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北方的秋天,还是夜晚好。没有了白日里灼眼的阳光,也去掉了街面上的浮躁,余下的只是淡静,还有内心的清爽。有习习的凉风,但风又不是那种彻骨的凉,是略带温柔的凉,犹如绸缎在皮肤上一掠滑过的感觉。
在这样的夜晚,一定要有月光,因为有月光的秋夜,犹如被谱曲的诗歌,拥有了更加广阔的气象。我时常激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秋夜里,我似乎看见街上走来了醉酒的李白,还有愁郁的李清照,好像还走来了身穿藏蓝色或是深灰色长衫的徐志摩和郁达夫,他们长衫下摆处,飘溢着“女儿红”的醇香,弥漫在道路两旁的树丛中,混合着青草的夜香,格外迷醉。在这样的夜晚,最好读诗,而且还要喝一点酒,微醺之状。
我曾经在这样的秋夜里,读过我挚爱的飞扬的雪莱,也读过艰涩的博尔赫斯,还读过伤感的海子,就在前不久的一个秋夜,我读的是杨炼。一本2009年4月最新出版的诗集——《杨炼艳诗》。
静谧的秋夜,平稳的初秋夜风,淡然的心境,如何与“艳诗”相关?这似乎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阅读。应该承认,这样的阅读,最初在我传统的内心里充满了挑战,甚至对我已经相识了十年的杨炼充满了陌生感,我觉得他是在“舍身跳崖”。但随着阅读——反复深入地阅读,渐渐的,开始对杨炼笔下的“艳诗”有了重新的认识:杨炼在“艳诗”这层色彩绚烂包装之下的厚重的历史阐述和独特的情感注释。可以说,每一次读后,都越发感到分外的沉重和惊讶,那一刻我甚至看到了诗句中锐利的红色闪光——对爱、对性的深刻剖析。毫不夸张地说,这几乎就是一本诗歌版的微缩《金瓶梅》。
杨炼,中国早期朦胧派诗歌的代表诗人之一。一个生于瑞士、长在中国、持新西兰和英国护照的披着一头长发周游世界的国际诗人,一个继林语堂之后第二个当选国际笔会理事的华人。他的诗被英国著名诗人金斯堡认为“一个世界文学的老问题,由中国文学提供了最新版本,怎样靠独立的而非群体的灵感,继续把新兴的经验带入自己的创作……我推荐杨炼”。英国《爱丁堡书评》对杨炼的诗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杨炼令人震惊的想象力,结合以简捷文字捕获意象和情绪的才华,显示出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在中国大陆文学界备受争议的德国汉学家顾彬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我恨译杨炼的诗,太难了”。抛开这些对他诗歌创作的极高评价,其实,杨炼从三十多年前触碰诗歌神经的那一天起,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始终远离公共记忆和群体意识,穿行在个人对周边事物、对世界、对诗歌的独特认知和独立思考中。
杨炼曾获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英国诗歌书籍协会奖等多项国际文学奖。因此,我在拿到这本有着刺眼的鲜红色的封面、“明目张胆”地标以“艳诗”的时候,我真的很紧张,更不明白,作为名诗人的杨炼为何要在如此国际声望下,写作并出版这样一本可能给人以误解甚至是自己充当“射靶”、有可能会遭到猛烈抨击的“艳书”呢?
北方的秋夜是一年中最为奢侈的夜晚,仿佛自然界在无度地挥霍,暧昧的圆月、温柔的秋风还有关于月亮的古老传说,这一切都毫无条件地赐予每一个人,你只要站在窗前,“床前明月光”那就是送给你的诗,那千古明月就镶嵌在你自家的窗户里,独属你一个人。我想充分享受我痴爱的秋夜,可是杨炼的“艳诗”,却仿佛一只闪光的蝴蝶,不断地在我的眼前翩飞,纷扰着我的享受,令我不断地想起那些在粉红色的铁匠铺里锻打出来的带着质感的丰沛诗句。
在《承德行宫》,诗人写道:“她们袒露的阴部/令锦缎失色/妩媚啊/她们倒下扒开自己的样子/也把朕剥光了/行云步雨/沿着最美的毁灭的快捷方式。”透过简捷的诗句,我似乎看到一座庞大的王朝是如何慢慢坍塌,看到从承德行宫到紫禁城,皇辇下一路滴血的车辙。还似乎看到,在通往皇座的路上,不仅有政治家的鲜血,也有布衣女子心甘情愿的肉焚。一首十五行的小诗,好像建立起了二百九十五年的历史隧道,在关于性的某一个节点上,清晰地展示了一个王朝由彪悍走向衰败的过程。
