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城市
○ 蒋 寒
左一成跟女人说,把号换了,都换了,又跟单位打招呼,凡找我的,一律不知道;女人灰灰娅也跟单位打了招呼,凡找我的,一律不知道。
两口子都退了,隐居起来了。在这座世人皆向往的大城市隐居起来了。
这座城市大得如同原始森林,再有能耐的探险者也会迷路。城市地图只标街道和单位,不标小区。密密麻麻的小区如同密密麻麻的树,有老树有新树,鬼知道左一成两口子栖身在哪棵树上。就算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那棵树,你也拿不准他们在哪根枝上,小区分ABCD区;就算找到那根枝,你也拿不准他们在哪片叶上……
两口子干脆把手机、宅电停了,只留小灵通。耳根其实早清静了,可左一成仍不放心。他对这个时代高速发展的通信充满恐惧,无孔不入,仿佛走到哪儿就被跟踪到哪儿,所以他必须斩除这些隐形的影子。灰灰娅早已是求之不得。
隐居的空间很大,堆积的食物够吃几个月。再说小区早市、超市、餐馆等应有尽有。加上儿女都长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需要啥给他们捎来。需要啥,两口子每月可观的退休金足够晚年坐吃封劳,就只需要清静了。
一切就绪,左一成仍不放心,反复查看防盗门,还朝猫眼瞅了瞅,空空荡荡的。再看看窗户,双层窗帘,一层纱,一层布。他这才坐下来看电视,墙壁大的等离子,舞池般的客厅,柔软的沙发,满屋子透着温馨。
灰灰娅削着苹果笑着,至于吗?
左一成翻她一眼。要说左一成混到今天实在不易,一只来自山区的蜗牛,一点点在城里筑起大巢穴,多少艰难酸楚无人知晓。到娶了城市凤凰灰灰娅时,用他自己的话说,已经是风光无限。几乎每天电话不停,饭局不断,三天两头被邀请旅游。
被追捧的日子令人陶醉,直到龙凤胎的出生,陶醉与日俱增。左一成毕竟出生贫寒,他要把这种陶醉刻在山区人的眼里心里。于是,他携着满脸灿烂的妻儿回到了久别的乡村,如快乐的鸟儿飞翔在田间树林……转眼,他被传为山里的神话。
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贫亲穷戚们开始求着供着他,甚至追到了城市,电话增容,饭局加倍,他家成了宾馆,成了人才市场……这正是灰灰娅担心的,更担心的是,电话里有了女人的声音,饭局中有了娇媚的身影。一向表现出很有涵养的灰灰娅终于凶相毕露,从此让左一成的身上、心上不时青一块紫一块。
左一成的穷途末日随即到来。电话本不翼而飞,手机卡被扔进马桶,仿佛神经被一下掐断。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与灰灰娅之间早就咔嚓了。煎熬到退休时,他已经形同植物人了,退休当晚神情恍惚被飞车撞翻……
躺在洁白的世界里,左一成似乎才恍然大悟:什么亲情友情通通如洁白的墙壁,曾经追捧他的人就似墙壁上消失的影子,除了单位象征性的一束鲜花外,身边就只有悉心照料他的灰灰娅了。他紧紧地抓住女人的手,终于明白了一日夫妻百日恩!
唉,左一成感慨道,人走茶凉啊。
灰灰娅递过苹果,说,白眼狼。
左一成咔嚓咬一口苹果,说,白眼狼!
就这样隐居了。白天看看电视,上上网,聊聊天。晚上,两口子一番伪装,戴上墨镜,到小区转悠。尽量绕着人少的地方走,生怕被人认出来。
时间一长,憋得慌,两口子白天也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又一番精心伪装,戴上墨镜,到小区转悠。无论天晴下雨,他们都戴着墨镜,尽量绕着人少的地方走。
时间更长一点,憋得慌,两口子就想出小区去透透气。伪装已经轻车熟路,戴着墨镜逛公园,逛商场,很开心。开心的时候,仿佛看见有人朝他们指手画脚:瞧,那对瞎子多恩爱!马上就有人围过来,见状,两口子拔腿就跑……
慢!小区保安拦住他俩,请出示出入证。上气不接下气的左一成傻了,出门时居然忘带了,灰灰娅也没有带,说:同志,我们住在C区甲1501号。保安说,你得打电话让1501号的人证实一下。左一成说,1501号没安电话。
保安说,打手机。手机?两口子一下慌了,小灵通没带,儿女的手机号都存在里面,根本记不住,其实他们已经不习惯打电话了。哀求道,你就让我们进去吧。
不行,谁能证明你们住在里面。两口子哪受过这等窝囊气,强行闯。保安伸手一挡,差点绊倒他们,灰灰娅破口大骂,啥狗屁玩意儿!不就是条看门狗吗?
