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鲜花

2009-12-15 05:37吴震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09年10期
关键词:伦勃朗磨坊卢梭

吴震寰

如果一个谁在梦里穿越了天堂,并且收到

一枝鲜花作为他曾经到过那里的物证;

如果他梦醒时鲜花还在手中……那么,

又会怎样?

我毫不犹豫地认定“海关检查员”卢梭在他49岁的某一个夜晚有过同样的经历:他一个人在梦里穿越天堂,接受了一个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送给他的一枝鲜花。他醒过来揉揉发涩的眼皮,发现了手中的鲜花。他有点儿惊讶,但不露声色。他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在早晨的阳光里写好辞职信,然后坐下来。好静啊,妻子和孩子们都睡得沉沉的,四周也没一点儿声响。卢梭清楚地感受到内心的宁静,他笑了。

他并不打算让早晨美妙的时光就这样流走,他清楚地告诉自己要做些什么。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对面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斑痕,而且有裂缝;灰暗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点点小洞。一条裂缝好像一直伸展到地面。他长时间地观察这条裂缝的尽头,想发现这条裂缝的进展,他不时试图获得其它经验。他在一面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时,惊讶地在自己脸上发现了同样的裂缝和众多的斑痕,并清楚地读懂了其中含义:一个女人,她骑在飞奔的马上,右手舞剑,左手举着冒烟的火炬,以恐怖的表情前进。远处的天空有红色的云彩,折断的树枝下垂着,树叶也像被火药烧焦了,地面上有濒死的人们,噬尸的乌鸦在盘旋着。他明白她是看到了绝望、眼泪和废墟。他不动声色地坐到画布前,把这一切画下来。呵呵!他说,接着沉静地说出画的名字——《战争》。

天渐渐大亮了,但仍是没有一个人醒来,卢梭满怀温情审视自己的作品。他忽然惊恐地在画面那濒死的人中发现了自己深爱的两个妻子和九个孩子中的八个,他转眼看看挂在墙上的日历,发现这个早晨花去了他几十年的时间。现在已经不知是哪一年的冬天了。

一些感觉太强烈了,他突然感到害怕,浑身颤抖。为了振作精神,他站起来打开窗子。他朝远处树丛和结了冰的池塘望过去。他感到天还会越来越冷,会冷到每一样他看得见的东西,包括他自己裸露在冷风中的发红的双手。整个地球上至天空下至大海,以及每一寸土地,都覆盖上几千里几千里的冰。为了驱除这种感觉,他唱起他青少年时期以及他从事税务工作时所唱歌曲,这样他平静多了。他又坐下来画了许多画,直到听到他最后一个孩子的哭声像骑在飞奔的马上那女人右手挥舞的长剑发出的尖叫,刺进他的心灵,他才停下笔来,再次感到那揪心的疼痛和惶恐。他走进室内,孩子哭喊着说,爸爸我冷。然后又说,爸爸我饿。听到孩子说自己又冷又饿他才意识到不论是孩子,还是自己,都已经许久没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也没有吃过东西了。孩子别哭孩子,卢梭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着孩子,说,爸爸拿吃的给你。他哆哆嗦嗦从室内走到室外,又从室外走进室内,都没有找到哪怕是一点面包屑,开水也没有了。孩子的哭叫仍不断传来,他感到手脚无措。最后他狠狠心,在寒风中把孩子带到弟弟那里,把自己最后一个孩子托付给了弟弟。

在浓浓的夜色中一个人慢慢地走回空空荡荡的家里,卢梭眼睛望着地上结霜的花儿,肚子里空空的,冷气直往骨子里钻。他觉得自己孤孤单单的,感到自己像是世界上第一个人,或是世界最后一个人。为了找寻安慰,他再次坐到画架前,他一点点把颜色涂到画布上,几乎是不自觉地,他画成了一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这个吉普赛少女是他最后留在世上的女儿,她在思念、饥饿和寒冷中无助地哭泣着,在无言的岁月中长成了一个忧伤的少女。现在她以一个吉普赛少女的名义躺在父亲的画布上,疲倦地静静地睡在沙漠上。他父亲为她画了一头突然出现的狮子——她父亲自己内心的狮子。他沉思了一会,女儿为了抵抗饥饿压在空空的肚子上的手使他觉得难受。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她面包。他就把一柄坚强的拐杖塞给了她。她还要走多远的路呵。他要它永远伴随着她,支持着她。在这无边的黑暗的沙漠上行走该多么寂寞呵,最后他给她画了吉它、水和圆圆的月亮。他画得多么小心啊,我们甚至感觉得到笔尖上跳动着他那颗父爱温情脉脉的心。