在直接标明《艳诗》的三首小诗里,其中第二首,诗人这样描绘爱:“全进去才拥有全部黑暗/此刻/我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你/世界张开耳朵听/一刹那的暖/挂在一声轻轻喊出的哎呀上”。诗句大胆向前而又忽然后退,把“我”放大成世界,“爱”也随之从狭窄处向广阔飞扬,令人唏嘘动容。这就是杨炼,即使写像水一样柔软的爱,也带着《诺日朗》的阔大和深厚,即使那艳丽的红飘飞起来,也能看见红色金属的质地。杨炼是硬的,锻打出来的诗句,也是坚硬的。用坚硬的字句,如此写作娇嫩的艳诗,杨炼是第一人。
读杨炼的诗,我总有一种奔跑之后的气喘吁吁,总有一种在梦中攀爬美国西部裸露在刺眼阳光下红色石岩山的激昂地疲惫。我似乎在瞬间懂得,他是在用“艳”,去更丰富地表达爱,且长剑一般,穿透所有的世俗阻挡,在阳光下去直抵人性。
在另一首《岸》中,杨炼又这样写道:“满含最后一瞥的性感/一盏烛火透视/性交的肉体中一个岸透明的结构/我们彼此是锚/彼此是锚地。”这首诗我非常欣赏,它所透露出来的诸多意象,让我感到汉语的每一个字,在杨炼的笔下,都是有声音的,有色彩的,有乐感的,有画面的,一首诗就像是一场汉字的盛装演出,也像是一幅精妙的油画儿,给我带来许多遥远的想象,还有想象中的遥远。
《杨炼艳诗》,里面真的有许多诗句称得上“艳”,称得上“露”,称得上“直白”,但不感觉低俗,都很美、很清白、很光明正大,就像我们在看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你绝不会想到“淫秽”二字,或是其它不干净的字眼。我之所以在这里没有引用出来那些非常艳丽的诗句,倒不是我有“舆论一律”的忌讳,也不是“少儿不宜”,完全是因为我更欣赏那些意象性更强的文字,那些更具丰富内涵的文字,还有那些具有思辨、哲理和激情的诗句。
“艳”,在中国古代,泛指“爱情”。所以当我认真读完这本诗集后,我才感到我最初的慌乱是那样的稚嫩和天真,甚至有些可笑。因为不可否认的是,要是没有那些大胆激昂文字的视觉冲击,诗中所蕴含的那些强烈的意象感,绝不会存在,肯定会荡然无存。所以称为“艳诗”,读后看来,还是恰如其分的。尽管“艳”代表“爱情”,但这本诗集要是真的取名“爱情诗”,那反而会使人贻笑大方,反而不伦不类,变成“犹抱琵琶”。杨炼真诚而又大胆地用性去表达对人生的感悟、对人生的洞彻,犹如伟大的汉语文学之巅《金瓶梅》,找到了文学的根本,也完成了文学和人生的对接。一个“艳”字,直线抵达到了“人”,去掉了所有的旁枝杂叶。据我寡闻,不是用一首、两首或是几首,而是以结集的方式出版这样一本“艳诗”,张扬自己的文学理念、高昂自己的诗歌理想,杨炼可能是汉语写作第一人。这本“艳诗集”,其更深远的意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更加弥漫开来。
在读《杨炼艳诗》这本大气、坦荡的诗集中——正是在这个秋季里——我曾前去敦煌莫高窟,在八月的骄阳下,走进一座座清凉的佛窟中,体味一千多年前古人的精神追求和内心向往。在佛窟中,我真的不想说一句话,只想闭目沉思。在夕阳的嘉峪关外,我望着茫茫戈壁——没有人,也没有鸟儿,也没有草——竟然又一次想到杨炼的诗。他的诗,如此的魔力,让我不能自拔。
从敦煌回来后,我再读杨炼的诗,似乎又有了新的感悟。我清楚,这样不断地感悟,以后还会继续,还会反复。这就是杨炼诗歌的魅力——它像一枚钢钉一样,牢牢地钉在你最敏感的神经上——随时随地的会突然出现在你的思想中,令你猝不及防。
杨炼集结出版艳诗,表面上看来有些突然,其实也是必然,是他思索多年之后的一次宣告,好像他高举起了一面火红色的大旗,也更像是一次精神上的“劳作”——他“把历史和现实装进了同一个笼子里”。
那天晚上,我在家门口的一条小河边散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单簧管的声音,圆润、悠扬、低沉,我停住脚步,似乎看见黑暗中,一个久别的朋友随着乐声在向我走来,步伐坚定而绅士。那一刻,我抬起头,竟然看见天空中有白云在飘过,脑子里的空白,倏地就充填了太多的东西,满满的,似乎马上就要奔跑出来。
这个秋季的日子,因了杨炼的诗,因了那个“艳”字,完全被颠覆了。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