嘴放干净点。保安被激怒了。听见吵闹,几位小区带红袖套的老头老太太围了过来,弄明白咋回事儿,大声对保安说:同志,那是C区的一对盲人夫妻,我们见他俩经常在小区里散步遛弯呢!对对,让他们进来吧。
听见小区的人把他俩当盲人。左一成两口子差点没气背过去。
盲人?保安不信,那你俩将眼镜摘下来看看。摘下,两双眼睛好好的。保安惊道,哪是盲人?老头老太太们也哑口无言了:他们不是盲人?
目睹他俩老泪纵横,保安心软说,进去吧,下次记住带好证件。
左一成两口子逃似的往里窜。背后传来小区老头老太太们疑惑的声音:有病吧,不是盲人还装盲人,装得还怪像的。这大好世界不好好享受,还把眼睛蒙住,蒙谁呢?
蒙谁呢?左一成砰地关紧防盗门,两口子窝在沙发里,心怦怦跳个不停。
包裹里的忏悔
○ 徐成龙
蔡老师疲惫地坐在椅上,手里拿着照片,翻过来倒过去地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如同明媚的阳光。
今天,蔡老师忙着开学的事,邮递员急匆匆地送来了一张包裹单。看着包裹单,蔡老师感到很意外。谁寄来的包裹单?蔡老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所以然,心情有了迫切,就去了邮局领取。
蔡老师提出包裹,打开一看,吃惊不已,那是自己的一只破旧不堪的皮箱。皮箱显然被打理过了,虽然道道印痕赫然在目,但从外边看很整洁,没有一点灰尘。蔡老师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皮箱,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皮箱来之不易啊!他担忧的是,是否完璧归赵,里面有着自己牵挂的宝物呢!
那一天,天崩地裂,震耳欲聋,蔡老师从摇摇欲坠的办公室出来一看,一眨眼工夫,教学楼倒塌了,学校也不像个学校,到处是残垣断壁。蔡老师意识到什么,疯了似的,喊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却听不到一个人的回音,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蔡老师不在乎地动山摇的危险,在废墟里挖啊挖,却找不到一个学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
一连几天,蔡老师在校园里踱来踱去,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丢魂落魄,一双血淋淋的大手不时地翻拣着什么,好不容易在乱石堆里找到了一只旧皮箱,还有一张学生春游时拍摄的集体照。蔡老师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皮箱,端详着照片,想起朝夕相处、生龙活虎的学生,再也见不到了,泪水泉涌。
想当年,蔡老师一腔热血,带着这只皮箱,放着几本书和一些生活用品,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山区小城任教。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岁月磨损了皮箱,学校也不复存在了。
那一天,要封城了,蔡老师如同刚来时一样,什么也没有,孤单一人,悲壮地带着旧皮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面目全非的学校,坐上了中巴车。
车上,人声鼎沸,拥挤不堪。蔡老师紧紧地抱着皮箱,似乎皮箱不是皮箱,而是一个个欢蹦乱跳的生命。真是太累了,几天几夜没合眼,蔡老师不由得打个盹。车子嘎吱一声响,蔡老师醒过来,发现怀里的皮箱不翼而飞了。
蔡老师痛不欲生,懵懵懂懂地到了临时搭建的帐篷,欲哭无泪。学生没有了,亲人没有了,仅有的皮箱也不见了。他后悔不迭,连一只皮箱也保管不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天天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眼前晃动的都是皮箱。
一个晚上,蔡老师做了一个梦,一只皮箱从山崖上掉下来,摔在一块巨石上,碎了。他顾不得翻滚的岩石,飞跑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
蔡老师,快救我。
蔡老师,我在这里。
爸爸,你在哪里?
