的艺术面貌。
三、清绮流丽的性灵之作
清代词坛流派纷纭,阳羡、浙西、常州诸派此消彼长,而闺阁词人则较少受到外界的影响,明代的钟惺早已指出女性这种没有流派之见、发于情根于性的创作方法,并指出女性创作出自天然、清幽为主的审美特质:“清则慧……故青莲乃一发于素足女子,为其天然绝去雕饰。”{8}清人也常以“清”来品评女诗人作品,如况周颐评朱葆英词“笔端饶有清气”{9};秀水钱餐霞词“曲曲栏风,搭住垂杨线。春犹浅。才回青眼。便睹夭桃面”{10}被况氏誉为“轻清婉约,思致绝佳”;李佳评钱孟钿为“清虚婉约,词家正派”{11};《博奕录》中评黄媛介“笔端饶有清气”,钱谦益亦谓其“落笔清远”{12}……
清代女词人笔下的“清”是与“浑厚”相对的一种审美趣味,明快而澹静,幽深而透明,如雨后的烟柳、带露的新荷、水中的梅影、夏日的幽潭,深涧山泉,有着清新的特质,还带点寒冽和幽峭,亦有“竟陵派”之幽情单绪、孤行寄静。由于女词人远离尘世的生存特点,造就了其性情的空灵和雅洁,故其作品中的“清”还有着超脱尘俗、灵秀飘逸的特质,如闲云野鹤、风竹清泉,予人以出尘之想,如庄盘珠的《苏幕遮·荷亭纪事》:“水亭开,槐昼永,贪看游鱼,又怕危栏凭。响雨欲来风片紧,红藕花梢,无数蜻蜓影。瓦松明,阶苋润,泻玉溅珠,不许圆荷定。一霎凉云还卷尽,梧叶含秋,帘角斜阳冷。”描写夏日骤雨后的江南小景,将雨前的荷亭风光和雨中荷叶的自然意态逼真细腻地表现出来,呈现出女性特有的体物入微、明净流丽、色彩流动的清绮之美。
历代词学家极少将女性文学纳入评论的视野,又因传统词学价值取向偏重“风骨”,故而对女词人清丽纤柔的词风评价不高。但清代词学家则正视了女性的特点,并使用不同的目光打量其文学创作:“盖论闺秀词,与论宋元人词不同,与论明以后词亦有间,即如此等巧对入闺秀词,但当赏其慧,勿容责其纤”{13},较为客观地肯定了女性文学特有的灵秀之气,部分地指出了女性少阔大气象、多生命感悟,善于营造空灵如梦、纯美如画意境的相对独立的书写方式。
四、沉郁顿挫的悲怆之声
沉郁作为中国诗学的重要标准之一,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屈原,如其《远游》中有“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途经陆机、钟嵘阐发,直到杜甫,沉郁之为风格才渐渐浮出水面,得以确认。至于清,陈廷焯将其纳入词学,提出“沉郁说”:“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14},强调沉郁于创作之重要,并指出真挚的情感、中庸的心态、委婉的言辞、比兴的手法,是构成沉郁的基本的含义。
这一审美特征,不仅体现在主流文人的创作风格中,清代女词人诸作中亦可窥见,她们中的许多人或历经国破家亡的鼎革之变,或遭受匪乱天灾,或陷入贫困,加之精神世界时时受着压抑和禁锢,格外敏感地感受着生存的苦闷,但又不便如男性那样明言忧生之嗟、忧世之患和悲士不遇,故语多沉郁幽咽、凄恻悲戚。如农妇诗人贺双卿禀赋绝世之才,所配非人,姑恶夫暴,满腹凄凉无可倾诉,故其词幽深窈曲,情致深厚,被陈廷焯评为“忠厚缠绵,幽冷欲绝”{15}、“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可见其“沉郁”的内涵不仅要“怨而不怒”,抒情方式还应欲言又止,欲吐又吞,缠绵往复,纡徐低徊,即“凄婉而深厚”{16}。
清代女词人温柔敦厚、沉郁悲凉的风格形成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以理节情”、“以道制欲”的严酷礼法、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以及怨而不怒的古训,使她们遭受着精神的羁绊,自觉选择的情感表达方式即为平和、隐忍、忧伤、幽咽回旋,于是,自然而然就达到了陈廷焯所追求的“怨而不怒”、“凄婉而深厚”的美学境界。
五、豪放贞刚的风云之气
富有男性气质的豪迈词风一直是古代女性创作中与婉约风格相对的另一路径,起自《诗经》中许穆夫人的《载驰》,振响于李清照的《渔家傲》,至清代蔚然成风,女诗人纷纷以压倒须眉的刚性气息拓宽了女性萎靡柔弱的词境。“气骨”这个用来品评男性词人中富有刚性气质的语词,在清代也常常用于评价女性词风。
随着女性意识的抬头,清代女词人越来越多地在词中发抒对自身角色的不满和社会角色缺失的不平,其风格也趋近豪放。清初顾贞立词多有风云之气,如其《满江红》,悲慨劲爽,词气激扬,无丝毫脂粉气,表达了身为女性而不甘卑弱的强烈愿望,有着“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的骄傲和自信,词境开阔,风格上突破了小儿女气息和闺房情调,淡化了词的性别特征,有着豪放劲爽的气质,故评其:“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17}
