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钦
早在少年时代,我就养成了一个自得其乐的爱好:读诗读史,偏爱阅读其中的历史地理插图,总爱追随前人的足迹勾勒人的行止进退。我一直钦佩明代的旅行家徐霞客,而我读他的《游黄山记》、《楚游日记》,主要是依据文中提供的时间地点,画他的旅行路线图。从小桥流水的江南到戈壁荒漠的大西北,徐霞客的每一步都是人往高处走!那时我想,也许在徐霞客,是心中先有了走向精神领地的地图,才毅然独自走天下的吧。
地图本来是状物的,山川河流、土壤植被、气候矿藏,都折射在地图里。在旁人看来,地图里不该有人,也不能有人,有人就不是地图而成了图画。然而我固执地认为,地图里一定有人,有人的行踪,人的呼吸俯仰,人的喜怒哀乐,人的所思所想。所以我以为跟随地图是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万种人的。从激流澎湃的虎跳峡,到风姿优雅的江南,这都是地图启动了我的行踪。地图标识的最高点、最低点,还有各式各样的极点,都时时诱惑着我。我的视线常常在东极乌苏镇、西陲帕米尔、漠河北极村、南海曾母暗沙之间穿梭逡巡,慢慢理解“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苦恋和单相思。
在我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上边许多标示地名的大大小小的圆圈或圆点上,被一个更大的圆圈圈住。几位细心的朋友发现了这点,问我,我回答这都是我曾到过的地方。没有人再问,大概都觉得这很正常,和到一个地方旅游要拍照片、买些纪念品一样,是为了一种纪念。
每次从一个新的地方归来,我都迫不及待地在图上相应的位置作出标志。那种心情,像热恋中的青年赶赴一次约会。然后,在几天的时间里,我投向地图的目光会定格在那里,一遍遍地回忆,让思绪温习和抚摸每一个耳鬓厮磨的细节,像牛反刍干草。某个时候,当我感受的频道重新开向它时,所有的美丽即刻会被呼唤出来,展现开来,鲜明生动如同当初。数十个圆圈都曾重复着同样的故事,数十次的重复必定蕴含着一种真义。
站在地图前,我看到了什么?那一个个圆圈会让我产生幻觉,仿佛科幻电影里的镜头,被我的目光激活,旋转着放大,化作一扇扇窗口,一些画面、声音和气味次第呈现。绍兴,青石街道上足音跫然,水巷桥洞下桨声矣欠乃,春天雨水的湿味里搀和了栀子花飘渺的清香,而秋天桂花的芬芳却熏人欲醉——我有幸走进了它的两个最美的季节。那个叫做丽江的边陲古城,纳西古乐袅袅升起,小贩在叫卖玉石腊染,烤牛肉的烟雾四处飘散。从城中望去,远处玉龙雪山泛着雪白的光芒。我梦想此生能够把地图上的每个地方都画满圆圈,城市和乡镇,矿山和牧场,让双脚亲吻遍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皱褶。让我保留这一注定难以实现的美丽幻想吧!
读地图成了我执着的爱好,从未感觉到厌倦,尽管我远非一个有耐心的人。只因为它的内容太丰富,太精彩,才一次次吸引和羁留了我的目光。读一个地名,便是翻开一册大书,历史是正文,诗文是旁注,物产风俗则是题图和尾花。杭州二字,会让人遥想五代吴越国都的繁华,南宋小朝廷的苟延偷安。会想起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想起龙井的幽香,杭丝的滑腻。想起绸布伞和檀香扇。每一次阅读都带来发现,每一个发现又都孕育着新的灵感,难以想象会有穷尽的一天。
目光在地图上漫游,思想也伸向了遥远。这不是寂寞时的娱乐,或可有可无的消遣,而是一门重要的功课,因为我的整个血肉和精神的存在都与它有关,准确地说是与它代表的一片土地有关。每次读它,都是在追溯我情感的源泉,探寻我精神的基因。徽州不只是黄山脚下的一处地名,凉州也不只是今天甘肃武威的古称。前者孕育了朱子和《语类》,一句“仁以为己任”为全中国的士子标举了做人的姿态;后者衍生了那么多被称为《送元二使安西》的唐代乐府,王维的名句“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教会我感受和言说的方式。我用个人的、诗的方式接近它,它也在用群体的、历史的方式向我走来。
既然头顶着同一片历史和文化的天空,因此青绿赭黄的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目光的宿营地,灵魂的故乡。心绪的流荡自有其独特的管道和法则。一首歌曲唱得好:“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朴拙的比喻里有着最深刻的真实。从内蒙大草原到云贵高原,从高耸入云的梅里雪山到河流纵横的平原——虽然我尚未能在这些地方画上圆圈。土地宽阔,车辙纵横,我的足迹所及只是少数,但并不妨碍我用心抚摸它的全部。天空是连接的,道路是连接的,此地的风会在彼处的水面上拂起涟漪。
让游思在地图上行走,已经成为我不肯割舍的习惯和爱好。心驰神往中,感悟也源源不断。它既寄托了对丰富广阔的生活的向往,又是我和自己对话的方式,更是对母语和国土的一种注目仪式。它时时提醒我,让我知道我心的疆域,我行走的姿态,我的信仰和情感的起迄,我忠诚和献身的方式。那时,我的灵魂也在不断的游走中冉冉地上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