到处是呼救声,哭泣声……
蔡老师惊醒过来,眼前黑沉沉一片,偶尔听见远处传过来的钝响。他呆呆地坐着,魂儿随着呼啦啦的狂风飘去。
让蔡老师感到安慰的是,皮箱回来了。他见着皮箱仿佛见到了宝贝一般惊喜,他抖抖嗦嗦地打开皮箱,迫不及待地检查起来,发现皮箱里的照片完好无损,心里舒了一口气。他看着那些青春年华的学生,絮絮叨叨地默念着。忽然,蔡老师看见照片的背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向你忏悔,你是灾区的老师,什么也没带,紧紧抱着的是你的学生。想起自己的行为,我无地自容。若你能够收到,请你宽恕。我会重新做人。
蔡老师拭去眼角的泪水,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感到欣慰的不仅是物归原主,更是素不相识的那个他。
蔡老师眼前一亮,今天是个艳阳天。
共事
○ 三石
黄成是一个二级单位的头,头的意思就是一把手的意思,虽然是个不大的单位,但总归是一把手,关起门来一言九鼎。不过黄成是个很和善的人,一点也不强权霸道,大事小事都跟张平商量。
张平是单位的副职,也就是黄成的助手。
张平的资格老,之前就是副职,单位原来的头退下去,本以为能够接班的,可主管部门将黄成调来当了头。为此张平有情绪,工作上经常不给黄成的面子,黄成找他商量事时,人家说东,他就说西,人家说西,他又说东,经常搞得黄成下不了台。有时黄成有事不找张平商量,自己拍板做主,张平又不依不饶。黄成拍板,他就拍桌子。
黄成忍了张平一年,终于忍不住了,去找了主管部门的领导,要求将张平调走。黄成说,不调张平,就调黄成,反正没法跟他共事。黄成是系统内有名老实人,人说跟黄成共不好事,只能自身找原因。所以主管部门采纳了黄成的意见,将张平调到另一个单位。
对这事,单位内外都很理解黄成,都说怨不得人家黄成,确实是张平这人,太过胡搅蛮缠不好共事。
黄成新助手名字叫郑井,却是一点也不正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举两个例子吧。
比如单位有一个职工违反纪律,经常上班迟到早退。那会正在抓作风建设,郑井提出扣这名职工的考勤奖。郑井提得有根有据的,黄成自然同意。可过后郑井跟那人说,他本来只想教育教育写个检查就算了,可黄成坚持要按制度办。弄这得名职工拍了黄成好几回桌子。
又比如单位要调整中层干部,有一个平常跟郑井走得挺近的人原本有机会,可郑井却不同意,非要提另外一个人,还说虽然我跟他关系不错,但在干部问题上绝不能感情用事。但过后郑井跟那人说,我跟你什么关系呀?能不力挺你吗?可我毕竟是副职,说话不算数。那么谁说话算数呢?这以后,这人从没给过黄成好脸色。
不到一年,黄成又去找了主管部门的领导,说郑井人品不行,搬弄是非破坏团结,没法共事。坚决要将郑井调离。
主管部门再次采纳了黄成的意见,将郑井调到机关,同时又给黄成派了个叫陈文彬的人,长的是五大三粗,满脸的络腮胡子,说起话来打雷样,一点文质彬彬的影子都没有。
陈文彬原先在别的单位当过一把手,凡事喜欢做主,一句口头禅挂在嘴上:就这么定了。其实这也无所谓,黄成本就不是个太要权的人。问题是陈文彬业务不熟,是个门外汉,所以经常是乱做主,搞得黄成整天忙着给他擦屁股。这还不算,陈文彬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张口就是粗话,经常把人骂得狗血淋头。胆小的职工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那段时间,说单位被陈文彬弄得乌烟瘴气的一点也不为过。
让人奇怪的是,这回黄成没有到主管部门去说陈文彬的事。
主管部门毕竟不是瞎子聋子,虽然黄成没有去说,对陈文彬的所作所为也有所察觉,便决定将陈文彬调到一个清闲部门去吃闲饭。黄成得到消息后赶忙跑去找主管部门的领导。
领导见黄成来了,便说,这会不用你提,我们已经研究了,将陈文彬调走。
黄成说,不能把陈文彬调走。
领导没听明白,你说什么?难道陈文彬的那些个事都不是事实?
黄成说,事实倒是事实,不过……
领导打断黄成的话,那不就结了。
黄成仍说,不能呀,你们再考虑考虑,真的不能将陈文彬调走。
领导奇怪了,黄成,你是不是怕陈文彬会对你有意见,做出点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来?你放心,我们会做工作的,他毕竟是个党员干部,还不至于乱来。领导还说,你黄成是个老实人,又是个干事的人,我们得给你一个干事的环境。
黄成急了,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来了不到三年,已经换了二个副职了,陈文彬再要调走,可就是第三个了。一而再可以,这再而三,人家可就要说我了。
领导问,说你什么?
黄成说,说我黄成不好共事呀!