在下一个黎明来到卢梭画布上的时候,卢梭站起身来,他一个人悄悄来到塞纳河边,用情人的目光静静审视对岸插满万国旗帜的埃菲尔铁塔,然后满怀柔情地把它画到画布上。然后他在近距离的前景十分突出地画了一个人,那是他自己,面带微笑,堂堂正正,充满自信地站在塔前,双脚简直就像用脚尖站在那儿。看到把自己画得像中世纪肖像画中的耶稣,他笑了,像一个得意的孩子。

接着他画了天空,画了天空飘浮的奇形怪状的云,还小心地在调色板上写了妻子的名字和孩子们的名字。他并且狡猾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天空奇怪的云,手中的画板,正是那梦中收到的鲜花。

和卢梭不同,伦勃朗像扫罗一样受到神的启示时他还十分年轻,那天正是四月里的一个日子,空气被一连三个星期的风雨刷洗得一尘不染。伦勃朗被父亲派去清点堆放在楼下的若干粮袋,并把它们扛上二楼。老伦勃朗检查了粮袋,发现有一两个袋子需要缝补,他叫伦勃朗去找针线把它们补好。

有必要交待老伦勃朗是一个磨坊主,这使他的儿子有机会在磨坊这种被神宠爱的地方遭遇光线,接受神全部苦难与欢欣的恩赐。年轻的伦勃朗补完麻袋,悄悄坐在磨坊的一个角落里。外面刮着时急时缓的东风,风车的翼从窗口掠过,发出一种喉音,像扳动毛瑟枪的扳机那种声音,那些巨大的木臂忽然一挥,在空中掠过。每当那些风车的翼掠过一个窗口时,光线便给遮住,也许只有百分之一秒钟——只有一瞬间——短得无法以时计衡量,但年轻的伦勃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确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巨大的木臂忽然一挥,在空中掠过,屋子在百分之一秒钟变得漆黑,然后接下来的另两三秒钟里,它又充满明亮的阳光。

一个装满老鼠的巨大铁丝笼子用一根牢固的链条挂在磨坊的椽木上。这些被囚的小东西,生着明亮圆眼睛和讨厌长尾巴老鼠,绝望地急急爬动,嗒嗒作声,笼子渐渐开始左右摇摆,在墙上映出一种奇异的影子,而这时,磨坊风车的翼一直不断从窗前掠过,像一个秘密的窥视者。伦勃朗认出那个笼子不仅是在亮光和空气里悬着,而且它是一个被许多不同种类的空气所包围的物体——所有这些空气都是结构不同的东西,有许多种类的颜色,像黄、蓝、红和配合而成的色彩。但伦勃朗十分清楚那天早晨磨坊里任何色彩都没有。那个老鼠笼子前面的光线,跟它后面的光线不同,后面的又和左面的不同,并且所有这些不同种类的光线并不一直保持原样,它们时刻在变。伦勃朗十分惊讶地想到,充满每个房间,各幢房屋和整个世界的那种空间,我们所呼吸的那种东西,鸟儿从中飞过的那种东西,所有的这种空间——这种空气——就是所谓的颜色,它们可以用颜料表现出来。伦勃朗十分惊讶,他明白这是神的启示,但他不知道。虽则他不时能在一些作品中表现光线、颜色、事物,然而四十年后,一位“在神经收容院渡过余生的老寰”(指寰哈尔斯,他的“劝告”,使伦勃朗掌握“暗示色彩”和“暗喻事物”,而不必以具体形状和色彩把它们展现出来。)奇怪的遗嘱,终于让他真正明白,这是花,梦中的鲜花,他因而能够拥有它。但是,被忽略的事实是,神把老鼠和铁笼一起昭示给他,并非告诉他那时全国正受着鼠疫的危害,而是暗示了生命无尽的链条。神养植了生命果,神让谁成了自己生命的王,神同时设置了手执闪发火焰的宝剑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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