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莹
每年清明时节回故里扫墓,我都会在每个长辈的墓前磕头,以尽孝道,其中,在父母墓前,我都情不自禁地多磕上几个头。
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小银人代替尸体的空空的小棺材,可以说是一个半衣冠冢,在其背后有着只有我知道的辛酸故事。
我父亲是一个老实农民,靠种16亩田地养家糊口。1938年农历3月25日被路过的日寇抓去划船,近两个月后的5月18日在放回途中,船行到黑王庄,被顽二区的匪兵乱枪打死,年仅44岁;一起遇难的还有另外6位农人。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匪兵也怕起来,为掩饰罪责,他们把7具尸体秘密埋掉,让死者家属无法找到。
不久,我大哥毅然参加了共产党,很快,匪首吴德坤被处死。党的阳光温暖了广大穷苦百姓,更温暖了我这个不幸的家,我们从此扬眉吐气。在我父亲死后9年多,我母亲殚精竭虑为他操办“十年喜斋”,从头举行安葬仪式。我的一位远房叔叔是一方高僧,他动了恻隐之心,表示免收做斋的钱,极力撺掇我母亲把仪式举行得很隆重,以慰冤魂,结果是由他越俎出面,请了13个和尚,放了3个和尚坐台的大焰口,那排场之大,震动一方,当时我家天井里外挤满了人,其盛况可谓叹为观止。
我虚龄13岁,懵懂未开,初识世事,那一年,却从头至尾见证了母亲的操劳和情感历程。
当时正值夏收,担任区委书记的大哥肩负着反扫荡的重担,带领游击连和武装区政府坚守在十几里外的荒田边上,随时准备狙击魏家庄据点来扫荡抢掠的蒋军、还乡团,须臾不可离开,他那按民俗“挽钉”的一点头发也是我跑到前线去剪了拿回来的。几乎没有人帮助母亲张罗,只有我做母亲的尾巴,起早摸黑来往于安丰镇和灶里,给她打打伙儿壮壮胆。
没有了父亲的尸体,母亲只好从箱子里翻出一副银镯子,打造了一个象征父亲尸体的银人儿。我早知道这是母亲结婚时的饰物,也是她唯一的贵重物品,只有走亲戚才戴一戴,平时都放在箱底。镇上银匠拿在手里试了试觉得分量重了些,说他店里有些碎银子可用,这好好的镯子弄掉太可惜。谁知母亲态度严肃地表示坚决要用她的镯子,并从牙缝里挤出“你不懂”三个字,石头般砸向银匠。我也突然惊愣了,平时总是温言细语的母亲此时对银匠怎么这样冲?而且她焦黄憔悴的脸上怎么倏地闪过一抹嫣红?银匠显然从我母亲声音神情上窥见了人性深处的某种东西,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并为自己的不明就里感到羞愧。银匠的神情变化,如一阵风吹开了我的心窗,让我第一次看到人间最金贵的物事,使我突然想起平时听到的人们对我父母的议论,说我父亲性格内向,为人忠厚,我母亲脾气温和,贤良敦厚,二人珠联璧合,相敬如宾,从未斗过嘴,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当然,母亲要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父亲。
接下来,是为父亲置办寿衣和整套敛葬物件,母亲更是不遗余力奔波忙碌,她自己动用了“女红”工夫,还央求庄上一些针线高手帮忙。母亲的指导思想十分明确:都要好一点,像样一点。购买和缝制了瓦行帽子,全套寿衣,还有搁头的方枕,搁脚的凹枕。一天夜里,我被一阵低泣声扰醒,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母亲就着煤油灯用锥子、粗针鞋绳为厚底嵩靴绱底,拉线咝咝声中夹杂着她的泣声:“苦人啊!你穿上这高靴,一定会记起我偷偷地塞给你的第一双布鞋……”
我一想起来就很感动的,还有母亲在“衾”上最为讲究。衾,按汉语字典注解,本是敛尸之被。姨娘认为做一条小小的被子就行了,母亲却固执地说不,坚持做得一样不少,有内衾、外衾、盖衾、罩衾,款式奇异,一色绣满了以莲花为主的繁缛图案。姨娘再要开口,被母亲狠狠的目光堵住了,母亲的眼神是坚决的拒绝和尖锐的对峙。母亲似乎还不够,将粗鲁地砸向银匠的“你不懂”三个字砸向她的妹妹。这时我已在银匠那里得到了一点启悟,有些“懂”了母亲的心情。母亲当年在遭坍天大祸以后,经常烧香拜佛,求老天雷打、火烧杀夫凶手,她时常叮瞩我们要有出息,长大了报仇雪恨,把父亲野魂招回,说明她心里早就朦朦胧胧生出企盼讨还血债、洗刷晦气、将夫君在故里入土为安的渴望,现在这种幻想般的渴望终于变成现实了,还不大办特办?这种带有强烈挑战性的事情,搁在任何人的头上,操办起来都会超乎寻常,有些不管不顾了。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母亲竭尽全力把亡父的补偿性的安葬仪式弄成一个花团锦簇的梦,决不是局外人所想的这种徒然枉然的铺陈,是翻身后的显摆,它表现了人的生命骨子里的东西,震撼着我的心,使我懂得人类的最高智慧,就是爱。
(摄影:陈扬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