领导无语。
唉!人哪
○ 王承磊
老卜回到家时依然像个被霜打过的柿子,蔫了吧叽的。脸上的纹路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没有蜿蜒曲折的意思,还不如个桃核顺眼。
今天,单位又贴出工资单,老卜紧张而急切的从上面寻找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就是对门老金的。
对于别人发多发少,老卜是从不去理睬的,唯独牵挂的就是老金。一看老金的账单上果然又比自己多出十几块钱,不知咋的,老卜一天的心情就没了色彩。
老卜与老金同住一个楼层,门对门紧挨着,都是五楼。俩人一块抓的阄,也就是分房子这个阄,老卜觉得抓得心里最平衡。虽说五楼是高了点,但毕竟还有老金与自己为伴,再说人家老金的腿脚还不太灵便。当老婆埋怨时,老卜就这样耐心的解释着。
老卜和老金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一起上学,双双落榜,进同一单位,干同一样的工作,然后分得同一楼层,两家的关系也因此而升华到合乎情理的近乎。
老金每月的工资单上都比老卜多出十几块钱,这成了老卜的一块心病,于是,脸上久违了的笑容也就一去不复返了。因为老金比老卜多了个什么职称,所以平日里老金比老卜多了份笑意。回到家老婆问起时,老卜总是煞有介事的说,人比人气死人呀,还是知足心常乐的好。
老卜每天回到家的头一件事就是问儿子小卜,和对门的小金在学校里谁表现的好,谁挨老师批评了,谁的分数高等等的问题。如果儿子小卜的分数比对门小金的成绩低哪怕一分,老卜的大巴掌就会亲吻儿子的屁股几下。打完了,老卜了会唉声叹气,自言自语:唉!人比人气死人呀,还是知足心常乐的好。
前两天,对门老金给儿子小金花五千块钱买了台电脑,小卜看着眼馋,回家跟老卜说了,老卜连想都没想,就说了一句话,买,只要你能考过小金。于是,老卜也买了台,不过贵了近二百块钱。那几天,老卜巴不得老金家的哪一位成员问问价钱,老卜都会自豪的说出是哪一种牌子,有什么特点。但没有人问,老卜也只有在心里暗暗骄傲了一阵子。
老金的儿子回家对老金说,小卜家的电脑比他们的贵了二百多块钱时,老金随口道,一定没找熟人,让人家给撸老黄油了。
老卜知道后,尽里美滋滋的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唉!什么人哪。
在单位里,老卜时刻关注着老金的一举一动,而对于别人却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用老卜的话就是,人和人是不能比的,人比人气死人,别人爱怎么就怎么,关自己屁事。老卜和老金坐在一块喝酒时,常这么相互劝着对方。
那天晚上,吃过饭,老卜在家门口碰见老金提了一盒东西下楼,就问,老金,上哪呀,这么晚了。老金很神秘的告诉老卜,听说领导住院了,得去看看,顺便也活动一下,争取混个一官半职的。
老卜一听就明白了,单位正好缺个副科长,现在不正是个好机会吗。老卜也赶紧回家,拿了钱,出了门,匆匆奔医院去了。
但后来,老金被提为副科长,老卜一下子就病了,还病的不轻,躺在床上的老卜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人更瘦了,象根水分不足的豆芽得不到阳光的爱抚,奄奄一息的样子。
医生为老卜做了全身检查,可就是查不出是什么病,只是莫名其妙地渐渐消瘦。老伴眼看着心痛,却也没有办法。
老金得知后,提了礼品来看望老卜时。老卜就已经有气无力了,只是嘴里还生硬的冒出话来:老金呀,这人哪,可不能和人比呀,这句话真是有道理。听的老金云里雾里的。
没过几天,老卜的老婆就对老卜说,听说老金得了癌症,最多活不过一个月啦,现在正在楼下的病房里躺着呢。
谁知,老卜听了,眼里突然有光了,一个骨碌从床上猛得爬起来,抓住老伴的胳膊使劲的摇着问:是真的?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呀。
老伴说,那还有假,就在楼下二O二房里,我刚刚过去看了,身体比你还瘦呢。
老卜脸上变得格外凝重起来。下床,趿鞋,动作麻利得像只兔子,站起身,长长舒了口气:唉!人哪,真是不可思议,说不行就不行了。不行,我俩可是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我得去看看老金。
说着,老卜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病房,仿佛充了气的球一样的富有底劲。
从此,老卜的眼里又恢复了昔日的光芒,脸上的纹路也渐渐舒展成蜿蜒曲折的沟壑,瞅上去,比个核桃都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