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早起第一要务,是蹲厕和读报。《华商报》报道:有一个涂姓博士,32岁,由于被某大学录用,今年6月从美国回到中国,9月跳楼而亡。遗书中称:“国内学术圈的现实:残酷、无信、无情。”这个报道分为三段,各有一个小标题:一,从芝加哥到杭州:他告诉妻子,国内有项目等着他。二,成为学术骨干:他告诉朋友,困难比想象大得多。三,意外的抑郁:他遗书里说,当初决定下得草率。报道之后附一“猜测”:“跳楼与评职称有关”。一“反思”:“海归也是高危群体。”
说实在的,类似的或不类似的关于我们这个社会和生活中负面的现象以及消息看得多了,看了也就看了,不能说无一触动,但绝大多数是司空见惯,因而也就几近麻木,不想说什么更不想写什么。说也白说,写也白写,而且还浪费时间。
今天却不忍不住想记点感想。记一点吧,不然过两天就忘了。
首先,为涂博士年轻的生命“草率”地结束深为惋惜。
其二,对涂博士年幼的将上幼儿园的女儿、年迈的父母和仍然年轻的妻子深表同情。同时,站在这一群年幼、年迈和年轻的家庭成员的立场,我对涂博士极其“草率”和不负责任的行为进行道德和道义的谴责:你从11层楼纵身一跃,你一了百了,你没事了,你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了,你让你身后的他们怎么办?他们将何以堪?报道中说你是孝子,你应当也是慈父,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你怎么能只顾你的感受?
涂博士,你真糊涂!
你是博士,而且还从事博士后工作两年,读书可谓多矣,但读书首先是要明理,你怎么不明白一些简单的道理呢?
一,你不明白美国社会和中国社会有一些最简单的不同。你以你在美国接受的理想教育来对照和要求中国的社会现实,批评国内学术圈残酷、无信、无情,你不知道美国和中国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一个是白天的时候,一个就是黑夜了吗?美国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而我们中国,还处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这也难怪,你的人生之路太顺,高中毕业就被保送进入中国名头最响的清华大学,之后又顺利地拿到全奖学金到美国读书,得博士,再从事博士后研究。你比当年的胡适还要厉害。胡适1917年从美国回来到北京大学当教授时,年27岁(实足26岁),博士学位还没有拿到手。可是今非昔比,胡适们当年的博士是人中之龙,是香饽饽,而中国现在的博士不说是人中之虫吧,但因为已经多如牛毛——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们国家自己也培养自己的博士了,也只能说是人中之人了吧。26岁的胡适,刚进入社会做事,就当教授,月薪就拿260银圆,相当于今天的人民币四五万元(今天黑市上一个银圆卖人民币200元左右),你今年32岁,是浙江大学“1311”计划引进的1000名学术骨干之一,“每月扣掉房租到手收入2000多元”(报纸语)。这是中国的现实,已经很不错了。多少中国培养的博士想进入大学,只为有一碗饭吃而不得其门而入,这个简单的事实你知道吗?据“猜测”,你的跳楼与你没有被评上“副教授”有关。那么,根据这个空穴来风的“猜测”,说明你对我国的职称评定以及职务任命还大大地不了解。我国的职称评定,乍一看是“评”,看透了原来是“平”——“平衡”,具体单位的平衡,主管部门的平衡,社会的平衡,包括按年龄排队,排在前边的也就是年龄大了的要先“评”或“平”,不平则鸣。此中学问大矣,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连类及物,打个比方吧,如同我国的职务任命,不是看你的德或才——但是,在社会舆论特别是文件中一定要写上并强调“德”及“才”云云,而是看你跟了谁,或者说你是谁的人。“谁的人”,明白吗?就是中国古代那种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君主”和“臣妾”的关系。说你有德或有才的,是你上边那个“核心人物”,而不是你下边的人、周围的人以及除那个“核心人物”之外的上边的人。此中玄奥,很早以前就被我们中国人总结出一句话,道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说的就是这其中的至为简单和浅显的道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还是胡适所处的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和“解放前”?关键是,你以为是在美利坚?总之,你想得美了。