这一刚性气质开拓并丰富了清代女性词的面目,其后如吴藻的《金缕曲》,用“读离骚”和“酌酒”这极富男性气质的行为,表达自己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反叛和颠覆。她熟谙音律,选择此曲,语气急促,音律响亮,正适合表达其不吐不快的激越情怀。清代中晚期的沈善宝亦是胸有奇气的女词人,她有着强烈的英雄情结和建功立业的渴望,其词兼有东坡的旷逸、稼轩的豪放以及杜甫的沉郁悲凉,词中总是流淌着躁动不安的情绪,沉郁而不失悲壮,苍凉而不落萎靡,保持豪放贞刚的气质。这使得沈善宝成为与顾春、吴藻、熊琏等少数具有豪迈俊爽风格的女词人之一,观其人,如对勇士,顾春所谓“巾帼英雄异俗流”;读其词,如饮烈酒,雷缙所谓“声情激越,读之令人兴起”{18}。女性文学发展至晚清,由于女性解放运动的兴起,词风格愈趋刚劲。一批颇有识见的女子投身革命洪流之中,其词多风云之色,激昂豪宕。秋瑾词最具代表,思想境界也突破了个人的才名焦虑和性别意识的觉醒,而具有了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深沉的家国忧患。如其名篇《满江红·肮脏尘寰》《鹧鸪天·祖国沉沦感不禁》《望海潮·送陈彦安、孙多琨二姊回国》等,充满着对祖国前途的关切和渴望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豪气。
由于女性社会地位的边缘,其创作一向不被纳入主流文学的视野。然而,清代女性词人的彬彬大盛和艺术样貌的丰富多彩,引起了清代社会的广泛关注,一些朝廷重臣、名儒巨擘如王渔洋、阮元、毕沅、沈德潜、钱谦益等对女性词多有评点,词学评论家如陈廷焯、李佳等在其词话中也开始品评女性词作,而清末重要的词学评论家况周颐更有女性词专论《玉栖述雅》,对清代一批杰出的女词人如顾春、徐灿、吴藻、贺双卿、熊琏等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凡此种种,标志着女性词已逐渐浮出地表,成为中国词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
作者简介:段继红,博士后,上海建桥学院教授,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① 引自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
② 王蕴章:《然脂余韵》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1987年版。
③④ 王蕴章:《然脂余韵》卷6,第1页,第27页。
⑤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见《词话丛编》第4册,第3895页。
⑥ 沈祥龙:《论词随笔》,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第4055页。
⑦ 况周颐:《东海渔歌》序,西泠印社本。
⑧ 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第883页。
⑨ 况周颐:《玉栖述雅》,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10页。
{10} 况周颐:《玉栖述雅》,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第4606页,钱餐霞:《点绛唇·戏题自画绯桃新柳小幅》。
{11} 李佳:《左庵词话》卷下,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152页。
{12} 钱谦益:《黄皆令新诗序》,见《清诗纪事·列女卷》,第22册,第15606页。
{13} 况周颐:《玉栖述雅》,《词话丛编》卷5,第4606页。
{14}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1,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777页。
{15}{16}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5,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896页,第3874页。
{17} 郭:《灵氛馆词话》卷2。
{18} 雷缙:《闺秀词话》卷1,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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