二,你的最大失望抑或绝望,可能还跟你回国后在“项目”工作问题上有关。待遇或言工资低,“副教授”职称没有评上,如此等等,未必其力量能大到足以致你于死地。从报道上的小标题其实也是事情发展的逻辑看,你之所以兴冲冲归国,是因为“从芝加哥到杭州:他告诉妻子,国内有项目等着他”。接下来则是,“成为学术骨干:他告诉朋友,困难比想象大得多”。最后则是深为悔恨:“意外的抑郁:他遗书里说,当初决定下得草率。”报道中说,你尽管在回国前与芝加哥的朋友交流中,对困难早有预见,然而困难还是比你的想象大得多。出乎预想的一点,就是回国以后并没有项目可做。再加上在杭州那样的“人间天堂”“居大不易”,房贵薪贱,同是留美博士的妻子一时还居然找不到工作,再加上“副教授”职称一事可能遭遇不顺,诸如此类在我们看来很平常也很正常而对你则出乎预想的小事情,一起施压于你,你就焦虑了,以至得靠药物才能成眠,最后竟至走上绝路。没有“项目”可做,或者就是没有事情可做,在我们国内,很平常,也很正常,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和适应呢?你千万不能把你列入所谓的“学术骨干”当一回事,说穿了,那只是也真的是我们国内的单位对上和对外的一个说法,为的是换来有关经费,换来领导的政绩,换来媒体的表扬,千万不能当真,更不能当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认为就一定要有事可做,甚至要有“项目”可做。如我等,虽然名列“正高”职称——相当于教授之类吧,年龄也不小了,却一直干着高中生甚至文盲都可以干的事,还不是一直就这样过来了。没有高层觉得这样对你不妥——浪费人才云云只是领导们说说而已,没有同僚认为这样对你不公——不公的事多着呢,比这个更不公的事也屡见不鲜,我们自己也不认为这样就不正常。我们如果因此而焦虑,而这样那样,那只能是自己给自己找不快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诚如逝者所属大学一位部门领导同志在“反思”中说的,像你们海归派,回来后需要一个“适应”过程。“适应”什么呢?当然是“适应”“国情”了。不了解“国情”,或者如你所言虽然有所了解但又“自以为是”,当然就无法“适应”“国情”了。
唉,唉,死者长已矣,说这些有何用,又何忍!
死者长已矣,生者应何处?
自省一: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虽然我们一直“苟且偷生”着,但“苟且偷生”在中国人的主流观念里,还是被鄙视和被批判的。问题是,不“偷生”,那就只能像涂博士那样,以某一种理想精神和现实去碰撞,其结果只能是从高空跃下。高贵地死去,苟且地活着,只能选其一。我们必须面对。
自省二:我们得给自己找一个苟且偷生的理由或者说是哲学。不是有“活命哲学”这个说法吗?所谓哲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就是给人如何活命寻找一个根据或理由。为了证明我的这一说法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请允许我在这里掉一下书袋。美国学者路德·宾克莱在其《理想的冲突——西方社会中变化着的价值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5月第1版,1986年1月北京第3次印刷。内部发行。下引该书只注明页码)一书中说:“二十世纪初期,实用主义是一种哲学运动,它给现代人提供一个令人心悦的行动方案。实用主义的方法,如威廉·詹姆士和约翰·杜威所发展的那样,给美国人之关心实际行动而不关心崇高理想提供一个哲学根据。”(第20页)“威廉·詹姆士认为哲学不是孤立的、客观的、对绝对真理的追求,而是他自己试图找到一种能赋予他生活以目的和意义的世界观。”“在威廉·詹姆士看来,哲学有一个主要的实用的目的:赋予一个人的生活以意义。”(第21页)在威廉·詹姆士看来,“凡是行得通的就是正确的,因为它对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真正有所影响”。(第23页)好了,不再引用更多的话来证明了。是的,这只是实用主义的观点。问题是,“更为重要的是,实用主义者接受了社会科学的各种发现,并且承认了各种价值确实是相对的”。(第20页。抱歉,我又引用了一次)这就是“理想的冲突”,也是“多元论”的文化观和价值观。我觉得是有道理的。那么,在我们中国,有什么哲学可以称作是“活命哲学”呢?首先,当然是老庄哲学。老庄哲学我这里就不多谈了,请读一下当代作家王蒙先生的《老子的帮助》,我们一来可以窥见老子哲学的某些内容和特色,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老子哲学对王蒙先生的帮助中,具体地感知老子哲学的巨大人生帮助作用。王蒙先生曾是时代的宠儿,后来又被打成“右派”,流放多年,复出后也是经历非凡,如今已经七十有五,过了古稀,算是高寿了,可见老子的帮助或者说是“活命哲学”的作用何其伟大。其他的呢,限于篇幅,就不多讲了。
顺便说一下,我听过不少弱者包括知识分子中的弱者,十分弱的弱者,常常在一些会议上慷慨激昂地批判老庄哲学,说老庄哲学是弱者的哲学,是失败者的哲学,是精神鸦片,是自欺欺人的哲学,是最要不得的哲学。对这些慷慨之论,我向来不以为然,并对这些弱者大言背后所掩饰的弱不禁风之风骨深表同情和怜悯。大言害人,且害人不浅。当心啊!
自省三:对我们的社会要有全面的认识。年轻人容易从一个角度片面地认识社会,显然,这样容易走极端。一味地讲正面和光明面会产生遮蔽作用,人一旦看到另一面可能心理上一时无法适应和接受,陷入精神危机。只看负面、黑暗面也会产生屏蔽作用,使人的心理陷入悲观以至绝望,不利于直面真实的人生。可是要一个人学会全面地看待社会,辩证地对待人生,确实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不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上述负责人在“反思”中就很明白这一点,“适应环境需要一个过程”。据报道,我们国家的GDP逐年攀升;也据报道,武汉大学原党委常务副书记和常务副校长因受贿被抓,案发原因是行贿者欲休妻,妻子遂见义勇为,将丈夫建造武汉大学学生公寓时向此二人行贿事实向检察院反贪局举报,为民除害。对这种正负面的报道,都要看,都要听。同时,对社会上的一些极其可笑可能也极其可恶之事,要有泰然处之之胸怀,波澜不惊,“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比如,某地一位公立大学的校长,在某个私下场合公开讲:“在××学院这一亩三分地上,我想搞谁就搞谁!”俨然封建领主!奇或不奇的是,没有见那些随时可能被“搞”的教师当面表示愤怒或提出反对意见,表示要捍卫自己的身体。多么宽广的胸怀和气度!问他们何以不反抗,他们说,惟其不反抗,才可能不被“搞”;换句话说,他们胆敢反抗,或者没有这个宽广的胸怀和气度,则最有可能被“搞”。再比如涂博士非常义愤地谴责的那个国内学术圈“无信”这个问题,对这一点,要从大处着眼。要知道,在我们这里,一个人哪怕是一个高官比如校长给你说的话包括诺言,它是没有法律保障的。而且,说这话的人自己对自己都不敢保险,就是说,朝不保夕,早上放了话说不定下午就被“双规”了。何况,我们国人中有很多是只说大话不办实事的人。因此,你要如彼等“有信”,谁给他们“信”?所以,你是不能“信”,也不敢“信”的。虽然我们的老祖宗老教育家孔夫子早就说了,“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但我们这个社会在“信”的问题上早就出了大问题,所以现在各种宣传机器成天呼唤“诚信”,你还“信”什么?你在这里言“信”信“信”,只能说你是初来乍到。因此,多一些对这个社会的全面了解,我们的心态可能会好一些,即使心态不能好一些,也可能会提高我们承受羞辱、承受苦难的承受力。
1980年5月,一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那个23岁少女饱含着泪水的激越诉说,在那一年曾经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的关于人生和人生观的大讨论。现在,一个归国(报国?)博士自杀而亡,我相信,绝对不会引起哪怕持续几天的关注,甚至,在这个各种声音竞相喧嚣的时代的海面上,连一点涟漪也激荡不起。当年,“潘晓”一个人的苦闷,竟然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大家在关注“潘晓”的同时,也在认真打量和反思我们的社会。今天的人们,成熟抑或麻木多了,估计没有几个人关心涂博士的遭遇。涂博士的故事,基本上只会成为少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情者有之,冷笑者也会有之。时代变了,社会变了,人也变了。特别是我们长期生活在本土的男女老少,成熟多了,坚韧(忍?)多了,看到涂博士的故事,一般只会惊讶他怎么会如此脆弱?在今天,好像看不到那些给年轻人指路的人了,当然也没有人再关心年轻人的“草率”作为了。人们挣钱的热情越来越高,人对人的关注越来越冷漠。许多权威的声音说,这样才是正常的,这样就正常了。所以,全面认识我们的社会无疑是一个很大也很复杂的问题,但我们只要记住一点就够了:今天,只有你才是你的关心者,你的问题也只有你才能解决。
我忽然想到了老舍。1949年12月,老舍接到周恩来总理请他回国的信以后,从已经住了将近四年的美国回到了刚刚成立的新中国。老舍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作家,面对当时的代际转换,许多进入新社会的老作家都无从下笔因而搁笔不写了,老舍依然在适应中勤奋笔耕,居然获得“人民艺术家”之光荣称号。1966年“文革”一开始,老舍就在被逼无奈中跳了太平湖。一叶知秋,老舍的遭遇特别是心态代表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状况。涂博士归国仅仨月就跳楼而亡,绝望的时间比老舍缩短了。他为何跳楼,据遗书说,是“国内学术圈的现实:残酷、无信、无情”,句句是血,想必不是杜撰或夸大。涂博士之死,一来说明涂博士性格还是比较脆弱,或者说对国内情况适应还太慢;二来说明当前我国的生存竞争环境包括学术生存竞争环境日趋激烈或言残酷;三来呢,我们的学术环境、教育环境乃至社会环境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丁点儿问题呢?总不能像报纸上的那个“反思”那样,把一切问题一切责任都推给归国刚仨月的“涂博士”吧?教育乃百年千年大计,国之根本,民之长远,教育界乃国之栋梁、社会精英——知识分子聚集地,不敢说就是我泱泱中华最后之净土,但至少不会太不干净,然教育界都已如此,对其他部门,是否更应“宽容”视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